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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周伟驰:马查多的河流、大海和梦中梦

 一个诗人的传奇
    
  1939年2月22日,流亡中的西班牙诗人马查多病死于法国南部边境小城科利尤尔,口袋里装着他写下的最后一首诗《这些天青色的日子,阳光明媚的童年》。三天后,与他同行的老母亲亦与世长辞。4月1日,西班牙内战结束,佛朗哥开始其独裁统治,直到1975年。在此期间马查多著作遭禁,但诗人仍活在人们心中。1966年2月,一家报纸说,小城巴埃萨将有马查多铜像揭幕仪式,于是成千上万的人从各地涌入巴埃萨,引起警方高度戒备,对他们实行重重拦截,最后双方发生流血冲突,二十七人被捕,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
  马查多是忧国忧民的“九八一代”的中坚诗人之一,随着岁月的汰洗,他因其诗艺的精湛和思想的深邃,而渐被公认为20世纪西班牙最伟大的诗人。许多人把他和英语的叶芝、法语的瓦雷里、德语的里尔克、意大利语的蒙塔莱相提并论。眼光苛刻的布罗茨基,在《怎样阅读一本书》里向西班牙语读者推荐的诗人名单依次是:马查多、洛尔迦、塞尔努达(Luis Cernuda, 1902-1963)、阿尔伯蒂(Rafael Alberti,1902-1999)、希门内斯(1956年诺奖得主)和帕斯(1990年诺奖得主)。
  马查多于1875年出生于塞维利亚的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西班牙民谣的热心搜集者。童年的阳光、柠檬树、庭院、花园和喷泉,成了马查多早期诗歌的源泉。八岁时全家搬到马德里,马查多在后来有“第二共和国摇篮”之称的“自由教育学校”接受了七年开明教育,形成了尊重他人、有社会责任感、崇尚自由讨论、热爱大自然的个性。学校的“远足”训练使他终生热爱散步,这为他的诗歌带来渐次清晰的形象和徐缓的节奏。他十八岁时父亲的去世使得家道中衰,他不得不勤工俭学,结果二十五岁时才拿到学士文凭。1899年,他和哥哥曼奴埃尔到巴黎小住五个月,为一个法国书商编一部法西词典。他见到了莫里亚斯、保罗·福特,还有晚年王尔德,大约同时接触到了柏格森的哲学。这一年他开始写诗。1902年他又去巴黎,结识了现代主义大师达里奥,后者马上看出了他的才华,写了一首“哀歌”给他。达里奥说,“他一次又一次地漫步,/神秘并默默无言。/目光是那样深邃/几乎无法看见。/他说话的语调/腼腆而又高傲。/他思想的光芒/几乎永远在燃烧。/他深刻而又闪光/象具有崇高信仰的人那样。/他同时在放牧/上千只狮子和羔羊。/他会引导风暴/也会带来充满蜜的蜂房”(赵振江 译),准确地刻画出了马查多的性格、风格和爱用的意象。
  巴黎给了马查多三样东西:现代诗歌、柏格森哲学、法语之为职业。回到马德里后,马查多开始与乌拉穆诺、巴列—因克兰、希门内斯等人交往,形成“九八一代”的核心圈。那是群星璀璨的一群人。1903年1月,马查多出版处女诗集《孤寂》,四年后加入新写的诗,扩大为《孤寂、长廊及其他诗篇》。
    1907年,马查多获得在中学教授法语的资格,离开马德里,前往北部卡斯蒂利亚高原小城索利亚任教。作为一个“对周遭环境极度敏感的人”,那片土地改变了他观察世界的方式,而与少女莱昂诺尔的相遇则改变他的生活,使他由孤寂的现代主义“自我”通向现实主义“他我”。莱昂诺尔是马查多房东的女儿,二人于1909年结婚,其时马查多三十四岁,莱昂诺尔十五岁。1911年,马查多获得政府奖学金,携莱昂诺尔前往巴黎专攻哲学,听柏格森在法兰西学院的系列讲座。但几个月后莱昂诺尔患肺结核,二人不得不回索利亚。次年八月,莱昂诺尔病死。马查多痛不欲生,只是刚出版的诗集《索利亚的田野》获得很高评价,让他觉得自己尚有一点“正面力量”,尚可活下去。他离开了索利亚,没有再回来,也没有再娶。他去了南方小城巴埃萨,七年。这期间他获得了教授西班牙语文学的资格,出版《索利亚的田野》扩大版(1917),加入他在巴埃萨时写的一些诗,还通过函授的方式,从马德里大学获得了哲学博士学位,指导教师是哲学家迦塞特。他的诗的哲理味更浓了。其间值得一提的趣事有:1916年,才十八岁的大学生洛尔迦与其同学到巴埃萨看望马查多,马查多朗诵诗歌,洛尔迦弹琴伴奏。
    1919年,马查多搬到马德里西北一小时车程的塞歌维亚,在新开的为平民子弟服务的人民大学任法语教授。他周末常回马德里,与哥哥曼奴埃尔合写剧本。1924年他出版了第三本诗集《新歌集》。随着哲学思考的加深,他虚构了两位诗哲,亚伯·马丁(Abel Martin, 1840-1889)及其学生胡安·德·马依瑞纳(Juan de Mairena),通过他们的互驳和互补,折射马查多的思想。三人之间构成微妙的反讽。了解马查多诗歌的深度,离不开这两位“诗哲”。其作品结为“伪歌者集”,收在《诗全集》(1928,1933,1936)里。1931年第二共和国在塞哥维亚成立时,马查多参加了成立仪式。1932年他转到马德里一家新开的学校任法语教授,住在弟弟何塞(Jose)家里。此时,山雨欲来风满楼,左右两翼较劲,尽管马查多认为文学不能政治化,但形势比人强,他不得不挺身而出充当自由主义的辩护人。他让马依瑞纳紧急复活,在报纸撰文五十篇,对时政及社会文化现象作出广泛评论,1936年结集为《胡安·德·马依瑞纳》(言论、妙语、笔记,及对一位伪教授的回忆)。
    1936年7月,佛朗哥叛变,内战爆发。国仇引发家恨,马查多往左,曼奴埃尔往右,兄弟决裂。马德里被围,很不安全。11月,马查多和何塞一家随共和国第五军团撤往巴伦西亚,1938年4月撤往巴塞罗那,1939年1月他们加入逃难的人群,到了法国南部的小镇科利尤尔,于是有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一个“绵延”的“喷泉”
    
