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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向布罗茨基致敬 作者:长亭

谈论布罗茨基的《向马可·奥勒留致敬》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这困难并不比布罗茨基本人试图谈论奥勒留时更加轻易,它来自于一份今人视古的傲慢,一种现代性的荣光照耀着过去的轻蔑。万幸的是,布罗茨基是一位诗人,一位写作者。

在人类所有手握手的传递中,诗歌与文字无疑是最不容易被轻蔑的。它与时间无关。兰波在纸上划过的墨水笔不会比一位少年打字的键盘更为陈旧。这也是为什么我有勇气去谈论布罗茨基这篇文章的原因所在:它极其不容易被一种草率的逻辑所侮慢。当试图用种逻辑来诠释时,作为写作者,你的对象不应是你的材料,而是,用布罗茨基的话说,不堪拯救的世界中,一个总堪被拯救的个体。

我们应当如此向古代致敬——我们并不是他们的明天,正如同他们并不是我们的昨日。他们当时必不会带着这样的想法生活,于是我们也应当学会低语,双唇一次次地开合得越来越轻。这世界千年来似乎始终人满为患。

既然人满为患,那让我们从古代的尘嚣而非荣光开始,这也正是布罗茨基进入罗马的时刻。布罗茨基带着凌厉的目光踏进罗马。在《向马可奥勒留致敬》第一次提到罗马的时候,布罗茨基提出了一个一旦被想到就不能拒绝回答的问题:当我们以古人来参照当下,我们是在参照历史上那些风光的成败,抑或是在触碰那些完全被淹没的人与事?当你躺在租来的房子里读德奥多尔·蒙森的《罗马史》时,你会想象自己是凯撒,还是凯撒所统治的罗马城里的,一个不足道的面包师?对于所有的历史读者而言,古代只是一面照出你以为的自己的镜子,你无法把手指伸进现实和想象的落差中。然而,即便我们是乐曲中不被歌唱的一段渐弱,我们也渴望听到我们开头的强音。这是注定无法被抹去的、试图抬头的渴望,这是我们去阅读历史的原动力。我们渴望去阅读凯撒,即便我们只是面包师。因为我们在历史中成就自己。

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布罗茨基开了一个绝妙的好头。在谈论马可奥勒留这枚钻石时,他先质疑了钻石本身的意义,并且试图去关注尘埃。这正如我们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注意奥勒留雕像旁那些破败的石柱,即便罗马下着雾蒙蒙的雨。

略过石柱,接下来,布罗茨基自然而然地连续运用了“雕像”来打通这个意义。这种选取实际的、永恒的、静物式的物件来作为内涵的参照的手法,无疑揭示了这篇散文出自于一位诗人,而雕像无疑是连接古人与今人的最好的、最敏锐的参照之一。“无论如何,胸像或雕像之于他们,的确就像照片之于我们,而凯撒显然是被‘照’得最多的那个人。”——这是典型的布罗茨基式谦卑,如果你熟悉布罗茨基的文章,必定知道他所有的力量都汲取于自我怀疑所带来的深度挖掘。这种自我怀疑让他对马可奥勒留充满了温柔的包容。正如布罗茨基所言,大理石最大的特征是一种漠然,而凯撒妻子的头发是金黄色的。这个极其精妙的由黑白转向色彩的展开,充满了消弭自我在阅读历史的狂妄之后的温和,也为这篇佳作做了奠基。

随后,布罗茨基又展示了这篇文章极其精美的一个特征——一种在时间与空间上的双重往复,一种如同穿梭一般的相互关照。站在罗马的布罗茨基与童年的布罗茨基、童年的布罗茨基与大理石雕像、大理石雕像与古罗马、古罗马与奥勒留,他们彼此在时空中交错。这种交错确保了布罗茨基对历史的回溯至少对其自身是有意义的。《向马可·奥勒留致敬》拥有一种织布机一样的美感:布罗茨基没有直接进入古代,而是再一次犹豫、拒绝,这种犹豫将作者拉回在博物馆内的童年,童年的布罗茨基挥手,试图打乱照在大理石雕像上的光影——这本身就是一个儿童,一个尚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现代为何物的人,在历史长河中试图把水搅混的一次尝试。这样的尝试对于历史别具意义,倘若由我不自量力地展开联想,这样的挥手甚至是一切人类文明进步的原动力。

