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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0:55 編輯

《流水》
          李少君
  每次,她让我摸摸乳房就走了
  我在我手上散发的她的体香中
  迷离恍惚,并且回味荡漾
  我们很长时间才见一次面
  一见面她就使劲掐我
  让我对生活还保持着感觉
  知道还有痛,还有伤心
  她带我去酒吧,在包厢里
  我唱歌,她跳艳舞
  然后用手机拍下艳照再删除
  我们最强烈的一次发作是去深山中
  远离尘世,隔绝人间
  我们差点想留下来不走了
  可是她不肯跟我做爱
  只让我看她的赤身裸体,百媚千娇
  她让我摸摸她的乳房就抽身而去
  随后她会发来大量短信:
  亲爱的,开心点,我喜欢你笑
  这次心情不好,下次好好补偿你
  我会想你的,再见!
  我承认我一直没琢磨透她
  她孤身一人在外,却又守身如玉
  这让我为她担心,甚至因此得了轻度抑郁症
  而她仍笑靥如花,直到有一天
  她乘地铁出门,将自己沉入水底
随流水远去,让我再也找她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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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0:55 編輯

附:发在《诗歌周刊》札记
          我不寂寞谁寂寞:请还我本性
                             -----------------------读李少君的《流水》
                                                                ◎ 文杰
      似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人性本色,我叫它是人的主体性,主导思想的人性。佛道泛指人性的牺牲精神。“我不寂寞,谁寂寞”我把它归为诗人的诗性,诗歌的主导性(当然我很独断,信不信由你)。对于诗歌的主导性,诗人、诗家们众说纷纭,非要说出个所以然,非要摸着数上三三两两,我个人觉得让他们在鸡蛋里找骨头去。就像我曾经说过的诗歌,还是传统的好一样,让部分朋友说我越老越糊涂,越写越神经。我如果说细些,我都不探索了,别人还去探索什么。
《流水》很本真地体现着现实生活,我喜欢诗人用最朴实的语言,用清晰亮丽的汉字,一句句一个个的跳动着诗意本质的外延,用踏雪无痕的艺术技法,将一个一个人性的生活细节,都大众化的给你,让你去感受人性的思维,生活的原生态。诗人,就是这样生活的,诗人就是生活的这个本性,在生活中,就是这样去接受,处理现实的。读者,你呢,生活本性也是这样吗,也有过同样的,或者类似的生活感受吗。然后再看看自己,哦,原来我也是诗人。
我说的踏雪无痕的诗歌技法,当然是诗人把写作虚实融入得体的炉火纯青,看不见铁里有钢,钢里有铁,看上去,要么全是钢,要么全是铁。我们觉得,《流水》中的“我”,还是不是个男人,《流水》中的“她”,是个什么女人,不必要去争议。那只是艺术中的一个载体,传递给你的一个感物。我们是在读李少君的《流水》,我们是在欣赏诗人光辉的人性的同时,是在分享诗人带给我们艺术的那份快乐,来共鸣我们在人性中,追求的诗性的光辉,和人性的图腾。
正因为有着诗人高超的艺术技法,把我们带到艺术的氛围里,我们才更应该理智的看清人性的真、善,生活的美、丑,以至于让我们觉得人性,在人格里多么高尚,多么伟大,艺术,还是可以返璞归真的,而在现实里,生活真的如此吗。如果真能如此,那我们天天讲着追求,还追求什么呢。所以,我说《流水》太艺术化了,高出了人们生活追求境界多得多,已经高出神的境界了。就像唐僧,只能在《西游记》里活着。而历史中的唐玄奘,并不在神话中活着。陶渊明写出了他的世外桃源,但他真的有过过世外桃源样的生活吗。
由此,这就是艺术,存在在人性思想里的地位,不一般,不是散文,不是小说,是诗。是诗人的诗性,主宰着艺术的可望而不可及,可感而不可触。诗人,我静下来了,我耐住了寂寞,谁还我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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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0:55 編輯