  作为诗人的马查多,在其四十年的诗歌生涯中,持续而稳定地成长着,就像他所喜欢的柏格森的“绵延”一样,很难将其流程分割——它们往往是淡出淡入的,常有深化——但出于方便,我这里还是将其发展分为四个阶段。一,现代主义时期,《孤寂、长廊及其他诗篇》,主题是时间和真我;二,写实主义时期,《索利亚的田野》,主题是卡斯蒂利亚的土地和精神,对莱昂诺尔及友人们的怀念;三,哲理诗时期,《新歌集》及“伪歌者集”,探讨自我与他人、虚无与时间等;第四阶段,政治诗时期,写于内战时期,涉及战争。
  马查多诗歌的大主题是“时间”。1902年他在文件夹里写道:诗是“时间中的词语”。从发生学的角度看,马查多的诗与柏格森哲学有很深的渊源。
  柏格森打破了近代空间化的时间观,认为它是对我们真实时间意识的扭曲。我们的意识状态绵延起伏,彼此渗透,生生不息如大河流淌,又不断壮大如雪球向前滚动,在当前的注意中带着昨日的记忆,走向明天,于是有一个生成变化的自我,今昔一体,昨日之我也即今日之我。但一旦用公共性的语言将这个绵延之我凝定,加以空间化的切割,则自我便如中央之帝混沌被倏忽凿出了七窍,成了死的永恒。对于柏格森来说,意识=直观材料=绵延=时间=记忆=自我=变化=自由=存在,原本是同一个活的有机体,只是为了交流的方便,他才不得不用公共语言来对私己的意识流加以分析。那么如何才能对这个绵延的自我有所认识?用直观。他举例说,对一座陌生的城,你可以看地图和说明书,但总不如亲身到它的街巷里走一走来得直接。因此这相当于我国所说的“亲证”和“体知”。根据柏格森哲学,过去的经验如滚雪球一般自动地留在了记忆之中,极少部分因当前实际的需要而被功利地利用起来,但绝大多数则留在那里未被动用,而做梦、白日梦和怀旧则因没有功利性,而能让绵延不经意地呈现,从而直达意识最深层,直观到那个作为“活的永恒”的真我。柏格森的“记忆”对文学艺术影响深远,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即为一例。
  马查多《孤寂、长廊及其他诗篇》正是要“以梦为马”,把梦、幻想和童年回忆当作通往真我的长廊。柏格森的“绵延”,正是马查多诗中的“时间”、“昔今一如”;柏格森的“活的永恒”,正是马查多频频提到的“河流”、“喷泉”、“泉水”、“水车”;柏格森的“生命冲动”,成了马查多的“深层的精神冲动”;柏格森那活泼无以言喻的“根本自我”和被语言固化的“表层自我”,就成了马查多想分清的“原声”和“回声”;柏格森的“直观”,成了马查多“眼睛”的“看”——既向内也向外——长途散步正是“亲证”;连柏格森在《意识的直接材料》第三章中所举的“走路”的例子,也对马查多的“道路”意象不无影响。马查多说“世上本无路,路由人走出”,“回望时只看见一抹泡沫”,正与柏格森活动先于反思的思想相合。尽管后来马查多对柏格森哲学有所反省,尤其是在他人、虚无的问题上,但在时间主题上,可以说他终生是个柏格森主义者。
  《孤寂、长廊及其他诗篇》中,魏尔伦那魔幻的音乐,马拉美那于无声处的暗示,波德莱尔感官的综合,达里奥那幻美的花园,都留下了一些痕迹。废园、葬礼、蜜蜂、道路、大海、喷泉、河流、具有阿拉伯遗风的水车,是常见的意象。这些诗表现了一个年轻人的孤独、忧郁、焦虑和无爱的苦闷。但由于柏格森哲学,它们有了一种统一性。诗人说:“记忆有益于一件事/令人惊奇地:它把梦带回。”因此,童年时在塞维利亚的美好景象不断出现:柠檬、阳光、鲜花、花园、喷泉、庭院,以及母亲的怀抱,构成了一个彼岸乐园,但因为绵延,而又活在今天。他用“原声”象征“真我”,用“回声”象征“表层自我”,后者又像“镜子的迷宫”一样不断繁衍。与忧伤的我进行对话的“喷泉妹妹”,象征着不息流动的“真我”,她告诉我,多年以前的夏日在她旁边喝水的少年也就是今天的我,今天也就是昨天,是同一个“绵延”。《水车》中的被蒙着眼的骡子,把泉水从井底下转到地面,正象征着诗人的劳动,使真我坦露。值得注意的是,诗集里的一些诗已有民谣、反讽、哲理、描写的成份,它们以后将得到充分发展。
  对这段时期的创作,马查多后来说:那时,达里奥是一小群人的偶像。我也钦佩(他)……但是我试着走一条安静些的、不同的路。我认为,诗歌的实质并不在于词语的声音的价值,不在于它的色彩,也不在于音步,也不在于感官的复合,而在深层的精神冲动……我还认为,一个人可以带着惊奇,追上他与他自己的内在对话的某些片断,把活生生的声音跟死的回声区别开来;我认为,他在向内观看时,能够瞥到深层的根本意象,那是所有人都拥有的感觉之物。
    
索利亚的山水与爱情
    
    1907年马查多到索利亚任教。索利亚处于卡斯蒂利亚高原,周围群山环绕,冬季时冰雪皑皑,杜埃诺河从城边穿过。索利亚中世纪时曾繁盛一时,从摩尔人手中回到基督教时,其居民竟没有一点非基督徒的血统,因此被称为“纯洁的索利亚”。城东北七公里,有罗马时代的努曼西亚古城遗址。努曼西亚城曾顽强抵抗罗马军队入侵十九年。前133年,罗马名将西皮奥(Scipio)筑堡九公里,将城围死。城内居民守城十三月,弹尽粮绝,集体自杀身亡。他们宁愿死也不愿成为奴隶,成为西班牙自由的象征。马查多《卡斯蒂利亚的田野》正是描写这里的土地和人民、历史和现状,尤其精神。诗中意象坚实而凝重,视野开阔而深远,与早期梦幻般的意象迥然有别:从苍鹰居住的巅峰眺望,/眼前是野玫瑰和钢铁的光芒,/铅灰的平原,银白的山岭,/被紫罗兰色的山峦环绕在当中,/玫瑰色的积雪覆盖着一座座高峰。(《索利亚的田野》,艾青译)
  有人说,马查多在索利亚这几年心情最愉快,写的诗也最好。这句话后半句不正确,前半句则大致不错。确实,1908年写的诗《肖像》,诙谐而风趣,对他自己做了生动的刻画,说出了他的诗歌秘密是“在众多的声音中,我只听一个声音,/我会停下脚步,区分原声与回响”,但他也在努力通过“自我”与“他我”(alter ego)的对话而走向“他人”:“我与那个总和我在一起的人交谈/——独自说话等候着向上帝倾诉的那一天;/我的自言自语是与这位好友的探讨/他曾将博爱的诀窍向我秘传。”(赵振江译)他甚至“腼腆而又高傲”地说:“我愿留下自己的诗行象将军留下他的剑一样:/不是因铸剑者的工艺高超才受人尊重/而是因舞剑之手的强劲有力才威名远扬。”
  但莱昂诺尔的死让马查多陷入了巨大的哀恸。他搬到巴埃萨后,仍无法驱除对她的思念,在巴埃萨散步时,坐火车外出时,他常常会想起与她偕行时的情景。思念莱昂诺尔的这些诗感情真挚,情景交融,直入灵魂,和哈代晚年悼念亡妻的诗篇相似:
    
  我觉着你的手在我手里,/你那爱侣的手,/你那孩子般的声音在我耳里/像一个新造的银铃,/像一个从未动用过的银铃,/摇响在春天的黎明里。/这是你的声音,你的手,/在我的梦里,这样地真切!
    
直面“虚无”和“梦中梦”
    
  莱昂诺尔的死逼着马查多承认“虚无”的实在性。而这是不愿承认“虚无”的“存在”的柏格森所不能领会的。在柏格森那里,只有意识的直接材料才是实在,虚无并不能作为直接材料,因此并无存在。在初到巴埃萨时写的长诗《一日之诗》中,马查多已对柏格森颇有微词。虽然巴埃萨的山水也时有出现,但他诗中外物的主题在淡出,哲学的主题在淡入。
    
  我不渴求名声,/也不指望把我的诗/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我爱微妙的世界/它们美好而没有重量/像肥皂泡。/我喜欢看它们被太阳/描绘并呈红色,飘飞/在青色的天空里,突然地/颤抖并破灭。
    
  以前,梦是通往真我的长廊,但现在,世界本身成了一个肥皂泡,在泡沫里追求虚名当然没什么意思。马查多以自己的方式领悟了吠檀多哲学的“幻”、大乘佛教的“空”。“幻”与“空”中的“爱”才更显珍贵。
  在巴埃萨读哲学期间,除了与乌纳穆诺外,马查多还与哲学家迦塞特有思想交流。迦塞特的“视角互补论”引起他共鸣。迦塞特的哲学口号是“我是我自己及我的环境”,他认为笛卡尔“我思故我在”不足以解释实在,故提出生命是我与环境互动的结果,犹如一场戏,存在于自由和命定之间。他认为绝对真理即所有生命的视角的总和,人们的视角必须互补才行。他造了一个新词razon vital(生命理性),强调理性来自生命,也应为生命服务,他反对近代哲学的唯我论和唯心论,这引起马查多的共鸣。在题献给迦塞特的格言体《箴言与歌谣》里,马查多强调人与人的关系不是主客体关系,而是互动的关系:你所看见的眼睛是眼睛/这并非是因你在看它;/它是眼睛,是因它在看你。他在诗里批评说,以前的纳喀索斯(自恋者)在镜子里尚能看到另一个我,现在的纳喀索斯则连自己都看不到了,因为他们变成了镜子!
  马查多在观察的基础上继续深化他早期的重要意象,如著名的《歌》的第一首:
    
