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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布罗茨基诗选35首——黄灿然 译

布罗茨基诗选
【黄灿然 翻译】

1、北波罗的海:给C.H.

当一场暴风雪把海港搅成粉末,当嘎吱作响的松树
在空中留下比雪撬的钢滑板更深的印痕,
何种程度的蓝可以被一只眼睛获得?从谨慎的
风度中可以长出什么手势语?
跌出视野以外,外部世界
劫持一张面孔作人质:苍白、平凡、被雪困住。
因此一只软体动物把磷光留在海底,
也因此寂静吸收所有的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一个火炉通红;
因此一个落地大摆钟,这心跳的兄弟,
在停止了这边的大海之后,仍然要滴答,证明
另一边的时间。



2、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泔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3、致乌拉尼娅
          ——给I.K.

每样事物都有其局限,包括忧伤。
一扇窗玻璃滞留一个眼神。烤架也同样不放弃
一片薄箔。你也许会把钥匙弄得哗啦响,咯咯吞下一口。
孤独随便把一个人切成小方块。
一只骆驼用愤懑的鼻孔嗅着围栏;
一个透视深刻而均匀剖析虚无。
什么是空间呢如果不是
身体在每个特定的时候
缺席?这就是为什么乌拉尼娅比她姐姐克利俄老!
在白天里或是提着积满煤烟的灯笼,
你看见地球的头不受任何传记的约束,
你看见她不隐瞒,跟后者不同。
它们就在那里:长满乌饭树的森林、
人们赤手抓鲟鱼的河流、
或在其乏味的电话簿上你已不扮演
主角的城镇;再向东,褐色的山脉
涌起;野牝马在高高的莎草中
闹饮;颧骨变成无数,
且愈变愈黄。更向东,是无畏级蒸汽战舰或巡洋舰,
而浩瀚渐渐变蓝,像网眼内衣。

4、给一位考古学家的信

市民,敌人,胆小鬼,寄生虫,十足的
垃圾,叫化子,猪,犹太难民,疯子;
一张头皮如此老被滚水烫伤,
使得双关语的大脑感到被煮熟了。
没错,我们住在这里:在这水泥、砖和木的
破碎堆里,现在你要来淘。
我们的铁丝都是交叉、倒钩、纠缠或交织的。
还有:我们不爱我们的女人,但她们怀孕。
鹤嘴锄令死铁疼痛,它的声音尖锐;
不过,仍然比我们被吩咐或我们自己说的温柔。
陌生人!请小心筛我们的腐肉:
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
别碰我们的名字。别重组那些元音,
辅音,诸如此类:它们不像百灵鸟
而像一条发狂的大猎犬,它的咽喉吞食
它自己的痕迹、粪便,还有吠叫,还有吠叫。



5、在意大利
      ——给罗伯托和弗勒尔·加拉索

我也曾在一个飞檐习惯于用雕像
向云求爱的城市,在那里,一个尖叫“佩弗特!佩弗特!”
和颤抖着山羊胡子的当地沉思者,正用拖把
拖洗大街;而一个无限的码头正把生命变成近视。

这些日子傍晚的太阳依然遮住公寓的骨牌。
但是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
已不再活着。失去了猎物的大猎犬们
带着报复心吞噬残余——在这方面它们非常

酷似记忆,酷似万物的命运。太阳
落下。远方的声音呼喊着诸如“人渣!
别烦我!”——用外国语,但合情理。
而世界最好的咸水湖闪烁它金色的鸽子笼,
耀眼的程度足以让瞳孔转动。
在一个人再不能被爱的点上,他,
恨逆水游泳和太清楚激流的
力量,遂把自己匿藏在景色里。



