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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米歇尔·维勒贝克的诗(12首) 树才 译

米歇尔·维勒贝克的诗(12首)
树才 译
  
  在当今法国,恐怕没有比米歇尔·维勒贝克更能引发爆炸性大争议的小说家了!以颇具争议的方式,维勒贝克探讨了孤独、与世隔绝、职业生活的荒谬、性的悲惨等主题(这些都是社会痛点和人类困境),被称为“继加缪之后,惟一一个将法国文学重新放到世界文学版图上的作家”。
  米歇尔·维勒贝克(MICHELHOUELLEBECQ),1958年2月26日生于法属留尼旺岛。6岁起,他就被寄养在祖母家,远离做深山导游的父亲和做麻醉师的母亲。后来,他干脆用祖母的名字作为笔名。他童年生活的孤单可想而知。获得农学工程师文凭后,他又转入国立高等卢米埃尔学院学习电影艺术,但没有获得文凭。1980年,他结婚并开始涉足文学,经常出入不同的诗歌俱乐部。1982年,他遭受了抑郁症的困扰。从1991年起,维勒贝克开始发表作品。
  维勒贝克每出一本书,法国文坛就要闹一场或小或大的地震。1994年,《战线的延伸》被法国批评界誉为1990年代最杰出的作品之一;1998年,《基本粒子:一本非物理学著作》再现了历时几十年的当今社会性爱史;2001年,《平台》讲述的则是西方旅行团到东南亚买春的行径;2002年,《碎裂》在法国出版头一年便销出30万册,并且获得了本年度的都柏林文学奖,他也因此被社会学家视为“性爱恐怖主义”者;2005年,小说《一个岛的可能性》(2007年由上海文汇出版社出版中译本,余中先译)使他成为龚古尔奖的热门人选,但最后还是落空,位列第二。这部小说被认为是维勒贝克“成就最高的作品”。迄今为止,维勒贝克已出版二十余部作品。
  但是,有必要来谈一谈维勒贝克的另一个侧面,或者说另一个身影;这个身影也许比身子本身更重要,因为它承载着一个人的精神存在—作为诗人的维勒贝克。应该说,维勒贝克的精神内核主要是由诗人特有的忧郁、尖锐和深邃所构成。
  凭借一本诗集《追寻幸福》,他追寻到了第一个文学奖,即1992年的查拉奖。1996年,另一本诗集《斗争的意义》又为他赢得了花神奖。至此,诗歌窄门已被维勒贝克的才华所打开。他本可以继续前行,像其他诗人那样,用毕生来探索诗艺,以最终成就诗人之名。但他却拐到“小说”这条大路上去了,仿佛他早已体察到诗人在后现代社会中“被边缘化”的命运。
  据维勒贝克自己解释,是因为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刻某一刹那,他的心中突然涌上一种想“创造人物”的渴望,于是,他向小说进军了。也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维勒贝克仍然用押韵的方法写诗!这对一个现代诗人来说,未来空间注定是不够开阔的。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至今仍推崇拉辛这样的古典主义诗人。
  “学做诗人,就是忘记生活。”维勒贝克可以这么极端地说,因为诗人确实需要某种极端的态度。但实际上,“生活”一刻也不曾忘记过“诗人”。正是“无从忘记”的生活,令诗人们写下诗篇。从精神氛围来说,维勒贝克的每一行诗,都出自他“艰难困苦”的日常生活。这艰难困苦并非物质上的,而更是心理上的和精神上的。极端的孤独感、生存的庸俗感以及生命的虚无感,是维勒贝克日常地、也是直觉地体验到的。他的诗透露了他那痛苦不安的内心图景:由所看见所经历所梦想……转化并上升为某种精神感应或心灵挣扎。他热爱叔本华,称其为佛教哲学家。东方的佛教智慧,启示他以另一种目光静观世界。
  与小说相比,维勒贝克其实更敬畏诗歌。他对诗的认知有其灼人之处:“有诗歌,有生命;这两者之间有一些相似性,别无其它。”“诗歌是表达瞬间的纯粹直觉的最自然的手段。”“我们只要在诗歌里,我们也就在真理中。”“诗歌并不只是另一种语言;它是另一种目光。一种看世界的方式,世界上的所有物象。”“我直觉到,诗歌自有它要扮演的角色,也许就像某种化学上的先兆。诗歌不只是先于小说,它同样以更直接的方式先于哲学。”“实际上,如果说我写诗,那是为了强调那种整体上的可怕的缺失。诗歌也许是在纯粹、纯真的状态上表达这种缺失的惟一方式……”
  可以说,维勒贝克的全部作品都弥漫着一种强烈的诗性。他对语言的极度敏感,他那总是沉浸在孤独和阴郁中的心灵的自由想象力量,渗透在他作品的整体结构和字里行间。不管他以后还会写什么,还会给人们带来怎样的震憾,可以肯定的是,诗性仍是他创作时最强大的那股精神潜流。