  冲着开花的山峦/辽阔大海正在咆哮。/在我蜜蜂的巢里/有小颗粒的盐。
    
  动与静、大与小、咸与甜、短暂与永恒,形成对比。花开,潮涌,风吹,蜂飞,充满动感。从事实说,塞维利亚风从大西洋吹来,中含盐分。从义理说,意象涉及象征。“蜜蜂”是马查多爱用的意象,如《劝告》之九说:“在我的心里/有一个蜂房;/金黄色的蜜蜂/在那里奔忙,/用古老的苦涩/酿出白色的蜡和蜜浆”,象征诗人将生命的痛苦转化为艺术。“大海”有多种象征,这里当指死亡,即彻底的虚无化。早期诗《评注》(Glosa)引用曼尼克(Manrique,1440-1479)诗句,“我们的生命是河流/流淌着冲向大海/死亡的大海。”1938年,苏联作家爱伦堡去巴塞罗那探望马查多,马查多谈话中还引用了这句诗(事见《人、岁月、生活》第四部第30章)。一边是蜜蜂采花酿造艺术之甜,一边是死亡之海吹来盐沫……短短四行,言有尽而意无穷。
  那么,诗仅仅是哲学的图解吗?不是的。马查多认为,诗高于哲学,因为诗的直觉是哲学所缺乏的。(《寓言》之七,心灵对理智说:“你说的是感觉不到的东西。”)哲学由于缺少直觉而总是陷于自相矛盾但又各自成理的二难之间。马查多不冒充是哲学家,但也强调诗人最好有自己的一套“形而上学”,以利于形成自己的“风格”。这可能是指诗人要具备观看世界的“双重视野”,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样写出来的诗才能浅者见浅,深者见深,各见其境。马查多说,对一个事物的看法有三重:一,是它;二,不是它;三,高于它。这跟我国禅宗的“见山见水”三境说颇为相似。正由于马查多有这样的“内力”,因此他的诗虽然语言简洁,意象单纯,却极其深邃,这跟那些拼凑意象积木的“外功”派完全不同。
  塞哥维亚时期,马查多处于四十四至五十七岁之间,心智成熟,但亦有老年已至的死亡焦虑,他借二位马丁师生二位诗哲之口说话,探讨形上问题。在《伟大的零》里,《旧约·创世记》3:14那个说“我是我所是”( Ser que se es,the Being that is)的上帝,竟然成了“虚无”的创造者。马丁对上帝进行了一种喀巴拉式的神学改造。《亚伯·马丁的最后哀歌》和《午后小睡:纪念亚伯·马丁》分别以马丁和马依瑞纳的口吻写就,展开对存在与虚无等主题的思考。两百零八行的长诗《对做梦、发烧、打盹的记忆》则是一部小型的现代版《地狱篇》,写诗人在发烧中做梦,在撒旦的陪伴下,乘喀戎的船渡过忘川,往返阴间的经历。诗中充满新奇的意象、反讽的意味,诗人与喀戎的对话尤为有趣。写给古依奥玛的诗则就男女间的爱、遗忘、怀疑展开玄思,其复杂和不确定的口吻与以前怀念莱昂诺尔的诗大为不同。
  《亚伯·马丁之死》写道:“洞悉马丁秘密的/天使,和他照面。/马丁把自己的硬币奉上。/出于虔敬?也许。害怕勒索?可能。/那个冷嗖嗖的夜里/马丁发现了孤寂;他以为/他没有被上帝瞧见/他在枯寂无声的沙漠行走。”所谓“秘密”,是指马丁不相信天堂,而更倾向佛教的涅,这无疑会引起精神的极度紧张。接着:我生活了,我睡觉了,我做梦了,甚至创造了/——马丁想,眼睛开始昏暗——/一个人来照看睡眠,/那比照看梦中物要好。/但若只有一个命运/在等着做梦人和照看者,/等着开辟道路的人/和喘着气跟着走的人,/到终了,唯一的创造便是你的虚无,/你的巨大的阴影,/你的神眼的盲目。第一句是在戏仿凯撒名句“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但加上“我创造了一个人来照看睡眠”,是说诗歌与哲学这类智性活动,是对如梦人生的一个清醒的观照(两位诗哲作为马查多本人的创造物,他们又在进行诗歌与哲学反思,可说是创造中的创造,梦中的梦),但在死亡面前,无论做梦者还是照看者,无论开路者还是跟随者,结局都一样。而虚无是上帝首先创造的东西,是阴影和盲目。马丁神学强调上帝之中的黑暗,可视为中世纪神秘主义的一个发展。马丁临死前看到了自己缩微的一生:他的整个人生,/那再不能改的版本呈现/写在柔软的蜡上。/你必定会被新日子的阳光融化吗?“写在柔软的蜡上”当是化用了济慈墓志铭“他把名字写在水上”,但最终的结局也是被“新日子的阳光融化”,像一滴水那样复归于大海。
    
以诗为笔介入内战
    
  在生命最后的三年里,马查多再次把他的“看”转向外部世界,转向严酷的西班牙内战。除了一系列时评外(他呼吁苏联和墨西哥人民支援共和国),他还写战争和政治诗。1936年,在得知洛尔迦被极右势力杀害后,他用洛尔迦似的跳跃式谣曲风格写出了他的悲恸,他仿佛看见洛尔迦和死神在一起,而阳光如铁锤敲亮了塔楼:
    
  有人看见他独自地,和她一道走着,/不惧怕她的长镰刀。/阳光照亮了一个塔又一个塔,铁锤/砸在铁砧上,砸在一个又一个煅炉的铁砧上。/费德里科在说话,/把死神逗弄。她在听着。/“你那没有血肉的手掌的噼啪声,朋友啊,/就在昨日还可以在我的诗里听到;/你把冰块倒进我的歌里,你把/银镰刀的锋刃伸进我的悲剧里。/因此我要向你歌唱你正在消逝的血肉,/你的空洞的眼睛,/你的被风撕扯的头发,/你那一度曾谙悉亲吻的红色双唇……/现在正如永远,吉卜赛女郎啊,我的死神,/独自与你在一起是多么的好,/在格拉纳达,在我的格拉纳达的阵阵轻风里。”——《罪行发生在格拉纳达》
    