《船票》
他没有船票
又怎能登上甲板
铁锚的链条哗哗作响
也惊动这里的夜晚
海呵,海
退潮中上升的岛屿
和心一样孤单
没有灌木丛柔和的影子
没有炊烟
划出闪电的船桅
又被闪电击成了碎片
无数次风暴
在坚硬的鱼鳞和贝壳上
在水母小小的伞上
留下了静止的图案
一个古老的故事
在浪花与浪花之间相传
他没有船票
海呵,海
密集在礁石上的苔藓
向赤裸的午夜蔓延
顺着鸥群暗中发光的羽毛
依附在月亮表面
潮水沉寂了
海螺和美人鱼开始歌唱
他没有船票
岁月并没有中断
沉船正生火待发
重新点燃了红珊瑚的火焰
当浪峰耸起
死者的眼睛闪烁不定
从海洋深处浮现
他没有船票
是啊,令人晕眩
那片晾在沙滩上的阳光
多么令人晕眩
他没有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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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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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0:55 編輯

很好的的一个 沧桑风味独特 我不相信大家都没有自己喜欢的 再贴(读到喜欢的 也同样喜欢诗人 让人记住诗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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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0:55 編輯

《写给儿子刘云帆》

   诗人:刘年
1
突然想到了身后的事。
写几句话给儿子。
其实,火葬最干净。
只是我们这里没有。
不要开追悼会,
这里,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一生。
不要请道士,
他们唱得实在不好听。
放三天吧,
我等一个人,很远。
三天过后没有,就算了。
有的人,永远都是错过。
棺材里,不用装那么多衣服。
土里,应该感觉不到人间的炎凉了。
2
忘记说碑的事了。
弄一个最简单的和尚碑。
抬碑的人辛苦,
可以多给些工钱。
碑上,刻个墓志铭。
刻什么呢,我想一想。
就刻个痛字吧,
这一生,我一直忍着没有说出来。
凿的时候,
叫石匠师傅轻一点。
3
清明时候,
事情不多,就来坐一坐。
这里的风不冷。
不用烧纸钱,
不用挂青,
我没有能力保佑你,
一切靠自己。
说说家事,
说说那盆兰花开了没有,
说说最近看了什么书,
交了女朋友没有。
不要提往事,
我没有忘记。
你看石碑上的那个字,
刻得那么深。
不要提国事,
我早已料到。
你看看,石碑上的那个字,
刻得那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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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0:55 編輯

[quote]《写给儿子刘云帆》

   诗人:刘年
1
突然想到了身后的事。
写几句话给儿子。
其实,火葬最干净。
只 ...
哈,世界真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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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0:55 編輯