  这里译介的十二首诗作,选自他的两本诗集《追寻幸福》(LaPoursuitedubonheur)和《斗争的意义》(Lesensducombat)。5月14日,为迎接维勒贝克的来访,法国使馆在北京为他举办了一场读诗会;令人惊奇的是,上述诗作的法文原文,维勒贝克几乎都能背诵,可见他对自己多年前的诗作早已熟记在心;19日,在武汉的读诗会上,维勒贝克还朗诵了波德莱尔的诗;读着读着,他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不住地说:“太美了,太美了。”维勒贝克诗中的悲郁之情和虚无之感,也许就源自他对这“美”的沉溺和执着。
  


  白昼升起
  
  白昼升起,长高,又坠回城中
  我们穿过了夜,毫无解脱之感
  我听见公交车和社会交换的
  微妙传闻。我进入那种在场。
  
  今天发生了。不可见的表面
  在风中界定我们的痛苦生命
  在可怕的速度中成形,变硬;
  但肉身,肉身是某种属于。
  
  我们穿过了疲倦和渴念
  未能找回童年的梦幻滋味
  微笑深处不再有什么大事
  我们是我们自己透明的囚徒。
  
  
  我们等待
  
  我们等待,安静,孤单,在白色跑道上
  一个马里人正包扎不值钱的杂物
  他寻找一种远离荒漠的命运
  而我,我不再有任何欲望。
  
  冷漠无言的云朵
  把我们重又带回孤独;
  突然,我们不再有年龄,
  我们赢得了高度。
  
  当那些可触摸的幻觉消失
  朋友,我们将孤零零地缩回自身。
  在我们肉身向着极限的过渡中,
  我们会遭遇可怕、静止的时刻。
  
  大海平坦无奇
  分散生存的渴望。
  远离太阳,远离神秘,
  我将努力追随你。
  
  
  阿伏隆街另类出版社
  
  生命的琐碎摊开在桌上:
  一包纸巾,用了一半,
  一丝绝望,备用钥匙;
  我记起你曾是令人渴望的。
  
  在炸薯条店和黑人啤酒屋之上
  星期天铺展它有点粘乎乎的帆;
  我们走了几分钟,步子轻快,
  然后回来,不愿再见到别人,
  
  只想用几个小时看看彼此;
  在盥洗室里,你脱光了身子
  你的脸起皱,但你的身子很美
  你对我说:“看着我。我是完整的,
  
  我用手臂抱紧胸,死亡就不会
  拿走我的眼睛像拿走我兄弟的,
  你让我明白了祈祷的意义,
  看着我。好好看着我的身子。”
  
  
  17-23
  
  用这种方式,帕特里克·阿拉里说服姑娘们
  来到我们的包厢
  我们那时十七八岁
  当我又想起她们,我看见她们的眼睛闪着光
  
  如今为了跟另一个人说话,跟另一个人类说话
  这真是桩累人活儿,一种麻烦
  (从这些词最强烈的意义上说,
  从它们的古老词语中的意义上说)
  