“简洁中的复杂”:马查多诗歌的魅力
    
  马查多是最不像诗人的诗人。他谦逊,内省,淡泊名利,生活简朴,他在《肖像》里说自己穿得“邋里邋遢”。他喜欢长途散步,散步时从容的节奏和缓缓移来的事物,体现在诗行间。他曾说:“缓慢地放妥词语:/把事情做好/比做更重要。”在索利亚时,他走遍了卡斯蒂利亚的山山水水,让它们迎面来到他的诗中。在巴埃萨时,他常散步至相隔十九公里的邻城乌贝达。在塞哥维亚,一位诗人慕名来访,惊讶地发现他竟是一个穿着老土的旧式教书匠,见了生人还很腼腆,只是喜欢几小时几小时地在野外走动。确实,身处野外和斗室,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前者使人客观,后者利于玄想。马查多具备这两者。他把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编织在一起”,达成平衡。他把柏格森的“直观”发展成为自己的“观看”,他看到的都是事实,对于事实唯有尊重,这也许就是在他的诗里,事物都感到自在而妥贴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会有人把马查多与陶渊明相提并论了。
  马查多常年在外省小城离群索居,淡泊名利,加上他对社会责任的强调,使他和种种诗歌运动保持距离。早期他受过象征主义影响,但后来认识到马拉美在“人为地制造一些谜一样的语言”,巴洛克主义的繁复修辞不过是在“火旋上画刨花”。他很敬佩达里奥,但他并没有成为其追随者,而是努力“走一条安静些的、不同的路”。 他维护抒情诗的独立地位,使它免受当时抬高物象、贬低情感倾向之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西班牙诗坛很热闹,但马查多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思考。他这样说超现实主义者:“那些拉转水车的骡子还没有明白,没有水也就没有水车。”他对“纯诗”、“胡闹诗”、“隐喻的高级代数”、“艺术的去人性化”(迦塞特用语)都能清醒地看待。
  马查多主张写诗用活的口语,反对用过时的书面语(特殊效果除外)。他创作民谣体现了这一点,即使是在文雅体如十四行诗中,他也坚持用活的语言。但他认识到口语用在诗中会有浅白、嗦、粗俗等毛病,因此,他对口语作了提炼,达到了让火焰在水晶中燃烧的效果。马查多诗的语言特征是极度的简洁(laconic),译为任何外语都会显得臃肿,因为他把任何有巴洛克之嫌的成份都砍去了。以最少词的最佳组合获得最大效果,这在他看来才是诗。我虽然不懂西班牙文,但通过西英对照本和电子词典,也能看得出他的诗艺的神妙。举两个最简单的例子:“如果有酒,就喝酒;/如果没有酒,生水。”(Donde hay vino, beben vino;/donde no hay vino, agua fresca.)“做梦时跟上帝摔跤,/清醒时,跟大海。”(En suenos lucha con Dios;/Y despierto, con el mar.)在如此精省的词语组合里,通过节奏、韵律和停顿,让人感到时间的流过,的确需要对语言有细心的观察。而在翻译把诗歌的音乐性和暗示性这些语言魅力删除之后,尚能让人感到真挚和深邃,则堪称神奇。
  艾略特说,一个诗人到了中年只有三种选择:停止写作,自我重复,通过修正趋于成熟。他认为叶芝达到了成熟。其实马查多也正是持续成长直至成熟的典范。他简直是柏格森“绵延”一词的“肉身化”:他在“时间”里“创化”,像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那样,创造出自己的河岸、山脉和园林,创造出五光十色的美景,最后归入“大海”;也像他钟爱的“行路人”那样,在海面走出道路,只“在回望时看见一抹泡沫”。在作为诗人的四十年里,马查多抵挡了虚荣的诱惑,他的诗是“为己”的,是对“自我“和“他我”的声音的倾听和把捉,他的“基本自我”通过几个阶段的“创化”达成了一个“整体”,它们彼此区别但又互相渗透,造成了“差异”中的“统一”。
  马查多只写了约一百八十首诗,不仅比希门内斯和阿莱桑德雷少得多,还少于只活了三十八岁的洛尔迦。但这已足以奠定他在现代西班牙语诗歌中的大师地位。有的人把他与另几位诗人对比,认为他虽不如乌纳穆诺那般自我戏剧化和自持,但有同样的伦理和形而上学的广阔视野;他虽不如希门内斯自我看重,但有同样精细的美学感受,在抒情上更深入灵魂;他虽不如洛尔迦那般眩目和有强度,但他同样有深入骨髓的直觉能力,何况他那悲剧的外貌下别具一层反讽的魅力。他以缓慢而持续的成长,赢得了缓慢但持续到来的声誉,尽管他活着时不在乎这个声誉;他以简洁而准确的词语,修造了有着复杂的交叉小径的互文迷宫,尽管他反对巴洛克主义;他的诗集中了真挚、精微、广阔和深邃,却又有反讽的意味,虽然他只想把矛盾留给哲学。
    
汉语中的马查多
    
  还在我读大学时,马查多就成了我最喜欢的外国诗人之一。这可能是由于我认为他与陶渊明性格相近,而陶渊明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古代诗人。以后只要有机会逛外国书店,都会查找一番,看能否碰到马查多的诗集。但到目前为止也只“集了”两个西英对照的译本。一个是美国诗人布莱译的。他的长处和短处都是因为他是诗人。长处是他能以诗人的敏感译出马查多的神奇,一些比喻尤其译得精彩,短处是挑选和理解过于随意,不仅只是挑了他自己喜欢的四十首短诗,而且据《纽约书评》说,他的西班牙语不够准确,又常译得有“创造性”,结果使得诗行“增肥”,没有了原诗特有的“骨感”。另一个译本是学者Trueblood的,共选了六十四首,包括“伪歌集”中的精品,前有导论七十页,后有注释三十五页,译得精简,难怪出版二十年间已印了九次。其导论和注释对读者理解马查多非常有帮助。
  在我国新诗的发展当中,西班牙语诗歌曾发生过不小的影响,洛尔迦为其中最突出者。戴望舒先生翻译的洛尔迦,达到了“神妙”的地步,稍有改动便易成为“画蛇添足”。相形之下,马查多的诗歌在汉语中则长久地保持着沉默。这一是因为马查多名声的确立要来得晚一些,一是因为马查多“简单的复杂”背后的思想深度难以译出,弄不好就会“好心帮倒忙”,造成“矮化”和“贬低”,使他与汉语洛尔迦相形见绌。
  目前马查多的中译本已有两个。一个是从英文转译的《安东尼奥·马查多诗选》(董继平,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选得比较齐全,但可惜错误太多,给人感觉译者不仅英文没有过关,汉语也说不利索。另一个是赵振江的《安东尼奥·马查多诗选》(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直接从西班牙文译出,西中对照,准确、流畅,具有可信度,尤其《卡斯蒂利亚的田野》译得得心应手,令读者很有收获。
  但这个译本也有几个瑕疵。一是没有收入马丁和马依瑞纳的作品,从而令马查多完整的诗歌形象打了折扣。一是多人合译,水平参差,在语言上比较粗糙,与马查多的简洁精微难符,缺乏“汉语敏感”,一些勉强押上的韵有笨重机械之感,不如不要。一是个别地方对原诗理解有误,如《肖像》一首诗中,“但是丘比特向我射了一箭,/我便爱那些女性,只要她们有适宜居住的地方。”我看到的两个西英对照本都将这最后一句译为“只要她们在我身上找到了家”,显然它们是对的,因为这正是原诗出彩的地方。可能由于译者对马查多的哲学背景不了解,在涉及哲理诗的地方有一些错误,如《长廊》之七(第326页)将“赫拉克利特”译成了并注解成了希腊神话中的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同样的错误发生在《我的梦》里(第410页)。《谚语与歌谣》第一首译为“你看见的眼睛/不是眼睛,因为是你看见了它;/是眼睛,因为是它看见了你。”应为“你所看见的眼睛是眼睛/不是因为你看它;/它是眼睛是因为它在看你。”(第360页)第七十七首,“科尼斯堡的达达兰!拳头打在脸/知识便学全。”(第390页)这里的“达达兰”,虽是小说人物,但泛指“吹牛者”,“科尼斯堡的达达兰”,显然是在委婉地指哥尼斯堡的哲学家康德是个吹牛者。康德的一个常见的形象是把手支在脸上进行思考。马查多在这里是在讽刺康德用一套先验范畴不用出门便把一切知识一网打尽。而马查多是反对近代唯心论让“自我”膨胀的。再如《我的文件夹》IV(第426页),“涌现的圣像”中的“圣像”原词imagineria,尽管我不懂西班牙语,但从这个词根仍能看出它来自于“形象”,如果了解马查多的哲学思想,则会知道它来自于柏格森的“物象”一词,而完全没有“圣像”的意思。这首最早写于1902年的诗表明马查多深受柏格森的影响,他将诗定义为“时间中的词语”,认为诗的话语应该是从不断绵延着、创造着的活生生的意识之流中涌现出来的,也即同一时期他常用的那个词“原声”,而不应该是“回声”,即概念性的、被习俗语言和逻辑语言固化了的东西。其实这些小错误只要多参考国外的一些注释本(如Trueblood本)都能解决。这也不单是这本译诗集的问题,而是国内诗歌翻译的通病,就是单纯地作“语言译”,而不顾及诗句背后的文化含义。目前已有人开始作一些诗人的注疏本(如荷尔德林),对诗里行间的词句作出注释,以利于读者理解,这应当说是一个进步。
  我本人作过一点诗歌翻译,深知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况且马查多不是普通的诗人,而是有哲学和历史深度的诗人,对于专门学语言的译者来说恐怕有一定的难度,出一点错是可能理解的。这里指出这些瑕疵纯属就事论事,只是为了共同促进中国的马查多翻译与研究而已。
    
    
  2009年1-2月于北京朝阳,2010年1月修改。

安东尼奥.马查多1875年6月26日生于塞维利亚。
他在五个儿子中排行老二;大儿子曼努尔和他一起完成了他的几部作品。 他的父亲 Antonio Machado Álvarez «Demófilo», 是Joaquín Costa 和Francisco Giner de los Ríos的朋友,他父亲发表了为数众多的关于安达卢西亚和加里西亚民谣的研究文章。他的祖父Antonio Machado Núñez, 是医生和自然科学的教授。