牧神的午后
文/马拉美
牧神:
林泽的仙女们,我愿她们永生。
多么清楚
她们轻而谈的肉色在空气中飞舞,
空气却睡意丛生。
莫非我爱的是个梦?
我的疑问有如一堆古夜的黑影
终结于无数细枝,而仍是真的树林,
证明孤独的我献给了我自身——
唉!一束祝捷玫瑰的理想的假象。
让咱们想想……
也许你品评的女性形象
只不过活生生画出了你虚妄的心愿!
牧神哪,幻象从最纯净的一位水仙
又蓝又冷的眼中象泪泉般涌流,
与她对照的另一位却叹息不休,
你觉得宛如夏日拂过你羊毛上的和风?
不,没有这事!在寂静而困倦的昏晕中,
凉爽的清晨如欲抗拒,即被暑气窒息,
哪有什么潺潺水声?唯有我的芦笛
把和弦洒向树丛;那仅有的风
迅疾地从双管芦笛往外吹送,
在它化作一场旱雨洒遍笛音之前,
沿着连皱纹也不动弹的地平线,
这股看得见的、人工的灵感之气,
这仅有的风,静静地重回天庭而去。
啊,西西里之岸,幽静的泽国,
被我的虚荣和骄阳之火争先掠夺,
你在盛开的火花下默认了,请你作证:
“正当我在此地割取空心的芦梗
“并用天才把它驯化,远方的青翠
‘闪耀着金碧光辉,把葡萄藤献给泉水,
“那儿波动着一片动物的白色,准备休息,
一听到芦笛诞生的前奏曲悠然响起,
惊飞了一群天鹅——不!是仙女们仓皇
逃奔
“或潜入水中……”
一切都烧烤得昏昏沉沉,
看不清追求者一心渴望了那么多姻缘
凭什么本领,竟能全部逃散不见
于是我只有品味初次的热情,挺身站直,
在古老的光流照耀下形单影只,
百合花呀!你们当中有最纯真的一朵。
除此甜味,她们的唇什么也没有传播,
除了那柔声低语保证着背信的吻。
我的胸口(作证的处女)可以证明:
那儿有尊严的牙留下的神秘的伤处,
可是,罢了!这样的奥秘向谁倾诉?
只有吐露给向天吹奏的双管芦笛,
它把脸上的惶惑之情转向它自己,
在久久的独奏中入梦,梦见咱俩一同
假装害羞来把周围的美色逗弄,
让美和我们轻信的歌互相躲闪;
让曲调悠扬如同歌唱爱情一般,
从惯常的梦中,那纯洁的腰和背——
我闭着双眼,眼神却把它紧紧追随——
让那条响亮、虚幻、单调的线就此消逝。
阿,狡诈的芦笛,逃遁的乐器,试试!
你快重新扬花,在你等待我的湖上!
我以嘈杂而自豪,要把女神久久宣扬;
还要用偶像崇拜的画笔和色彩
再次从她们的影子上除去裙带。
于是,当我把葡萄里的光明吸干,
为了把我假装排除的遗憾驱散,
我嘲笑这夏日炎灸的天,向它举起
一串空葡萄,往发亮的葡萄皮里吹气,
一心贪醉,我透视它们直到傍晚。
哦,林泽的仙女、让我们把变幻的回亿
吹圆:
“我的眼穿透苇丛,射向仙女的颈项,
“当她们把自己的灼热浸入波浪,
“把一声怒叫向森林的上空掷去,
“于是她们秀发如波的辉煌之浴
“隐人了碧玉的颤栗和宝石的闪光!
“我赶来了;啊,我看见在我脚旁
“两位仙女(因分身为二的忧戚而憔悴))
“在冒险的手臂互相交织间熟睡;
“我没解开她们的拥抱,一把攫取了她们,
“奔进这被轻薄之影憎恨的灌木休,
“这儿,玫瑰在太阳里汲干全部芳香,
“这儿,我们的嬉戏能与燃烧的白昼相
象。”
我崇拜你,处女们的怒火,啊,欢乐——
羞怯的坎乐来自神圣而赤裸的重荷,
她们滑脱,把我着火的嘴唇逃避,
嘴唇如颤抖的闪电!痛饮肉体秘密的战栗:
从无情的她的脚,到羞怯的她的心,
沾湿了的纯洁同时抛弃了她们,——
不知那是狂热的泪,还是无动于衷的露?
“当我快活地征服了背叛的恐怖,
“我的罪孽是解开了两位女神
。纠缠得难分难解的丛丛的吻;
“当我刚想要把一朵欢笑之火
“藏进一位女神幸福的起伏之波,
(同时用一个手指照看着另一位——
“那个没泛起红晕的天真的妹妹,
“想让姐组的激情也染红她的白羽,)
“谁料到,我的双臂因昏晕之死而发虚,
“我的猎获物竟突然挣脱,不告而别,
“薄情的,毫不怜悯我因之而醉的呜咽。”
随她去吧!别人还会把我引向福气,
把她们的辫子和我头上的羊角系在一起。
你知道,我的激情已熟透而绛红,
每个石榴都会爆裂并作蜜蜂之嗡嗡,
我们的血钟情于那把它俘虏的人,
为愿望的永恒之蜂群而奔流滚滚。
当这片森林染成了金色和灰色,
枯叶之间升起一片节日的狂热:
埃特纳火山!维纳斯恰恰是来把你寻访,
她真诚的脚跟踏上你的火热的岩浆,
伤心的梦雷鸣不止,而其火焰渐渐消失。
我捉住了仙后!
逃不掉的惩罚……
不,只是,
沉重的躯体和空无一语的心灵
慢慢地屈服于中午高傲的寂静。
无能为力,咱该在焦渴的沙滩上躺下.
赶快睡去,而忘却亵渎神明的蠢话,
我还爱张着嘴,朝向葡萄酒的万应之星!
别了,仙女们;我还会看见你们化成的影。
(飞白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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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匠

一天,他造完了大水罐,花瓶,陶锅。一些陶土
剩了下来。他造了一个女人。她的乳房
硕大而坚挺。他有些恍惚。回家晚了。
他的妻子埋怨他。他没有回答。下一天
他留下更多的陶土,接下来的一天他留得更多。
他没有回家。他的妻子离开了他。
他目光熊熊。半裸着。只在腰上系了一根红腰带。
他整个晚上躺在陶女的旁边。拂晓时分
你听见他在作坊的篱笆后歌唱。
他解下了他的红腰带。他光着身子。一丝不挂。
围绕着他的是
空的大水罐,空的陶锅,空的花瓶
和那个美丽的、盲目的、聋哑的、双乳被咬过的女人。

