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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金斯堡的几首“中国”诗

有天清晨我在中国散步

学生们手持银色的木剑起舞,在坚实而泥泞的土地上旋转
我走出河北大学混凝土铸成的北门,
马路对面一个蓝帽子的男人在卖油炸的长条甜面团,那种棕色和新炸出来的甜甜圈一模一样
天光有一些阴霾,经过白杨树,这些刷着白漆的树干顶端
系着一个和小男孩一样高的红绸缎——孩子们背着书包唱着歌从我身旁走过
路上有几驾驴车,一头大的一头矮小的在它们的兄弟前面拉车,整整一车的白石料
另一头驴拉着砖头,还有一头拉着几筐土——
路口的大树下,小贩的手推车和桌子上摆着香烟,
蜜橘,通体嫩黄的梨香脆可口一阵奇异的柠檬香,
苹果有黄色也有粉红,短小的绿香蕉一半已经发黑,
几串红葡萄——几盘花生,拇指大小光溜溜的山楂六个一串,
路边湿润的泥土上铺着一件衣服,上面散落着一打一打的软软的皱巴巴的黄柿子——
角落桌边的木炭上支着煮饭的锅,肉汤面上洒着少许的蔬菜
一位满头白发的理发师抖开他破旧的毛巾,镜子靠着砖墙挂在一根红绳子上
那儿坐着一个学生,黑色的齐耳短发剪得笔直延伸到脖子后面
掺了沙子的柔软的煤球晾在路边,工厂那边的路上,码放着更多的黑色袋子,
楼房边积蓄的大白菜在等待着被丢进别人家的锅里,还有一些堆在几码外
市场过道手扶拖拉机的车斗中——
成堆的葱,鲜亮的橘黄色的胡萝卜丰满又漂亮,还未熟透的青番茄,香菜,细细的芹菜便宜得要命,土豆和鱼——
大的小的头被切掉的或者还活着的都挤在一个大盆里,鲤鱼的小鱼苗和上了年纪的大鱼放在篮子里——
后板子上放着半扇猪,两只蹄子伸着,一条白布麻袋盖着它一分为二的身体——
牛肉被放进绞肉机里,白色脂肪红色瘦肉绞在一起被制成人造的意大利面——
成排的自行车放在水泥的人行道边,卡车进进出出拉着一车又一车屠宰好的牛和绿杆的莴苣——
沿街而行,走进一家干货店——肥皂,铅笔,笔记本,茶叶,还有放在柜台上的皮衣——
盖子已经生锈的罐子里装着草莓酱,奶粉,裹着糖衣的饼干
会在舌头上融化,配着芳香的红茶一起咽下——
啊,那是车间的大门,停车场里面有一座砖砌的公共厕所——走进去,蹲在一块砖上便可以
卸下你的负担
或者站在那儿对着堆满了一个小时前留下的黏糊糊的淡棕色粪便的大洞里撒尿——
走出门,顺着小巷走过街边工厂巨大的烟囱,黑色的烟云沸腾着飘向天空
在灰白色的雾中我无法看清远处的烟囱,往回家的方向走
一群女人骑着自行车和我擦肩而过向市中心驶去,她们的鼻子和嘴上都戴着白色的口罩。

1984年11月23日,晚9点30分,保定

感到自己是一个
浩淼的贫困王国中生病的客人


读白居易


我是中国这陌生国度的旅客
我拜访过许多城市
现在我回到了上海,这几天
都在房间里呆着盖着一条通电后就能发热的毯子——
这个国家里的稀有商品——
数亿人还在北方瑟瑟发抖
学生们在拂晓起床,围着足球场跑步
为了取暖,工人在黑暗中唱着歌
而我正在熬夜,咳嗽因为烟抽得太多,
我翻身躺在床的右边
把那沉重的棉被拉到鼻子上,回到梦中
去拜访我亡故的双亲和不朽的友人。晚饭送上来了,
我不能出门去参加宴会,这周
我想呆在我的房间里,等着我的咳嗽康复。
我不需要像那个戴着白头巾的女士一样
在保定的路边卖柿子
我不需要在三峡凶险的河道里摇着我的船桨,不需要撑着竹竿
从宜昌穿过江面工厂排放的黄色浮沫驶向下游,不需要把挂着水桶的扁担
挑在我的肩膀上去浇无锡的白菜地——我有名望,
我的诗歌令一些男人变好
让某些女人生病,或许那好的
比坏的要多一些吧,我永远无从知晓。
因为没能写下更多,我仍然感到内疚;
没错,我云游各国宣扬佛法
但我自己的修炼是业余的,低级的
——我甚至都梦到过我是个多么糟糕的学生——
我的导师一直在帮助我,但我
是个懒家伙,只是纵情于我的工作
带给我的金钱与华服,今天
我还要赖在床上,读中国的古诗——
我不相信什么来世,上帝,甚至
从这个肉身分离出去的另一种生活
但我担心我死后会因为我的粗心大意
而被惩罚——我的诗歌魂飞魄散,我的名字
被人遗忘,转世生为一个木讷的工人
在河北的某条路边不停地把石头砸碎,冻得要命。