1883年,他的祖父被任命为马德里中央大学Universidad de Madrid的教授,全家人随祖父移居马德里。安东尼奥。马查多在著名的独立教育学院 Institución Libre de Enseñanza完成他的成长, 该学院由Francisco Giner de los Ríos建立。

1889年他开始中学阶段的学习,开始时他在马德里的instituto San Isidro学习 ,而后在西班牙阿尔卡拉大学的Cardenal Cisneros院校学习。这个时期他和他的哥哥 爱上了戏剧,并开始参加聚会。1893年他父亲死于结核病,三年后他祖父也去世了, 受到家庭经济问题的影响,他几次中断学业。家庭的影响和他学习的重心给他的智性之路 留下深深印记。在那个时期,一次聚会上他认识了Valle-Inclán。他参与了同义词字典 Diccionario de ideas afines的动词部分的编纂。

1899年安东尼。马查多前往巴黎,他哥哥-诗人曼努尔在那里。接下来,他们共同从事戏剧创作,并为出版家Editorial Garnier做翻译工作。在巴黎,他遇见了奥斯卡.王尔德 以及Pio Baroja等人,参加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亨利.伯格森Henri Bergson的哲学课程。 他回到西班牙,做演员并取得了学士学位。

1902年他重返巴黎,结识了鲁本.达里欧Rubén Darío.回到马德里后,他开始了同胡安.
希梅内斯的友谊,并发表了《孤独》Soledades (1903).

1907年他发表了《孤独 画廊和其他的诗》Soledades, Galerías y Otros poemas,这是《孤独》Soledades的扩充版本,他通过了法语教授职位的录用考试。他挑选了索里亚学院的空缺职位,并和文森特.加西亚.德.迭戈建立了 友谊。 此人为该学院的拉丁和希腊语教授。在文森特.加西亚.德.迭戈家里,他认识了洛伦佐.伊斯格里多。两年后,他们结婚了, 那一年,他34岁,而她只有15岁。

1911年马查多取得奖学金赴巴黎进修。洛伦佐染上了结核病并于1912年去世。这让马查多大受打击,他申请移居到安达卢西亚的巴埃萨,和他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在那里,他从事教学和研究。一直到1919年的7年间,他都在巴埃萨的古典大学的本科生学院 教授法国语言学。

1912年他发表了《卡斯蒂亚的田野》,在这部作品中他背离了《孤独》中的现代主义特征和《孤独 展示和其他的诗》中的亲密,风格趋向于98一代作家的不安的爱国主义:事实上,他保持着与米盖尔.乌拉曼诺的密切联系,乌拉曼诺的一些观点反映在这部作品中。 1917年,在巴埃萨,他认识了费德里克加西亚洛尔迦,他们建立了伟大的友谊。

1919年,马查多移居塞戈维亚,这里的文化气氛更让他喜欢,在这里,他参加了通俗大学的很多活动,这些活动的开展是为了向与该大学分隔较大的社会传统部分传播文化。这样,他成为塞戈维亚学院的法语老师,在这里,他认识了马里亚诺•金塔尼利亚 (西班牙作家诗人),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1932年。

1932年,他得到马德里卡尔德隆德拉巴卡学院的教职。

1936年1 1月携家迁居巴伦西亚,1939年1月与母亲一起流亡,一个月后在法国南部小镇高里奥尔相继去世(马查多死于2月22日,先于其母3日)。

眼睛

安东尼奥·马查多
汪天艾 译

一.

当他的爱人死了
他以为自己会在紧闭的屋里
就这样老去,
独自一人,带着回忆和镜子,
她曾在明亮的一天照过这镜子。
像守财奴柜子里的黄金,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面明亮的镜子里
保存所有的昨天。
对他而言时间已经不走。

二.

可是,一周年祭日过去
他问自己:她的眼睛什么颜色?
褐色还是黑色?绿色?……灰色?
是什么颜色?圣主啊!我不记得。

三.

春天时有一天
他上街,沉默地带着
双层丧服,心紧闭……
从一扇窗户空洞的阴影里
他看见一双眼睛闪光。他垂下自己的眼睛
继续他的路……像那双眼睛!

安东尼奥•马查多7首 黄灿然译

  画 像

我的童年是记忆中塞维利亚的一个庭院
和一个花园,阳光中柠檬逐渐变黄;
我的青春是卡斯蒂利亚大地上的二十年;
我还有一些经历恕不赘述。

我不是风流鬼,也不是朱丽叶的情人;
──我一身笨拙的衣着足以说明──
但丘比特安排给我的箭我受了,
而我爱任何在我身上找到家的女人。

我身上流淌着一股叛逆的血液,
但我的诗来自平静的深泉。
我不是空谈家,也非世故者,
只是个地地道道的善良人。

我崇拜美,留意当代思想,
从龙沙的花园里折来几枝老玫瑰;
但新颖化妆品和服饰都不适合我;
我不是那种善于啁啾的鸟儿。

我不喜欢抒情的空心男高音
和蟋蟀们对月亮的合唱。
我沉默是为了将声音与回声分开,
而我在众多声音中倾听那独一无二的声音。

我是古典派还是浪漫派?谁知道。我留下的诗歌
要像战士留下他的剑,剑出名
是因为紧握它的粗大结实的手,
而不是因为骄傲的铸剑人留下的印记。

我总是跟那个与我同行的人说话;
──自己跟自己说话的人,都希望有一天跟上帝说话──
我的自言自语相当于跟这个朋友讨论,
他教会了我爱人类的秘密。

最后,我不欠你什么,而你欠我我写的东西。
我努力工作,用我赚来的钱
买衣服和帽、我居住的房子、
养我身体的食物、我睡觉的床。

当最后告别的那一天到来,
当那艘永不返航的船准备启航,
你会发现我在船上,轻松,带着几件随身物品,
几乎赤裸如大海的儿子。




  致一棵枯槁的榆树

这棵被雷劈成两半,
已腐朽了的榆树,
四月的雨水和五月的阳光
又使它抽出几片绿叶。

长在被杜罗河轻舔的山上的
百年榆树!浅黄色苔藓
覆盖泛白的树皮,直到
树干变成虫蛀的尘土。

不像唱赞歌的白杨般
拖曳道路和保护河岸,
它不会有夜莺来做巢。

一团蚂蚁沿着它两侧麇集,
爬满它全身,而蜘蛛深入
它内部,织起一个个灰网。

杜罗河边的榆树哟,趁伐木人的大斧
还未把你砍倒,木匠还未
用钻子和刨子把你变成牛轭
或抬去支撑沉钟的横梁,或将你
做成大车;趁你还未变成
道路尽头一座歪斜的小屋里
燃烧的木柴的红光;
趁山上的旋风还未把你
连根拔起,白锯齿山脊的狂风
还未将你卷走;趁河流还未将你扯入山谷
和峡谷、送入大海,
榆树哟,我要在笔记本里记下
你这片绿叶的丰美。
还有,我的心仍期待着
──在光面前,在生命面前──
另一个春天的奇迹。

    1912



  我走过

  我走过许许多多的大路,
踏过一条条荒凉的小径,
我扬帆驶过一百个大海,
把船停泊在一百个岸上。

  我所到之处所见
都是悲哀的商队,
拖着长长的影子的
愤怒而忧郁的醉鬼,

  和坐在包厢里的学究,
他们观看、不说话,并以为
他们都懂,就因为他们
不在普通酒馆里喝酒。

  恶人四出走动,
污染着大地……

  我在哪里都看到
人民只要能够,就跳舞
和游戏,然后在他们仅有的
一小块土地上耕种。

  要是他们出现在某地,
他们从不问自己身在何方,
要是他们出门,他们
就骑在老驴背上。

  他们总是不慌不忙,
哪怕是在节庆的日子。
他们喝酒,如果有,
如果没有,就喝冷水。

  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他们恋爱、工作、散步和做梦,
而在一个跟平常一样的日子里,
他们躺下来,被泥土掩盖。




  如果我是诗人

  如果我是一个
爱情诗人,我会为你
那双清澈如大理石水池里
透明的水的眼睛写一首诗。

  而在我的水诗里
我会这样说:

  “我知道你的眼睛不会回答我,
它们望着,而当它们望着时它们不发问:
你清澈的眼睛,你的眼睛有着
那种平静和洁光,
有一天我从母亲怀抱里望出去时看见的
开花的世界的那种洁光。”




罪犯在格拉纳达①

I

有人看见他在步枪的押解下
沿着一条长街走着,
来到寒冷的旷野,
那儿仍然闪烁着拂晓的星星。
他们杀死弗德里科
在天亮的时候。
行刑队
不敢看他的脸。
他们全闭上眼睛。
他们祈祷:连上帝也救不了你!
弗德里科被陷害了──
血淌在他前额,铅留在他体内。
……啊,罪犯在格拉纳达。
让每个人知道这点!可怜的格拉纳达!在他的格拉纳达!