韦白译

以前在韦白博客看到很多扬尼斯•里索斯 的诗歌。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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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父帖

                                      原本山川,极命草木
——题记

雷平阳

像一出荒诞剧,一笔糊涂账,死之前
名字才正式确定下来,叫了一生的雷天阳
换成了雷天良。仿佛那一个叫雷天阳的人
并不是他,只是顶替他,当牛做马
他只是到死才来,一来,就有人
把66年的光阴硬塞给他
叫他离开。而他也觉得,仿佛自己真的
活了66年,早已活够了,不辩,不说谜底
不喊冤,吃一顿饱饭,把弯曲的腰杆绷直,
平平地躺下,便闭了眼

如果回顾他,让他在诗歌中重生
让他实实在在地拥有66年
是我的职责,我将止住一个诗人对虚无的悲哀
并尽力放大一个儿子灵魂的孤单
迷雾只为某些人升起,金字塔一样的火焰
炙烤的是狮子、老虎、鹰隼和鬼怪
他上不了桌面,登不了台,一个老农夫的儿子
在有他之前,悲苦已经先期到来,第一声啼哭
便满嘴尘埃。老农夫的妻子
抱着他,逗他:“笑一下,你笑一下。”
他就笑了,一张被动的、满是皱纹的笑脸,像老农夫的父亲
心有不甘,隔了一代,又跑回来索取被扣下的盘缠

围着他的棺木,我团团乱转,一圈又一圈
给长明灯加油时,请来的道士,喊我
一定要多给他烧些纸钱,寒露太重,路太远
我就想起,他用“文革体”,字斟句酌
讲述苦难。文盲,大舌头,万人大会上听来的文件
憋红了脸,讲出三句半,想停下,屋外一声咳嗽
吓得脸色大变。阶级说成级别,斗争说成打架
一副落水狗的样子,知道自己不够格,配不上
却找了一根结实的绳索,叫我们把他绑起来
爬上饭桌,接受历史的审判。他的妻儿觉得好笑
叫他下来,野菜熟了,土豆就要冰冷
他赖在上面,命令我们用污水泼他
朝他脸上吐痰。夜深了,欧家营一派寂静
他先是在家中游街,从火塘到灶台,从卧室
到猪厩。确信东方欲晓,人烟深眠
他喊我们跟着,一路呵欠,在村子里游了一圈

感谢时代,让他抓出了自己,让他知道
他的一生,就是自己和自己开战。他的家人
是他的审判员。多少年以后,母亲忆及此事
泪水涟涟:“一只田鼠,听见地面走动的风暴
从地下,主动跑了出来,谁都不把它当人,它却因此
受到伤害。”母亲言重,他其实没有向外跑
是厚土被深翻,他和他的洞穴,暴露于天眼
劈头又撞上了雷霆和闪电,他那细碎的肝脏和骨架
意外地受到了强力的震颤。保命高于一切
他便把干净的骨头,放入脏水,洗了一遍

我跪在他的灵前,烧纸,上香
灵堂中,只有他和我时,我便取出刚出的新书
《我的云南血统》,一页一页地烧给他
火焰的朗读,有时高音,烧着了我的眉毛
有时低语,压住了我的心跳。白蝴蝶抱着汉字
黑蝴蝶举着图片,一切都很生癖,为难他了
我想请那个扎纸火的道士,给他扎一个书生
他也该识文断字,打开慧眼。但忍住了,听天由命
他该如何如何,他该怎样怎样,一生
他都在接受,从没选择过,从没发言权。这一次
我们不要插手,不加码,不沾边,不上纲上线

再不能逼他了,1974年的冬天,大雪封锁滇东北高原
粮柜空空,火塘没柴,一家人跟着他吃观音土
喝冷水,感觉死神已在雪地上徘徊
一小块腊肉,藏于墙缝,将用于除夕,五岁的弟弟
偷了出来,切了一片,舍不得吃,用舌头舔
他发现了,眼睛充血,把弟弟倒提起来
扔到了门外。雪很深,风很硬,天地像个大冰柜
光屁股的弟弟,不敢哭,手心攥着那片肉
缓慢地挪向旁边的牛厩。牛粪冒着热气
弟弟把肉藏进草中,才把冻僵的小手和小脚
轮流塞进粪里取暖。母亲找到弟弟,像抱着一截冰块
疯了似的,和他拼命。他不还手
胸腔里的闷雷,从喉咙滚出来