6、悼念

对你的思念正在后退,如听了吩咐的侍女。
不!像铁路的月台,用大写字母写着
“德文斯克”或“塔特·拉斯”。
但是旧面孔浮现,颤抖而庞大,
还有地形,惟昨天进入地图,
从而填补了真空。我们都不太适合
雕像的地位。很可能我们的血脉
缺乏变硬的石灰。“我们的家族,”你曾说过,
“没给这世界贡献将军,或——想想我们的运气——
伟大的哲学家”不过,还好:涅瓦河面
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
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
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雪,这穷人的大理石,没有肌肉的力量,
融化了,责备空虚的脑细胞,说它们的头发不够
聪明,责备它们没能跟上你曾在其中往双颊擦粉、
并想过要永远留心其动向的时尚。
现在只剩下抬起双臂为颅骨挡住无聊的眼光,
还有喉咙,双唇不停地说着“她死了,她死了”,
而无穷的城市以长矛划过视网膜囊
哐当作响如退还的空瓶。
      注:此诗系悼念作者的母亲。

7、为一个半人马怪而作的墓志铭

说他不快乐,等于说得太多
或太少:这要看谁是听众。
不过,他散发的味道还是太难闻了点,
他的慢跑也很难跟得上。
他说,他们只是想立一座纪念碑,但出了什么差错:
子宫?装配线?经济?
或别的,战争没有发生,他们跟敌人做朋友,
而把他留下,成了现在的样子,大概是要表现
冥顽不化、不相容——诸如此类,并非
证明其独特或美德,而是可能性。
多年来,他像一团云,游荡在橄榄树丛里,
对单腿,这不朽之母,感到惊奇。
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
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
而他挺年轻就死去了——因为他动物的一半
证明不如他的人性持久。



8、向杰罗拉莫·马尔切洛致敬

有一次在冬天,我也曾经从埃及乘船
来到这里,相信妻子会穿着华丽的皮褛
和一顶蒙面纱的小帽迎接我。然而迎接我的
并不是她,而是两条矮小、镶金牙的
衰老的哈巴狗。它们的德国主人
后来对我说,要是他被抢劫,
那两条哈巴狗也许可以帮助他
勉强维持生计;嗯,至少本意如此。
我一边点头一边大笑。

码头无边无际,完全
空荡荡。那非尘世的
冬天之光正把豪宅变成瓷器
并把平民百姓变成那些不敢
触摸它的人。
面纱,还有皮褛都不是
问题。唯一透明的
事物是“梅利埃格—阿特兰大”
酒店的空气及其粉红色的滚边窗帘,
我想,在十一年前
我就可以推测
未来早已经
抵达。当一个人孤身只影
他就是在未来——因为它能应付,
而不需要那种超音速玩艺、
流线型的身体、被处决的独裁者、
倒塌的雕像;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如今我已不再
匍匐在酒店的房间里
模仿它的家俱和保护我自己
免受自己的格言毒害。现在死于悲伤
恐怕将意味着死于
延误,而迟来者们
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在未来。

码头汹涌着用阿拉伯语谈天的青少年。
面纱已经发芽成一网谣言,
后来逐渐暗淡成一网闪光。
而哈巴狗很久以前就已被他们那犬科的奥斯威辛毁掉了。
也没有主人的音讯。幸存下来的似乎是
水和我,因为水也
没有过去。

9、纪念我的父亲:澳洲

你起床——我昨晚梦见——启程去
澳洲。那声音带着三重回声
落了又涨,抱怨天气,
煤灰,抱怨那套房子的交易进退两难,
可惜它不是在市中心,尽管临近大海,
没有电梯但那浴缸实在够吸引,
足踝老在膨胀。“好像我掉了拖鞋”
从卫星传来,很兴奋但很清晰。
听筒马上就变成嚎叫“阿德莱德!阿德莱德!”——
变成格格声和噼啪声,仿佛窗扇
铰链松脱,以非人的力量撞击墙壁。
不过,这仍然好过丝绸似的粉末
被火葬场装入罐子,好过收据——
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些零零碎碎的隐遁者的独白
仍然比别的好,因为这是你第一次
尝试做鬼魂,自从你在烟囱上形成一缕云。