II

诗人与死神

有人看见他独自跟她走在一起,
不怕她的大镰刀。
太阳早己经在塔楼上;铁锤
在砧上,锻工车间的一个又一个砧上。
弗德里科说话了,
与死神调情。她听着。
“因为你乾燥手掌的拍击声
昨天响在我的诗里,伙伴,
而你把冷给了我的歌,把你
银镰刀的边缘给了我的悲剧,
我将给你唱你所不拥有的肉体,
你缺欠的眼睛,
被风弄乱的头发,
你被他们吻的红唇。
今天如同从前,吉普赛人,我的死神,
独自跟你在一起多好,
在这格拉纳达的阵阵风中,我的格拉纳达!” 


III

有人看见他走在……
我的朋友们,在
阿兰布拉用石头和梦为诗人
建造一座墓,
在一个喷泉上,那里清水永恒地
哭泣和诉说着:
罪犯在格拉纳达,在他的格拉纳达!

①此诗乃是纪念诗人洛尔迦之死



致何塞·马里亚·帕拉西奥 

帕拉西奥,好朋友,
春天
已经为河边和道旁的黑杨
穿上嫩枝了吗?深沉的
杜罗河边的草原春天来的迟,
但当它来了又是多么美丽和温柔呀!
那些老榆树
可长了点新叶?
金合欢一定还是光秃秃的,
而锯齿山脊一定有积雪。
啊,一块白一块红的蒙卡约山,
就在那儿,在阿拉贡的天空里多漂亮!
灰岩间的悬钓子
可在开花,
还有细草中的
白雏菊呢?
在那些钟楼里
鹳鸟想必己经来了。
绿色的麦田
和播了种的耕地里的褐色驴,
还有在四月的雨中
播种晚耕土地的农民。现在蜜蜂
正在啜饮迷迭香和百里香。
李子开花了吗?紫罗兰没有开?
偷偷摸摸的猎人,长斗蓬下
藏着捉鹧鸪的囮子,
也一定出来活动了。帕拉西奥,好朋友,
夜莺已经在河岸上了吗?
在蓝色的下午,
果园初生的百合
和玫瑰,攀爬上埃斯皮诺,
高贵的埃斯皮诺的墓园,那儿她在她的尘土里。



赤裸的是大地

赤裸的是大地,
而灵魂向着苍白的地平线怒吼
像一头母狼。诗人,你在落日中 
寻找什么?

痛苦地举步,因为道路
压迫着心脏。冰冷的风
和来临的夜,还有距离的
痛苦!在白色道路上

几株挺直的树变黑; 
在远方的群山中有黄金
和血。太阳死了。诗人,你在落日中
寻找什么?

《致伟大的零》《养老院》(王央乐译)

致伟大的零


一当“存在”创造出了“无”,
就去休息,它功德圆满;
昼如今有夜,人的伴侣呢?
人就与爱人的缺席为伴。

人的思想出现了:“要有暗!”
他把空的宇宙蛋高高举起,
无色彩,无重量,也无热力,
只是空无实质的烟雾一团。

这总体的零,空洞的球体,
你想看见它,就必须挺立,
今天,人的腰杆代替兽的背,

如今实现了“不存在”的奇迹,
诗人,从边界上祝一首诗——
向死、向寂、向遗忘,举杯!




养老院


这是一所养老院,外省的古旧养老院,
衰颓的大房子,瓦片都发了黑,
夏天成了褐燕做窠的地方,
冬夜只有乌鸦在上面号寒。

它的山墙向北,在古老城堡的
两座高塔之间,这所破毁的房屋
裂缝的墙,肮脏的壁,是一个

永远阴沉的角落,古旧的养老院!

正月的太阳送来微弱的光芒,
凄凉的白日笼罩住冷落的田野,
天色近晓的时候,一个窗户口显现出
几张苍白而呆板的病容的脸,

凝望着远方群山紫蓝的峰峦;
啊,灰暗的天空.仿佛在一片墓地上那样
飘下莹白的雪花,落到寒冷的大地上,
落到寒冷的大地上的沉默的雪花啊!……

(王央乐译)

地平线》等四首(飞白 译)

地平线


热带的夏季挥舞着长矛,
明朗的黄昏大得像烦闷一样。
一千个影子肃穆列队于原野
复制出我沉重的梦中幻象。

日落的壮丽是紫红的镜子,
火焰的玻璃.它把平原的
沉重的梦向古老的无限投去……

我听得我的脚步如马刺振响,
远远地反弹于血染的西方,
以及更远处的纯洁的晨曲。

(飞白译)




在苦味的土地上


在苦味的土地上
梦布下了路的迷宫——
蜿蜒曲折的小径,
开花的花园,阴暗,安详;

停棺的地穴,攀星的梯阶,
祭坛的浮雕:回忆与希望——
老年的忧伤的玩偶——
小小人形微笑,过场;

友好的形象呵——
小径于花间转弯处,
玫瑰的幻觉,
标志着道路……向远方……

(飞白译)



荒原赤裸


荒原赤裸——
心向苍白的地平线嗥叫
如一头饿狼。诗人啊,
你在落日里把什么寻找?

行路是苦味的.路
沉重地压在心上。寒风料峭,
夜色逼人,而痛苦是无尽的
迢迢!……一条白色路上

倒着僵而黑的树;
而远山上是
金和血色……大阳死了……诗人啊,
你在落日里把什么寻找?

(飞白译)




水车


黄昏正在降临
多尘而哀愁。
水在吟唱
它的民间歌谣——
用慢慢转的水轮
和一个个戽斗。
骡子已在做梦
这疲弱的老牲口……
伴着水声里的
阴沉的节奏。
黄昏正在降临
多尘而哀愁。
我不知哪个诗人
曾把柔和的和声
与如梦的水流
联结这永恒的
转轮之苦味
和蒙住双眼的
疲弱的老牲口!……
但我知道一个
崇高的诗人,
一颗心在暗影
和知识中成熟。

(飞白译)

我们的西班牙人在打哈欠(飞白 译)

我们的西班牙人在打哈欠

是饿?是困?是厌烦?

——大夫,是胃部空虚吗?