像在天边。我们都看见了他的泪
像掺了太多的骨粉,粘乎乎的,不知有多重
停在脸颊上,坠歪了他的脸。他又一次
找了根绳索,把自己升起来,挂在屋檐
一个还没有嚼完黄连的人,想逃往天堂
谁会同意呢?他被堵了回来。五岁的弟弟
从牛厩中找出那片肉,在邻居的火上,烧熟了
递到他的嘴边。他一把抱住弟弟
哭得毫无尊严可言。为生而生的生啊
你让一个连死都不畏惧的男人,像活在墓地上面

1982年,水里的青蛙、鱼虾,地下的石头、耗子
埋得最深的白骨,成群结队,跳了出来。它们来到阳光下
寻找和确认它们的主人。土地下放了,每一颗尘埃
有了姓名,每一条沟渠,变成了血管。大地上,到处都是
砰砰直跳的心脏,向日葵的笑脸。他和他的几个老哥们
提着几瓶酒,来到田野的心脏边,盘腿坐下,开怀畅饮
不知是谁,最先抓了一把泥土,投进嘴巴,边嚼边说
“多香啊多香!”其他人,纷纷效仿。用泥土下酒,他们
老脸猩红,双目放光,仿佛世界尽收囊中
醉了,一个个打开身体,平躺在地,风吹来灰尘和草屑
不躲,不让,不翻身。不知是谁,扯着嗓子
带头唱起了山歌:“埋到脖子的土啊,捏成人骨的土……”
泪水纷纷冲出了眼眶。就像比赛,他们边唱边哭
有人噎住了,有人把头插进了草丛,有人爬起来,扒光衣服
在田野上奔跑,有人发呆,有人又抓了一把土,投进口中
他睡着了,怀中抱着一块土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
全都走了,空旷、沉寂的田野,夜色如墨,一丝白,是霜

我的弟弟,四十不惑,跪到了我的旁边,又一条汉子
曾经在我面前,哭得用孝帕死死地捂住双眼
“如果他能活过来,别说纸钱,把我烧给他
我都没有怨言。”弟弟是个民工,也是睁眼瞎
和他同命,有力使不出来,有苦不敢对人言
活在生活的刀刃下。入殓时,他的眼睛留着一条缝
是弟弟帮他关了浮世的门,又顺手拉响天空的门铃
多年来,弟弟举家漂泊,到处卖苦力,但总是两个月时间
回家一次,给他理发,修剪指甲
还领着他去了一趟昆明,爬上了西山龙门
眺望了五百里滇池。照下的相片,他患上老年痴呆症之后
身无长物,却仍然放在贴身的衣袋,偶尔翻出
一看就是半天。弟弟总结:他的66年
一直在一根烟囱里,浑身黑透了,向上攀登
刚看到了天,一朵乌云,又遮住了天

他的两个姐姐,一个下落不明,一个风烛残年
两个哥哥,家族的坟山上,地心里喝酒
两堆白骨,一堆劝另一堆:“你腰疼,多喝一点。”
另一堆又推回土碗:“你的风湿病复发了
还是你多喝一点。”其他的穷亲戚
也是些泥土捏成的牛马,在山坳,在田间
弟弟去报丧,猛然跪下去,没有一个
表现出惊愕。仿佛他已活了几百年,仿佛
只要他还活在他们中间,他就会堵断
每一个溃逃者的路线。鼓队、狮舞、唢呐手、山歌王
猪羊祭、三牲祭、花圈、家祭、牌坊、纸幡
和挽联,鞭炮炸掉菜园,孝子像白鹤,匍匐在地
空气中的寺庙里,有人哭得死去活来
他的葬礼上,也有人在狂欢。喝醉了的人
把赌桌掀翻,有人提议,这种人
应该跪在灵前,头上点一支蜡烛,天天给亡人点烟
我的哥哥,沉默寡言,关键时候,平息了争端
“都是亲戚,谁都不准丢脸!”