之后的第八到第十节,布罗茨基开始正式引入对马可奥勒留的谈论。然而这种谈论并不从奥勒留的生平展开,而从对奥勒留的“谈论”展开谈论。这无疑又是布罗茨基怀疑倾向的一次展示。在成为哲学家与国王之中,在选择忘却与被纪念中,奥勒留的纪念碑第一次明确地走进了我们的视野。奥勒留最吸引历史学家的地方,在于其哲人王的身份,具有某种明确的典型性。而且,纪念碑的存在正是因为被纪念对象的“典型”这一事实。

只有那些在时间长河里游牧的,却可被当做典型的事物有被纪念的资格。

我以为,被纪念看似是因为事物的独特性,却其实是因为独特之所以成为独特背后,那些共存的典型特征。布罗茨基对纪念碑的讲述从奥勒留的马开始,给人一种马比凯撒的存在更加重要的错觉。而马正是自然之物的典型化象征。在布罗茨基眼中,奥勒留借助驯服马,确立了自己具备在历史长河之中被纪念的典型地位。

这三个小节看似充满了思辨,却略乏味,并不闪耀着布罗茨基式的火花。对我而言,布罗茨基以较大的篇幅入手,将自己的追思囚禁在希腊和罗马,而不允许其在当代自由漫溯,是为后边一种现代性的、极富诗歌味道的联想做铺陈——这便是极为精彩的第十一小节。第十一小节以几乎断言式的肯定展开——“永恒之城很像一个巨大的脑子,这脑子对于世界早已丧失任何兴趣。”

这里请注意,布罗茨基很少下断言。而一旦当他下断言,他的断言必定是诗化的,这也是能够被我们所能记忆的句子。布罗茨基大部分怀疑的语言都很精妙,然而你记住的必定是他诗化的断言。这是他散文的典型特征之一(该特征在其讲述弗罗斯特的《悲伤与理智》一文中尤其明显)。这样的断言往往不依赖于任何实物(如同这里的永恒之城),给人一种顿切的错愕感。

在断言过后,布罗茨基使用了全文最为精妙的一个比喻之一:“你们会觉得自己像一枚磨钝的针尖,在一张巨大唱片的沟纹移动”——这便是我们在时间或永恒当中的位置。

这句话是完全诗化的。读到这里,我不禁怀疑,布罗茨基之前对斯多葛学派的大段论述是早有预谋的。这样精美的句子通过前三个小节的铺垫显得尤为突出。同时,这一小节也正是布罗茨基又一次开始启动织布机的时刻。这是历史与诗歌间的一次梭织,也是观看者首次在被观看对象面前引入自身的一次梭织。更别忘了,这是布罗茨基第一次提及永恒的时刻。如此的阅读体验可能略显无聊,然而这里恰好是全文的正中间部分。这也为这篇几近完美的散文提供了一个几近完美的几何形式。在这一小节的结尾,布罗茨基用“一瞬间,时光倒流回了公元一七六年前后,这个大脑开始思索世界”这样宽广的句子,开启了一段正式的、广阔的征程。

这段征程是什么?是接下来的十二到十四节。这三节中,布罗茨基由马可是一个孤独的人开始,展现了一个今人对古人的全部温柔和包容。

布罗茨基在这里,并没有对沉思录进行任何评价,相反,他在试图推测马可撰写沉思录时的情感。这对一个君王,一个男人来说,当然是更为深刻的刀削斧砍。布罗茨基不断述说马可的忧郁、凌乱、无奈。他在这三个小节里为马可说尽了全部的好话,他的温柔,他的宽恕,只是丝毫不提其作为一般意义上的君主的功绩。

毫无疑问,这里隐藏了布罗茨基隐秘的价值观:对个体的无限包容和对权力结构的无限厌倦。布罗茨基不只一次提到过以对个体的包容来对抗权力结构的厌倦。然而,这三个小节里,如果你认真去感受,会发现布罗茨基的包容是一种垂怜式的包容。

当然,布罗茨基也察觉到这一点。所以第十五小节,他又形成了一次精妙的诗意往复。织布机再一次开始转动,回到作者自身:“云朵会让你想起你土生土长的古代,因为云朵就是所有建筑的未来”——这样一个句子即便瞎子也不会忽视它。第十五小节对布罗茨基来讲是贝多芬第五的第三乐章,是一种张力的累积。接下来的十六小节,也就是全文最精彩的一个释放:

“你好啊,凯撒。如今置身于野蛮人中间,你感觉如何?”