1984年12月5日,上午10点,上海


“无知又好斗”我和一个学生
吃了午饭争论了半天同性恋的技术问题。
咳嗽还没有好,时隐时现,我带着头疼
回到床上,没有去管从落地窗透进来的
午后疲惫的阳光,提笔写下了这些感受。
为什么我总想以英雄的姿态出现,为什么
屡屡想完成那凡人无力完成之举——
人间天堂,自我完善,在家里防盗,
和那改变世界的宏伟大业。
一个可悲的梦想家怀揣高贵的野心。
明天如果我的支气管炎有所好转
我会换上一张严肃的脸去市场转转。

下午2点30分


躺在枕头上头很疼
还在读着唐诗
白大诗人说那令我掩面
而泣——或许是他对于老诗人朋友的爱,
我的面颊也是一片灰白头发也是一样的脱落
有封电报对我说,那农业文明的诗人这周进了疯人院
还会有更多顽劣分子被写进历史,或悲或喜
当我回到世界另一头的家时我将会知晓。
仍会拖着这颗沉重的心脏和我正在读书的阵阵疼痛的脑袋
直到花园里一声嘶叫让我注意那边有只鸡,
头已被剁掉,身子还在农场院子里乱跑把血喷得到处都是,
那年我十一岁,或者是一阵销魂的兔子叫——我放下我的书
竖起耳朵分辨着那几乎淹没在车流和喇叭里的叫声——那是一只鸟儿
不停地令它的哨儿攀升,尖锐的音符爆发又化作
汩汩的喜乐之音在末尾又狂野地
伴随多变的惊颤如雨点般连续地高低起伏
又瞬间冲到顶点。至少那不是我,不是我的歌,
那是一个我脑袋外面的声音,和我疼痛的眉心无关。

下午3点30分


我在枕头上躺平想睡个小觉
却又浮想联翩飘向了
三峡的忠县
那白居易做过刺史的地方。
“两股溪流一同攒动将在前方交汇
合为一股。两只鸟儿在九月冰冷的
白云下比翼齐飞。两棵树立在同一处
枝杈光秃地底的根须却悄悄地缠在一起。
两个苹果生于同一根树枝
却在上个月各自消失在市场。”
这些词句在我的脑中川流不息如河流,如狂风。
“两种思想一同在梦中浮现因此
两个世界合二为一,如果我醒来并开始写作。”
于是我便抬起枕头上的脑袋睁开眼睛
感到自己是一个浩淼的贫困王国中生病的客人
这著名的来宾被授予有暖气的房间,
药品,精心准备的食物与博学的拜访者
打听着我何时才能积攒足够的健康为招待我的主人们
讲解我那半个地球外的富饶国度里的音乐与诗歌理论

晚8点15分

我明白了大多数人
从秦始皇开始便这么想


   五
中国支气管炎
我坐在床上思忖着
在这卧病不起的一个月里我学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那能变废为宝的僧人
在河北省百万的芸芸众生里
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那金莲花的秘密
已被伤痕文学替代,大家也几乎没有听说过
肉体冥想时的蒲团
我明白了中国或美国的烟都让我一样地咳嗽;
这老人已头发花白,谢顶
在我的胡子飘落第五十八场雪之前。
我明白了长江三峡最后一处顺流而下的急转弯
两旁耸立着一千英尺高的层峦叠嶂。
我还明白了大跃进是如何
让数百万家庭陷入饥饿,反右斗争
将资本家和“臭老九”打倒,把革命的诗人
送到新疆去铲粪,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
把不计其数的数百万读书人赶到大西北
在乡下冰冷的小屋里挨饿受冻。
我明白了上海那诗意的敏感少女
梦中会出现洛杉矶电影里的过气明星。明白了苏州石桥边
的小巷里就是张继被寒山寺的钟声惊起一个无眠之夜的地方,
水面在一千年前拍打着他的小船,
一座有着二胡和曲笛还有木质舞台的茶馆。我明白了夕阳
在杭州的西湖洒下的黄金是来自乌黑的烟煤。
我明白了那外皮烤得红脆多汁的狗是如何瞪着眼睛
脑袋上挂着钩子悬在广州的市场里
我明白了苏灿在冥想中皱眉与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允许
大家练气功武术强身健体。我明白了那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
可能会好心地把关于你秘密情史的流言蜚语报告到你的单位去。
我明白了那劳工在脚手架上工作时用真假嗓反复地吟唱
“吭唷,吭唷!”的歌声会在街边响彻整个晚上。
“我们只是小老百姓,我们算得了什么”
我明白了大多数人从秦始皇开始便这么想。


即便这沉重的肉身承受着
我们无形的呼吸,唯物主义者
争论着生产方式决定历史:
掌权后,唯物主义者又争论起
到底什么是生产资料,互相争吵,
把彼此投进监狱
放逐脑中不同想法的千万人。
比诡辩不朽的道教徒更糟糕。
愿天下农民得温饱。