10、哀歌

无论是你勇敢地将我从太平洋钓出
还是我在大西洋边把你的壳撬开
现在已不重要。另一种海洋
如今侵蚀了看上去坚如岩石的东西
而且可以想像也在慢慢
潜入你的发式——既是冲刷
也是征服。而由于你的后裔
如今在这块大陆各地带来新的心碎和苦恼,
所以诚如诗人所言,你远在人类中,
而这,我希望,就是我们还有的共同点。
不过,他们只是半个你。在一个法庭上
你迷人美貌的遗产并没有
判给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而我曾以为它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
慷慨地借出他们的物业——譬如,以供在这些区域
作一次试验——但最终他们是自私的;
无论如何,他们比你更虚荣,
因为他们永生。这跟在北方某地一个
被大雪封住的村子里租下的另一个寓所
相去很远,在那里你此时此刻
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
它映给你的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
回忆,尽管对你来说这实际上没有差别。



11、为了还愿:给乔纳森·亚伦

有点像匈牙利的一片田野,但没有
它的无辜。有点像一条长河,不过
没有它的桥。上面,发不出曲音似的
眼睛以刺痛玷污视野。
一种死后的远景,那些文字更多地属于
它们的回声而不是属于说了些什么。
一个云中的天使酷似酷似
一个金发男子走近看奥斯维辛似的街头大贩卖。
一块石头标示一只麻雀停落的旷地。
在商店橱窗里,码头的棕榈树向一只
挑战一座别墅门面——或者,不如说酒店门面——的蚊子
预示其平淡的未来。人走得越远,越对
地形不感兴趣。
一座没有目标的冰山埋怨难受的挤压:
它遭融化之苦,并形成一个大脑。

12、照片

我们住在一个被冰伏特加染了色的城市。
电力从远方、从沼泽抵达。
而寓所在黄昏似乎
布满泥炭和蚊咬的污迹,
衣服笨拙,难掩
接近北极的事实。在走廊的最远端
电话发出嘈杂声,在经历了最近结束的战争之后
不大情愿地恢复知觉。
三卢布面额钞票瞩目地绘着矿工和飞行员。
我没想到有一天这一切会不再有了。
在厨房,茨罐
通过在梦中执意变成帽子或一支火星军队。
驶向未来并且几乎都是黑色、
灰色,有时——出租车——
甚至是淡棕色的。想起来很奇怪也有点扫兴:
连金属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而人生由于柯达公司的一次美化
而花光了,就因为对冲印有信心
且抛弃无用的负片。
天堂鸟歌唱,尽管没有弹跳的树枝。

13、冬天诗笺

一只被大理石般的冰冷攥着的熟蛋
破裂了,露出其黄昏的蛋黄,无尽的
林荫大道以冰河时代前的胃口贪婪地吞食立方形、
长菱形、平行六面体,呈不礼貌的几何状。
被大雪封住的机场正在舔着蜿蜒、迟滞、
不愿意成为海洋的本地河流的
既不是奶又不是蜜。
先生们,这就是过去的好时光。
你的出租车在公路上忆旧越过灵车。
一只狼焦渴地跟一只羔羊或跛鸭躺在一起,理由是
低温。不过绿色仍然在
街灯中存活下来。越是搞糟
海外的事情,菜肴就越丰富。
而如果股市不再像方尖塔般高耸
也仍然酷似紧撑着廊柱的
多利斯式圆柱,而乞丐
谋杀乞丐。抒情和近视的星星
在冬天的穹窿闪烁入郊区的闲暇时间。
充满祈祷,对引力的误差很
敏感,但对其局限一无所知。
事实上,扩张得挺厉害。然而未来
却怎么也看不到,它用来自
奥那那共和国或产自本地的浴室瓷砖
包围你的软问题。这仍然是过去好时光,
既有奇趣名胜,又有未完成的生意。
因为,坦率说,即使是一只天鹅
那侧面也等于两只,它搅乱倒影
如果不是掌声。因为你过了午夜的窗口闪耀
如一个中国佬扫视发黄的书页,
拖延梦——连同它常有的瘪轮胎,
向餐刀求爱的红色肉类,或向食草动物求爱的牧场。