“对于你来说我们都是野蛮人,哪怕仅仅因为我们既不会说希腊语也不会说拉丁语。我们对死亡的恐惧也远远超过你,我们的羊群心理也远远超过我们自我保护的本能。这话听起来耳熟吗?这或许因为我们的人数太多,凯撒,也或许因为我们财产太多。我们自然会认为,我们在死亡时所失去的东西要远远超过你,即使你拥有一个帝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对于你来说,诞生就是入口,死亡就是出口,生命就是尘埃海洋中的一个小岛。可你瞧,对于我们来说,事情却多了点戏剧性。我想,让我们心生恐惧的是,入口始终有人把守,而出口却自由通过….”

好的,现在出声念出来。这是一种怎样温柔的表达?在垂怜式的包容之后,布罗茨基终于和凯撒肩并肩站在一起。这是给朋友的信件,抑或情人间的低语?

这是极少见于布罗茨基的文体,也是这篇散文必将名垂千古的原因所在。在理性思辨与自我反思不断梭织之后,织布机终于将二者汇集一处。在这一时刻,布罗茨基终于掌握了与古人对话的权利与姿态。这种姿态是共同诘问永恒的姿态。是人与人之间通过无限温柔的包容来共同对抗永恒这个强敌的姿态。这是全文的总高潮,也是历史中走失的亚特兰蒂斯。

对于这一小节失落的亚特兰蒂斯,写上几万字或许都不嫌多。然而这需要聪明的人来写,我没有这种能力。对我来说,更为动人的是并肩之后的收尾——即全文的第十七小节。在与凯撒温柔低语过后,布罗茨基出人意料地提到了一只潮湿冬夜里流浪的达尔马提亚狗。

“我在数年前的一个潮湿的冬夜最后一次见到他,陪伴我的是一条流浪的达尔马提亚狗。在我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场晚会之后,我乘出租车返回旅馆.........雨水在研习几何学....这条狗的皮毛成了整个广场上唯一一处未遭人类干预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俩都在凝望那座青铜雕像.....”

凯撒与流浪的达尔马提亚狗共同在追思古代之间穿梭,这几乎是人类历史中极其少数的耀眼群星才能掌握到的时刻。这种并列几乎消解了所有的伟大意义,而只留下极其个人化的、一滴墨雨般的余韵。这十八十九小节对贺拉斯的臧否提供了足够的谦卑保障。在全文的第二十小节,布罗茨基借这条流浪的达尔马提亚狗对凯撒,或者对读者说出:“请勿去做凯撒,请勿迷恋紫色....世事你看了百年还是三年,其实并无差异。”

至此,全文终,布罗茨基也打通了古代与现今、瞬间及永恒、狗与凯撒之间的屏障。作为读者,读到这里,除了感叹这种穿梭与温柔之外,感叹的也只能是自己阅读时的先入为主和匠气。借以此文向所有长河中的先贤致敬。毕竟,在无限种可能中,选择一种方法来连接古今,多么不易。

永恒是一座山城,它有七座山岗。

2015年10月3日下午,香港北角咖啡馆,3号风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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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对象不应是你的材料,而是,用布罗茨基的话说,不堪拯救的世界中,一个总堪被拯救的个体。”说的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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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原作,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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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的文体:散文和诗歌的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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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很少下断言。而一旦当他下断言,他的断言必定是诗化的,这也是能够被我们所能记忆的句子。”我反而觉得,诗歌如“断言”太多,就是轻狂的,包括北岛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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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也打通了古代与现今、瞬间及永恒、狗与凯撒之间的屏障”这简直太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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