——不,空虚的主要是头脑






又一个西班牙人想要生活



又一个西班牙人想要生活,

他的生活才刚刚开端——

在奄奄一息待毙的西班牙

与一个打哈欠的西班牙牙之间。



新来到世上的小西班牙人,

愿上帝保佑你长成。

直到两个西班牙之一

把你的心冻结成冰

(飞白 译)

肖像 (王源 译)

我的童年记忆是塞维利亚的一座庭院,
和一个生长着柠檬树的明亮的果园;
我的青春,是卡斯蒂利亚土地上的二十年;
我的故事,有一些,我已不愿忆及。

我不曾是风流的唐璜,也不是布拉多明侯爵
——你们已见识过我粗陋的穿着,
但我也曾被丘比特的箭射中,
我爱任何我在她们身上找到家的女人。

我的血管中流淌着几滴雅各宾派的血液,
但我的诗句却涌自宁静的清泉;
并非仅仅明晓事理、遵循习俗,
我,在“好”这个词的真正意义上,是个好人。

我崇拜美,在现代美学中
我曾在德龙沙的花园里摘下几朵旧玫瑰;
但我不喜欢时下流行的剃须产品,
我也不属于这些新异的叽叽喳喳的鸟儿。

我看不起那些空心的男高音哼唱的浪漫曲
以及对月吟唱的蟋蟀们的合声。
为了分辨,我在繁杂的回声中停下,
去倾听,众多声音中的一个。

我是古典派还是浪漫派?我不知道。我愿
留下我的诗句,就像将军留下他的宝剑:
并非因为铸剑者的技艺高超就被视为珍宝,
而是因为舞剑的手雄壮有力而威名远扬。

我和一个始终伴我左右的人交谈
——自言自语的人期待的是有一天能和上帝说话;
我的独白是与这位好朋友的交流
他向我传授爱人类的诀窍。

最后,我什么都不欠你们;但你们欠我的,是我全部的写作。
我只向我的劳动寻求帮助,只用我挣的钱去支付
我蔽体的衣服,我居住的宅院,
我吃的面包和睡觉的床。

到了最后的旅行那天,
当永不返回的轮船即将启航时,
你们会发现我在船上,行装轻便,
几乎赤身裸体,如同大海的儿子。




译注:布拉多明侯爵(El Marqués de Bradomín), 西班牙戏剧家巴叶•殷克兰(Valle-Inclán)在他的《四季奏鸣曲》(Sonata) 中的主人公,剧中他自述了自己多段风流韵事。

索利亚的田野 (王源 译)

一、
这是索利亚贫瘠、寒冷的土地。
从那光秃秃的山峦、
绿茵和灰土土的小丘上,
春天掠过
在芳香的青草之间留下它
小小的白色雏菊。
这片土地还未苏醒,田野尚在沉睡。
四月初的蒙卡约山
阴面积雪覆盖;
行人用围巾包着脖子和嘴,而牧人
穿着长长的斗篷。

二、
那些耕地,
好像片片褐色的哗叽,
那小果园、养蜂场和美利奴羊
吃草的墨绿的地方,
在铅灰的巨石之间,播撒着
童年在阿卡迪亚欢乐的梦。
小路远处的山杨树上,
僵直的枝条仿佛得到浸润
——这些嫩叶——如同淡绿色的云烟,
还有在悬崖与山涧的裂隙中
开花的灌木染白了周围,
芬芳的紫罗兰也萌发出来。

三、
这是起伏的田野,
道路隐藏了
骑着褐色小驴的旅人,
在下午的红霞深处
升起了小镇居民的剪影,
玷染着日落的金色画布。
可如果你们能登上一座小山
从鹰踞的山尖俯瞰这田野,
那些紫罗兰遍布的、山巅覆盖着玫瑰色积雪的
山峦环绕着
灰色的平原、银色的小山,
恰如胭脂红与钢铁的向日葵。

四、
田野上的人影映衬在天空下!
初秋时分,小山上有两只牛
缓慢的耕田,
在它们垂下的黑黑的脑袋之间
在沉重的轭下,
悬着一只灯心草和金雀花的篮子,
那是孩子的摇篮;
在牲畜后面
走着一个俯身朝地的男人
和一个将种子撒进犁沟的女人,
在一片胭脂与火焰的云霞下,
在西风
流动的、泛绿的金色中,
这些影子变得巨大。

五、
雪。田野上的客店,
灶里的柴火正冒烟
锅里的水正沸腾翻滚。
北风在僵直的田野上奔跑,
翻卷成白色的漩涡
静悄悄的白雪。
雪落在田野和小路上
仿佛落在墓穴中。
一个老头蜷缩在火堆旁颤抖、咳嗽;
一个老妇在编织她的羊毛,一个女孩
为她的红色哗叽镶上绿色的边。
老人的父辈是个马夫,
在白色的大地上赶路,
一天夜里迷失了方向,
被山区的积雪埋葬。
火堆旁有一片空地,
脸色阴沉的老人
前额阴郁的纹路
——好像斧头砍在树干上。
老妇望着田野,仿佛听到
积雪上的脚步。没有人经过。
老去的大路上荒无人烟,
这间小屋周围的田野上也荒无人烟。
女孩想着在青绿色的草原上
她和一群少女
在蔚蓝的、金色的日子里奔跑着,
白色的雏菊正在生长。

六、
寒冷的索利亚,“纯洁的索利亚
厄斯特雷马拉拉的首府”
它用来防御的城堡在杜罗河边
已成为废墟;
连同那被侵蚀的城墙、
黑黢黢的房子!
这死城属于
领主、士兵和猎人们;
属于古老的贵族家庭
门上的徽章,
也属于饥饿的猎兔狗,
干瘦又敏锐的猎兔狗,
它们在肮脏的巷弄中繁衍,
半夜乌鸦叫时一起嚎叫!
寒冷的索利亚!法院的钟
在凌晨一点敲响时,
索利亚,卡斯蒂利亚的城市
在月光下,这样美!

七、
银色的小山,
灰色的山丘,紫色的石堆
那里,杜罗河在索利亚的周围
画出它的弩弯, 晦暗的圣栎树,
坎坷不平的乱石滩,光秃秃的山峦,
白色的大道和河边的杨树,
索利亚的下午,神秘又充满戒备,
今天在我的内心深处,
我为你们感到忧伤,
这忧伤是爱!索利亚的田野,
这里的石头仿佛在做梦,
跟我走吧!银色的小山,
灰色的山丘,紫色的石堆!

八、
我回头看到金色的白杨,
大道上的白杨
在杜罗河的河岸,
在圣保罗和圣萨图瑞奥之间,
在索利亚的旧城墙后面——那是卡斯蒂利亚
朝向阿拉贡的碉楼。
河边的山杨树,风吹起时,
为它的干叶沙沙声伴奏的是
水的乐音,
在它们的树皮上新刻的是
恋人们的名字,和日期的数字。
爱情的白杨树,昨日
你们的枝条上曾满是夜莺;
明日,你们又将是春天芬芳的风
做成的竖琴;
爱情的白杨树
依傍在奔跑、流逝、做梦的水边,
杜罗河岸的白杨树,
跟我走吧,我的心会将你们带走!

九、
啊,是的,跟我走吧,索利亚的田野,
宁静的下午,开满紫罗兰的山峦,
河边的白杨林,
灰色土地、褐色田野上的绿荫的梦,
衰老的城市
这苦涩的忧郁。
你们已抵达我的灵魂,
又或许你们早就在她的深处了?
努曼西亚高高的平原上的人们,
作为古老的基督徒你们保卫着上帝,
愿西班牙的太阳使你们充满
欢乐、光明和富饶!


噩梦

安东尼奥·马查多
范晔 译

广场阴沉着;
白天死了。
远远听见钟声。
从阳台和窗棂
玻璃在发亮,
衰弱的反光,
好像泛白的骨头
和模糊的骷髅。
闪烁在整个下午
一缕梦魇的光束。
太阳在西方。
听见我脚步的回响。

“是你吗?我一直在等你”
“我要找的不是你”

纸上的伊比利亚(范晔 译)


LXVI

小孩子排队走。
带走下午的太阳
在他们的小蜡烛头!

南瓜样金黄,
蓝色里,升起来
月光光,在广场!