白居易《宿荥阳》的变形
我在新泽西的帕特森长大
四十年前我离开那里时还是个纯真的少年。
现在我正环游世界,
多年没有回家去看望我的继母。
那年我十六岁,现在已经五十八——
这些日子里我全部的恐惧——我仍能看到那个在格雷厄姆大道
客厅地板的中式毯子上做着白日梦读着《纽约时报》的我。
我儿时的家已夷为平地,我的亲人再没有谁住在那里,
母亲已埋入长岛的黄土,父亲安睡在纽瓦克的边界
他出生的地方。
一条高速公路将我记忆中最初的家,那买卖街的土地拦腰砍断,
那记忆中也包含着一个小姑娘的初吻。那条街上新建起许多楼房,
百老汇那些古老的商店全都蒸发不见。
唯有那大瀑布与帕塞伊克河如往日般
喧嚣地卷起白雾又静静地流过制砖厂。

晚10点15分
根据路易·艾黎所译《白居易诗歌两百首》(北京:新世界出版社,1983年)第303页所作

我反驳自己吗/好,我反驳自己


《四海问候》之——序言:北京即兴

我写诗因为英文单词的“灵感”来自于拉丁文的“呼吸”,我想自由地呼吸。
我写诗因为惠特曼让全世界都有机会开诚布公。
我写诗因为惠特曼解放了诗歌的韵文让我们不受限制地呼吸。
我写诗因为庞德锯断了象牙塔,在输家身上下注,让诗人有机会使用口语方言和成语。
我写诗因为庞德向西方诗人展示了中国的汉字。
我写诗因为 W.C.威廉姆斯住在卢瑟福写出新泽西式的“我踢你的眼” ,请问,那该如何用短长格五音部来衡量?
我写诗因为我妈妈是诗人我妈妈从苏联来说共产话死在疯人院里。
我写诗因为年轻的朋友加里·斯奈德坐下观察自己的想法像是外部非凡世界的一部分就像一张1984年的会议桌。
我写诗因为我受苦,向死而生,肾结石和高血压,每个人都在受苦。
我写诗因为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而困惑苦恼。
我写,因为诗可以展现我的想法,治愈我的偏执和其他人的偏执。
我写诗因为我的思想漫游在性政治佛法冥想。
我写诗为了给我的思想画一张精确的速写。
我写诗因为我发了菩萨的四弘誓愿:一者誓度一切众生,二者誓断一切烦恼,三者誓学一切法门,四者誓证一切佛果。
我写诗因为这个早上我颤抖着醒来吓得够呛我能在中国说哪些话?
我写诗因为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和叶赛宁自杀了,需要后面的人顶上,说话。
我写诗因为我的父亲大声背诵英国诗人雪莱和美国诗人林赛做出了范例——大嗓门启发呼吸。
我写诗因为写和性相关的文章在美国受到审查。
我写诗因为从东到西的百万富翁坐着加长劳斯莱斯飞驰,穷人攒不起钱来补牙。
我写诗因为我的基因与染色体爱上了年轻的男人而不是年轻的女人。
我写诗因为我没有日复一日的教条主义的责任。
我写诗因为我想自己待会也想和人说话。
我写诗去和惠特曼说话,和十年后的年轻人说话,和我仍然住在新泽西州纽瓦克的老叔叔老婶婶们说话。
我写诗因为我在1939年的收音机上听李德·贝里和梅·瑞倪的黑人布鲁斯音乐。
我写诗受到青春盎然的披头士音乐渐渐成了老歌的启发。
我写诗因为庄子不知道自己是蝴蝶还是庄子,老子说水往低处走,孔夫子说给长辈争光,我想给惠特曼争光。
我写诗因为从美国的西部到蒙古过度放牧的牛羊侵蚀了草原变成沙漠。
我写诗磨损着动物们的蹄铁。
我写诗“最初的想法,最好的想法”永远是这样。
我写诗因为想法只有在以分钟衡量时才有被理解的可能“没有想法,只有存在。”
我写诗因为西藏的喇嘛上师说,“事物和象征一体。”
我写诗因为新闻的标题是我们这个星系中央的黑洞,人人都能看到。
我写诗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核武器,和如果我们想要就能有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我可不需要。
我写诗因为处女作《嚎叫》不被允许发行被警察迫害。
我写诗因为我的第二首长诗《卡迪什》荣耀了我母亲在精神病院的圆寂。
我写诗因为希特勒杀了六百万犹太人,我是犹太人。
我写诗因为莫斯科说斯大林放逐了两千万犹太人和知识分子到西伯利亚,有一千五百万再也没有能回到圣彼得堡的迷路狗咖啡店。
我写诗因为我在孤独时歌唱。
我写诗因为惠特曼说过“我反驳自己吗?好,我反驳自己(我很大,我包含很多个我。)”
我写诗因为我的思想会自我反驳,这一分钟在纽约,下一分钟在阿尔卑斯山。
我写诗因为我的脑壳里有一万种思想。
我写诗因为没有原因和因为。
我写诗因为没有办法把脑袋里的东西用六分钟或者一生说出来。

1984年10月21日
以上选自《金斯堡诗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惠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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