这一个他的大儿子,宅心仁慈,娶老婆
快嘴李翠莲,交的朋友,父死守灵扶尸睡
逢人从来不说鬼。生前,他和大儿子
炉盖上喝葡泉二曲,一人一斤,你不推我不劝
你不语我不言,两个哑巴,两张红脸
鸡叫了,站起身来,不知是谁,拉开门
菜地里摘了个苹果,嚼了一半,随手就丢给了
早起的土狼犬。多么忠诚的土狼犬,守门十多年
没咬过谁,也没让谁顺手牵羊。1993年
乡政府的打狗队,开进村来,远远地,它嗅到了
杀气,躲进了母亲的寿木。越安全的地方
越危险,土狼犬,被揪了出来,当着母亲的面
胸脯张开一张嘴,吞下了一颗飞来的子弹

那晚,他和母亲坐在屋外,望着天,又不敢
骂天不开眼。天一亮,两个人,折腾了好久
才从狗心上取出了那颗子弹。葬它于篱笆兮
守我田园;葬它于树底兮,魂附树体
可以登高望远。半个月后,他进城取钱,二儿子的稿费
200元,四分之三,藏在鞋内,四分之一
大肚子收音机,买了两台
他跟小儿子吹嘘:“一台随身带,另一台
放在家里,出门时打开。小偷光临,听见声音
肯定不敢胡来。”用收音机守门,他惟一的秘密

哦,跪在我旁边的弟弟,时间仅仅
过去了25年啊,那个41岁的农夫
他怎么就花光了土地到手的喜悦,抛弃了
衣食不愁的信仰和现状?你听,吊孝的人群中
一个驼背,正跟一个瘸子说:“他肯定是死于胃病
他的命多硬啊……”的确,在矮人国,他的后半生
就像个生活的巨人,集市上买肉,柜台前沽酒
花小钱,眼都不眨。生点小病,就住医院
身上装着的药丸,五彩斑澜。多么难以猜度
从黄连中嚼出了甜,像在地狱的深处,刨出了桃花源
鬼迷心窍,可他仍然迷恋着野草越长越深的村落
打工回来的年轻人,看见他挖地,问他
“还没挖够,是不是土里埋着宝石和银元?”
他的儿女们,也在外面,话不顺耳,但他从不接茬
最终,艰辛的劳作还是又一次击溃了他
一把老骨头,秋风里冒大汗,风寒,继而毁掉了肺

为此,他住进了医院。同一间病房,都是等死的人,
他眼皮底下一张张床,空得很快。来填空的人,也是农夫
不敢问价,像进旅馆,住一夜,抬回了家
他的嘴一度很硬,不相信死神就在床边,他有着
足够多的未来。崩溃始于手术前,他说他的眼前
全是刀光,手不听话,双脚发颤,小儿子抱着他
多像抱着一台点火后没有开动的履带式拖拉机
后来,是他自己稳住了,向我招手,示意我坐在床沿
深深叹一口气,他说起了他见过的死——
某某死于天花,某某死于饥寒,某某死于溺水
某某死于武斗,某某死于暴饮,某某死于屋塌
某某从高空坠落,某某在狂笑中突然翻白眼
某某喝了农药,某某在批斗时倒下
某某被人奸杀,某某走暗路头上挨了一砖
某某触电,某某被牛踩扁,某某至今还在刑场上
胸口上的桃花,开得很艳……像阎王的生死薄
他罗列了一串,有的还是我少年时的玩伴

与死去的人相比,他说他多活了这么多年
没用推车,他自己走进了手术间
母亲坐在空空的走廓,我和哥哥弟弟,在厕所门前
不停地抽烟。妹妹在家煮饭,电话里一直在问
有没有危险?苍天有眼,他果然只是跟死神
打了一个照面,问安,再见。他能转身回来
我们为此举办了一个家宴。他以水代酒
戒烟,发誓要丢开与他搏斗了几十年的农田
灵堂里这些亲戚,有几个正在回忆
他几年前从医院出来时的笑脸:“一点也不像地狱中
回来的人,走路比别人还快。”亲戚们说着说着
女的哭了,男的点支烟,放到他的灵位前

我的膝盖,疼得钻心,弟弟也换了几次姿态
那时,夜已深沉,一颗颗飞起的尘埃正落向地面
香灯师把嘴贴着我的耳朵:“这么多孙子
把他们换上来,你们不能跪久了,明天还要出殡。”
时间刚过去半个月,我已记不清,那天
是谁扶着我从灵堂走到了屋外。落了几天的雨
突然停了,星汉灿烂,河堤上的核桃,枝条上扬
奋力向空中,排放着悲哀。牌坊上的对联
“人间才少慈父,天堂又增神仙”,碘钨灯照着
斗大的字,松枝丛里,像群侍机跃出的狮子