狠狠皱眉毛。
海盗,黄头发非洲佬,
红胡子翘。

弯刀在手上。
这些梦里的形象。



寓言(III)

从前有一个海员
在海边种了个花园,
海员作了园丁。

花园开花了,
园丁走了
去了上帝的海。




谚语和歌谣 XL

那双眼睛让你叹息,
那双眼睛让你看见自己,
要记清,
它们看见了你才成为眼睛。

泅渡译马查多

1、歌谣

I
狂野的海浪喧腾
拍打开花的群山。
我的蜜蜂巢穴,
颗颗盐粒集满。

II
海洋和茉莉的气味
抚贴昏暗的流水。
马拉加 之夜。

III
春天又来。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IV
春天全然来临。
开花的荆棘
颂唱雪白的 哈利路亚
V
月圆月满。
如此丰盈如此圆满。
三月之夜,静谧如斯,
纯白的蜜蜂雕刻着光之蜂巢。

VI
卡斯提尔 之夜;
歌声如诉。
万物沉睡后,我倚窗沉思。

VII
唱吧,用清脆的旋律唱,
唱柠檬树的绿臂,
河边缠绵的杨柳。
唱斑驳的橡树,
斧头砍下的枝条。
唱无人察见的花,
园里雪白的梨花,
鲜红的桃花。
还有温润的风从绽放的豆花
采撷来的那股馨香。
VIII
广场上的喷泉与
四棵开花的刺槐。
太阳不再灼烧。
怡人的午后向晚!
唱吧,夜莺,
这个时辰属于我。
IX
白色小屋,
旅人牢笼,
伴我影。
X
我们的爱,——
故乡的声音唱道——
渺小却坚固,
如罗马水道。
XI
爱的话语,
不避些许夸饰。
XII
在圣多明各,
拥挤的人潮,
他们称我为共济会的异教徒。
而和你在一起的祷告,
是何等专注!
XIII
绿草地上的庆祝——
吹起笛,敲起鼓。
一个牧人走来,
手中曲柄杖,脚下金色鞋。

我走下山坡
只和你共舞;
而后重回山中。

树荫里,有只夜莺,
日夜不停地唱,
在阳光月光下唱,
嘶哑地唱:
姑娘走进花园,
去摘一束玫瑰。
黑色橡树间,
有口石泉,
泉边一泥罐,
从来都不满。
橡树边,
她会戴月而返。
XIV
圣约翰节前夜,
和你在 瓦龙索。
明天,潘帕斯草原,
大海的另一边,
相信我,我定重返。

明天我会如风掠过平原,
我心会奔向杜罗河岸边。
XV
姑娘们,
围成圈跳起舞尽情唱:
田野已绿,
四月里走来情郎。
在河边,黑色橡树旁,
我们看到他的鞋闪着银光。
田野已绿,
四月里走来情郎。


2、歌

万物皆流而常在,
而前行是我们的使命,
前行着创造道路,
循着路跨越海洋。

我的歌吟从不追逐
让人们纪念的声名。
我眷恋这细微的世界,
轻盈而迷人,
如肥皂泡的世界。

我喜欢看它们
抹上阳光和鲜红,
在蓝天下轻轻颤动,
眨眼间炸破。

我从未追逐声名。

旅人,你的脚印是
唯一的道路,无他;
旅人,我们没有路,
是我们走成了路。
你行走,成全自己的路。
回顾凝望,
再不能重走来路。
旅人,我们没有路,
只有留在海上的痕迹。

这个地方,灌木今已荆棘丛生,
曾传来一个诗人的呼喊:
“旅者,我们没有路,
道路就是我们的远行”。

脚印一步步,诗句一行行......

诗人死去,远离家乡,
异乡的尘土蒙上他的眼睛。
他们听到他弥留之际的呼喊:
“旅人,我们没有路,
道路就是我们的远行”。

脚印一步步,诗句一行行......

当金翅雀不再歌唱,
诗人漂泊流浪,
祈祷再无助力,
“旅人,我们没有路,
道路就是我们的远行”。

脚印一步步,诗句一行行......

3、 我心是睡去了吗?

我心是睡去了吗?
梦的蜂巢停止工作,
心灵水轮几近干涸,
空虚的洞穴,只剩暗影?

不,我心并未睡去。
它醒着哪,异常清醒。
从未睡去,从未做梦——
它的眼睛大睁
遥望远方的信号,
在大寂静的边缘谛听。

4、 自画像

我的童年是记忆中 塞维利亚 的一个庭院,
日光朗朗的果园里柠檬成熟;
我的青年,卡斯提尔 土地上的二十年;
我的故事平淡无奇,也终将被遗忘。

我从不风流或多情——
从我这身破旧的衣服就可看出——
却也蒙丘比特之箭击中过,
我爱着那些眷顾我的人。

体内奔流着反抗的血液,
我的诗却升腾自平静的流泉,
我不循规蹈距,
老实说,我是个好人。

我欣赏美跟随现代美学,
从 龙沙 的花园折来几束古老的玫瑰;
可我厌恶追赶潮流,
我不是骄矜喧哗的鸟雀。

我远避空洞的激昂歌调,
也不喜对月合唱的蟋蟀;
我驻足,从回音中分辨原声,
在众声中聆听独特者。

我的诗属古典还是浪漫?我不知道。
我愿留下我的诗
就像将军留下他的剑,
被人铭记是因紧握它的粗犷的手,
而不是因为铸剑人的品性。

我和总陪伴我的人交谈,
——他和自己交谈,希望某天和上帝交谈——
我的自语就是与此人的交谈,
他教我以爱众人的秘密。

最后,我不欠你什么;你欠我
所有我写下的。
我工作挣钱,为我身穿的衣服、
居住的房屋、养我的粮食、供我躺卧的床。

等到航程终止的那天,
永不归航的船舶启程远行,
你会看到我站在甲板上,
轻装前行,身无长物,
近乎赤裸,俨若大海之子。

5、 昨夜沉睡

昨夜沉睡梦到
——奇妙的幻象啊——
一股流泉迸发
在我心里。
我说:这隐秘的渠水,
我从未啜饮过的、
新生之甘泉,
为何走向我?

昨夜沉睡梦到
——奇妙的幻象啊——
一座蜂巢
在我心里;
金色蜜蜂
从我难耐的痛苦中
制作白蜡和甜蜜。

昨夜沉睡梦到
——奇妙的幻象啊——
一轮燃烧的太阳
放光在我心里。
它燃烧,给我心一个温暖的家,
它放光,让我眼眶浸湿。

昨夜沉睡梦到
——奇妙的幻象啊——
我的上帝
在我心里。

6、谚语和歌谣

你看到的眼不是眼,因为是你看到。
它是眼是因为它看见你。

全然自主的心
不是心。

我独处时,朋友如此亲近;
我合群时,他们多么遥远。

我原以为自己的火已熄,
搅搅它的灰烬,
却烧伤了手。

若一首诗变得流行,
手手传颂,这很好:
黄金之为货币,乃天然拣选。

如今,诗人,你的预言呢?
“明天,缄默的将要言说,
人心与巉岩。”

而艺术呢?
它是纯粹而热烈的游戏,
就像纯粹而热烈的生命,
就像纯粹而热烈的火焰。
看,煤在燃烧。

苏醒时日光美好,
可我更喜欢钟声
——有关清晨最好的东西。

若生活美好,
睡着做梦更好,
更加美好的,是苏醒。

在梦中我瞥了他一眼:
他无时无刻不在
专业地伏猎自己。

在无花果树间我柔软,
在岩石间我坚硬,
真糟糕!

他抓住了他的坏人:
在明媚的日子漫步
耷拉着头。

纳西索斯 看不到镜中的脸,
因为他变成了镜子。

每一瞬间都是静止。
古老的农舍——
停着白鹳的塔楼!
群声沉淀,田野无人,
水在岩石间作响。

和人交谈。
先问个问题,然后
———聆听。

寻找你的另一半,
它总挨着你同行,
意愿成为你所不是。

在孤独中,
原来不真实的,
我看得很清晰。

听到的水声是否告诉你
它来自山峰还是农场,
来自城市街道、匀称园林还是果园?

水好,渴亦然;
阴影好,阳光亦然。
迷迭香之蜜好,旷野之蜜亦然。

发现的让我惊奇:
园中流着汁液的树叶,
柠檬树的芬芳。

醒来吧诗人:
让回音终止,
让原音开启。

诗人寻求的
不是基本的我,
而是深层的你。

春天已来,走向花吧......
你为何还在吮吸蜂蜜?

Aries的太阳。
我的窗敞向清凉的空气。
哦远方的水声!
夜唤醒了河。

勿追逐分歧,
因为到最后,没有分歧。
声音响起,人群起舞。

7、 水车

夜幕垂降,
多尘而忧伤。

困倦的水车
衣袋里
水流吟唱着
乡村曲调

这古董在做梦
———寒酸的老古董!———
在水流中打盹,
梦见光影的旋律。

夜幕垂降,
多尘而忧伤。

不知是哪位诗人
高贵且神圣,
在酣眠水流的甜美乐声里
加进了永恒水轮的忧伤,
蒙上了你的眼睛。
———寒酸的老古董!

它定是位诗人,
高贵且神圣,
黑夜和知识催熟的一个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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