  光的孤独
  在山岙里,
  当寒冷获胜
  并合上眼皮。
  
  到我们死那天,
  难道就这样吗?
  衰老的肉身在夜深时分
  它的欲念并未减弱
  
  肉身孤零,在夜里,
  渴望着温柔,
  几乎崩塌的肉身感到一种灼人的青春
  再生。
  
  尽管四肢疲惫,
  尽管昨天步行,
  尽管菜肴“美味”,
  尽管畅饮啤酒,
  
  绷紧的肉身,渴望着温柔和微笑,
  在早晨的光中继续颤栗
  在永恒中,神秘的晨光
  照临山顶。
  
  空气有点鲜,百里香的味道:
  这些山邀请幸福前来
  目光停歇,扬向远处:
  我试图赶走恐惧。
  
  我知道一切恶源自我,
  但我又源自内心
  在清澈的风中,有欢愉
  但在皮肤底下,有恐惧。
  
  在这些不太高的
  群山的风景中央,
  我一点一点重拾勇气,
  我把我的心打开了,
  我的双手不再被缚,
  我已准备好幸福。
  
  
  消失
  
  我们走在城里,遇到一些目光
  我们人类的在场由此确认;
  在周末的绝对的安宁中,
  我们缓缓地走在车站周围。
  
  过于宽大的衣服遮住灰色的肉体
  在暮晚时分几乎是静止的;
  我们小小的灵魂,一半被判有罪,
  在皱褶间躁动不安,然后平静。
  
  我们存在过,这就是我们的传说;
  我们的某些渴望建造了这座城市
  我们同强大的敌手战斗过,然后
  我们瘦弱的手臂放弃了指挥
  
  我们远远地掠过所有可能之物;
  生命冷却了,生命遗弃了我们
  我们凝视着这些半消失的肉身,
  寂静中几个敏感的数据浮现出来。
  
  
  在取代我优雅的糊里糊涂中
  
  在取代我优雅的糊里糊涂中
  我看见静止的草坪铺展开来,
  还有蓝色的楼房,乏味的娱乐
  我是受伤的狗,表面的技术员
  
  我是系着死婴的浮筒,
  太阳把鞋晒爆把鞋带解开
  我是那颗暗星,那觉醒时刻
  我是当下此刻,我是那北风。
  
  一切都发生,都在,都只是现象
  没有一桩事件是正义的,
  应该向着那颗明净的心:
  一道白帘落下,舞台重又封闭。
  
  
  我总觉得
  
  我总觉得我们挨得很近,像同一枝条上的两颗果子。我给你写信时,白昼升起,轻雷滚过;这将是个多雨的日子。我想象你从床上坐起。你感觉到的这种焦虑,我也能感觉到。
  
  夜抛弃我们,
  光,重新圈定
  那些人,那些
  小小的人。
  
  躺在地毯上,我耐心观察光升起。我看见地毯上有几根头发;这些头发不是你的。一只孤独的昆虫正攀登羊毛的茎杆。我俯首,又抬起;我真想闭上眼睛。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我已经三个月没写东西了。我想你。
  
  
  非物质
  
  上帝那微妙的、间质性的在场
  消失了。
  我们现在飘浮在一个荒凉的空间里
  我们的躯体赤裸。
  
  飘浮着,在郊区停车场的寒意中
  对面是商业中心
  我们的上半身被柔软的动作指给
  星期六早晨的那些夫妻
  背着孩子,背着努力,
  而孩子们嚷嚷着,争论着变形金刚。
  
  
  如此安静
  
  如此安静,在昏迷中,
  她甘心去冒某种风险
  (像人们有时忍受太阳,和它的唱片
  趁痛苦还没有变得那么残酷),
  设想一下每个人都像她,
  当然,情况并非如此。
  
  她本可以过上一种温柔、完整的生活
  在动物们和小孩子中间
  但她选择了人类社会,
  十九岁时,她是那么美!
  
  她的金发在枕边
  围成一个奇异的光环,
  像天使或溺死者
  之间的一个中介。
  
  如此安静,美得彻底,
  她几乎拱了一下被单
  呼吸着:但她做梦吗?
  总之,她显得幸福。
  
  
  
  燕子飞翔
  
  燕子飞翔,缓缓地掠过水面,并在温润的氛围中螺旋式上升。它们不和人类说话,因为人类被钉在土地上。
  燕子并不自由。它们被自身几何学般精确的轨道的来回往返所限制。它们稍微改变一下翅膀的拍击角度,为了划出越来越偏离地球表面的那些螺旋。一句话,从燕子那里得不到任何教训。
  
  有时,我们一起驱车返回。在广袤的平原上,落日巨大而血红。突然,燕子的迅捷掠过,在落日的表面划出了一道条纹。那时,你颤栗着。你的双手紧紧握住真皮方向盘。那个时期,那么多事情,都能把我们分开。
  
  
  克雷西(小教堂)站火车
  
  我很想有几个同辈,当失眠
  有时在夜深时分,挖我的夜;
  我渴望遭遇到一些目光,同
  几个人说说话,就像同人类。
  
  被我的怀疑和羞怯所囚禁,
  夜在我有病的脑子里太漫长
  我有时很想有几个同伴,
  人们说我在荒废最好的年华。
  
  啊,我未曾爱过的这些小姑娘
  当我在克雷西小教堂站搭乘火车
  那是周六中午,从中学返回;
  我看见她们走动,觉得她们漂亮。
  
  我感到身上一个欲望世界在跳动
  星期六晚上,我瞧着自己的嘴;
  我不敢跳舞。我也不敢离开,
  没有人拥抱我。我感到很孤单。
  
  我自惭形秽得简直想死,或者
  去经历一些激烈而特殊的时刻;
  今天,我努力不让自己太痛苦,
  我正接近终点。我会追上真实。
  
  
  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吗,在死亡那边的某个地方
  有人爱我们,等着我们,像我们这样?
  寒风的波涛一阵阵吹击我们的肉身;
  我需要一把钥匙,为了找回这些人。
  
  这是真的吗,有时生命会互相帮助
  过了十三岁我们还可以是幸福的?
  我觉得某些孤独是无药可救的;
  我谈到爱,但我不再真的相信。
  
  当夜晚在城市的中心变得明确
  我走出工作室,带着哀求的目光;
  大街把流动的金色车流顺水冲走,
  没有一个人瞧我,我是不存在的。
  
  然后我在电话机旁缩成一团
  我拨了号码,但又立刻挂断。
  一个图形躲藏在电唱机后面;
  它在黑暗中微笑,它有的是时间。


————《世界文学》201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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