从老祖分支,他的这一辈,除了姑妈,还剩下
他的一个堂哥,白发苍苍的老木匠,年轻时弹月琴
村子里第一个骑自行车,中山服,翻毛皮鞋
垂垂老矣,硕果仅存。一个人缩在灵堂的角落
几天来不舍昼夜,手上始终握着酒怀,就像那一辈人
的代表,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奈何桥头,一脸的灰烬
偶尔,从年轻人手中,拿过话筒,苍茫的夜空
响起悲怆的孝歌。都送走了,留一个人在世
老木匠的眼眶里,似乎翻动着一缕地狱的凉风

无论何时,都应该是圣旨、律法、战争、政治
宗教和哲学,低下头来,向生命致敬!可他这一辈
以上的更多辈,乃至儿孙辈,“时代”一词,就将其碾成齑粉
退而求其次的生,天怒、土冷;只为果腹的生
嘴边上又站满了更加饥饿的老虎和狮子;但求一死的生
有话语权的人,又说你立场、信仰、动机
没跟什么什么保持一致。生命的常识,烟消云散
谁都没有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心。同样活于山野
不如蛇虫;同样生在树下,羡慕蚂蚁

去年秋天,几个朋友,想看一眼诗人的故乡
辽阔的昭通坝子,水稻和蜻蜒翅膀下的路
越野车一再熄灭,坑连着坑,我们仿佛是去造访山顶洞人
从昭通城出发,五公里路,用时近两小时。门前的小路
比几个月前我来的时候更荒,青草盖住了月季
水沟很久没人光顾了,青苔封住了水。几颗花椒树
满身是刺,被蛛网一层一层地包裹,像几个巨大的棉球
如今用作灵堂的地方,堆着玉米的小山,刚一进门
我就看见他苍白的头,像小山上的积雪
喊一声“爹”,他没听见;又喊一声“爹”,他掉头
看了一眼,以为是乡干部,掉头不理,在小山背后
一个锑盆里洗手。念头一闪而过,那小山像他的坟
走近他,发现一盆的红,血红的红。他是在水中,洗他的伤口
我的泪流了下来,内心慌张,手足无惜
也就是那一天,我们知道,他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灵魂走丢了。自此,他必须成为母亲的影子
而他,满世界的人,也只认得出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这守灵之夜,在这他人世的最后一夜
风湿病,走路像个瘸子,但一直在灵堂和厨房之间
忙个不停。不是忙着做什么,是想忙,不敢停下
相依为命的人,冤家,债主,体内的毒素
说没就没了,多小的世界呀,转身就是脸对脸
一张嘴巴里的上牙和下牙,一颗还悬着,另一颗
掉了,明天就要入土。灵柩已擦了无数遍,暗淡之光的镜子
照得出人影,可以梳头。我劝母亲,坐一下吧
那遗世的孤独,像隐形的敌人
把母亲等同于灵前的香灰,盖棺的泥土

我们就这样,像几个吝啬鬼,从肺俯中,一分一分地拿出
夜的金币。从来都怕黑暗,却想截留那断魂的一夜
道士找了一套他生前的衣服,让一条木凳穿上
由大哥背着,为他开辟升天的坦途。那木凳
真像他啊,一副空架子,头手耷拉,麻木不仁,放在哪儿
都能认出。他走之前的半个月,已经没说过一句话
一把生锈的铜锁,挂在喉咙。每天,当太阳爬上围墙
母亲就提一条小凳,坐在门边,绣花或者择菜
他也就跟着出来,墙角的破沙发上坐着,仿佛在发呆
有时是半天,有时是一个小时,有时只有十分钟
只要母亲起身回屋,他也就站起来,跟在后头
已经没有对话了,母亲偶尔说几句,也如落叶掉入空谷
有些晚上,难以成眠,他总要一再地确认
如果母亲就睡在隔壁,他才会在自己的房间,关了灯
陷入黑暗,安静地坐着,等母亲醒来

他走的那夜,两点半,母亲还听见他咳嗽
起身去看他,他正把马桶移到床边。五点半,母亲起床
摸他的脸,他已成仙。用尽一生,他都被活的念头
所牵引,终于将岁月消耗殆尽。并用死亡,一次性否定了
自己的意志。他真的不能再等?他真的
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死亡?他真的只想静静地皈依
他耕种了一生的那方地块?也许,只有在那儿
世界才合身,才是他身体的尺寸。也许,在那儿
浮世才如他所愿,等于零或比零还小一点

那儿真的很小,尽管出殡的路,孝子再多
也跪不满。头顶的天,白云再多,也露出蓝;左边的河流
水淌了几万年,也还空着一半;右边的田,年年丰收
人依然饥寒。总有些空空之所,总有些设在空处的
广场和宫殿。总有些地方,大得可以单独使用邮政编码
却荒无人烟。伏跪于路,我已被弃;背土葬父
天地颠覆。招灵之时,我们像一条线
组合成血缘,他的躯体,由人抬着,在我们头顶上,先走
他的魂魄要慢一些,踩着我们的脊梁,没有重量
他多轻啊,轻如鸿毛。跨过我的一瞬,他似乎停了一秒
那一秒,我的鼻尖,我的心尖,抵在了地面
不知那秒是何年,天上人间;不知那秒逝去后
谁还会提着赶牛的皮鞭,把我打得皮开血绽。那一秒
他的最后一秒。那一秒,我的五脏庙,亮起了
他灵柩下那盏长明灯。之后,抬棺的人,一路西去
白茫茫的路上,只剩我的妹夫王绍平,端着酒
跪谢给他搬家的人:“这是最后的时辰,请各位父老乡亲
走慢一点,他睡着了,走轻一点……。”

我现在所处的世界,已经是另一个了。给他的墓上
添完最后一捧土,叩过三个头,转过身,我对朋友说
——诸位,以后见面,请别喊我编辑或诗人,我只是孝子
一个只能去菩萨面前,继续哭泣的,他的二儿子
我试图给他写句墓志铭:“他的一生,因为疯狂地
向往着生,所以他有着肉身和精神的双重卑贱!”
这个念头终被放弃,我将它写在这里,如果可能
不妨作为我将来的墓志铭。他这个农夫
和我这个诗人,一样的命运,难以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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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马----东荡子

木马

一匹好的木马需要一个好的匠人小心细细地雕呀
一匹好的木马不比奔跑的马在草原把它的雄姿展现
但一匹好的木马曾经是狂奔天空的树木
它的奔跑同时也不断地朝着地心远去
它是真正击痛天空和大地的马
它的蹄音与嘶鸣是神的耳朵
但是神害怕了,神因为抓不住木马的尾巴而彻底暴怒
它在我们面前不得不揭去遮掩他的绿树叶
神的失望在匠人的眼睛里停滞下来
木马击痛天空和大地的过程如树叶已经散落
木马在匠人的手中停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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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復 9# 阿杰


这个好,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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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各位老师选的好作品
外不住境,内不住心,可取法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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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
----保尔.瓦雷里


微裂的硬壳石榴,
因子粒的饱满而张开了口;
宛若那睿智的头脑
被自己的新思涨破了头!

假如太阳通过对你们的炙烤
微微裂开的石榴呵,
用精制的骄傲,
迸开你们那红宝石的隔膜,

假如你们那皮的干涸金色
耐不住强力的突破,
裂成满含汁水的红玉,

这光辉的决裂
使我梦见自己的灵魂,
就像那石榴带着这神秘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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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为煤油排队
-----捷纳狄.艾基
而我们加入队列——背靠背
我们推搡前边的人
进入商店:
来自母亲的水与血
在衣服中!——
互相拥抱着
我们跃入黑暗:
仅在某处:
森林:
它似乎准备好
那深度——隆隆响——被点亮:
我被推搡:
“你怎么命名你的灵魂?”
我穿过风叫喊:
“哦也许渴望
也许是唯一的田野?”
我们停住:
回声够到我们:
我们互相把手放在肩上:
因此我们跃入黑暗:
在旋风中
变白
我们敞开自己:
好像我们是个地方为某人
来临:
如同生动的林中空地:
在那儿风
像一种视觉
移动:
从四周蒙住我们:
没有词被听见:
关于一切:
没有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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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都是不错的诗。我一直相信读诗只需要从上至少先瞟过去,就知道好坏,接下来可以挑喜欢的细读。雷平阳的叙述相当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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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诗啊,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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