14、我们以后

我们以后,肯定不是洪水,
也不是干旱。正义王国的气候
很有可能四季
都温和,以便暴躁的、忧郁的、
乐天的、平和的,都能交替
统治三个月。从百科全书的立场看,
这算丰富了。虽然,无疑,大气压
或温度的变化莫测可能
使一个改革者困惑。不过,商业之神
反而会陶醉于需求上升的花呢服装、
英国雨伞和精纺宽大衣。他最可怕的敌人
是织补的长袜和缀补的长裤。
看来,窗外的雨
正是提倡这种明确的节约
对待风景——对一切造物则比较笼统。
但是宪法并没有提到雨。
宪法里一个字也没有涉及
气压表,或就此而言任何一个
这样的人:歇在凳子上,拿着一个线团。,
像某个肌肉发达的亚西比徳,彻夜
在黄金时代的前厅内心阅读
一本时尚杂志的折页。

15、黑马

漆黑的夜空也比它四腿明亮;
消融一切的黑暗也吸纳不了它。

那晚,我们围坐在篝火旁,
看见一匹黑种马。

我在世界上没见过更黑的事物——
它的四肢漆黑如乌煤,
它的身躯漆黑如虚空,
比黑夜还黑,从鬃毛到颤动的尾巴。
它的两侧,把一片漆黑摊分,
从不晓得什么是鞍具下的擦伤。
它伫立不动,似乎在沉睡。
但恐怖弥漫它四蹄的漆黑。

如此黑,阴影投下也不留痕迹;
染也染不出它这种黑。
黑如黑凛凛的午夜,
黑如凶猛而不见底的针心——
黑如耸立眼前的密林,
黑如窝形肋骨间绷紧的空隙,
黑如土地底下躺着种子的凹处。
我知道我们内部也一片漆黑——

然而我们一望,它就更是黑得发亮!
我的手表显示现在还只是午夜。
它丝毫也不移近我们半步,
它腰身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幽暗,
它脊背完全从我们视野里消失;
不留下哪怕一个小光点。
它两眼的白光像扫来两道闪电,
瞳孔更是黑咕隆咚,

仿佛底片上眼睛怪异的斜睨!
但为什么它中止飞奔
而停下来在我们身边留连,
直到黎明来临?
为什么它如此贴近篝火站着?
为什么它呼吸空气的漆黑,
踏碎落叶松脆的骨头?
为什么它两只硕大的眼睛里射出黑光?

——它想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16、你又回家了

你又回家了。那是什么意思?
这里还会有任何人需要你吗?
还会有人把你当朋友吗?
你回家了,你买了甜餐酒,
并且,望出窗外,你一点点地
看出你才是有罪的人:
那唯一的人。这很好。应该感谢上帝。
或者,也许应该说:“感谢这些小恩惠”
这很好,没有别人可指责,
没有什么亲戚来烦你,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
感到需要爱你爱到为你操心。
这很好,没有谁在某个暗夜
挽着你的臂把你送到门口,
这很好,在广大的世界上,独自
从一个喧嚣的火车站走回家。
这很好,在匆匆回家时发现你自己
在嗫嚅着一句不够坦诚的话;
你突然意识到你自己的灵魂
在领会已发生的事情时,是十分迟钝的。

17、房客

房客感到他的新房子完全陌生。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不熟悉的物件,
它们的影子与他如此不相配
就连它们自己也感到难过。
但这座房子无法忍受它的空荡。
唯独那个锁──它似乎有点没风度──
很慢才觉察到房客的触摸,
还在黑暗中抗拒了一会儿。
这个新房客像那个旧房客──
他拖进一个五斗柜,一张桌,
以为他绝用不着离开;
然而他离开了:他那剂人生证明是致命的。
看上去他们没有一样相似:
外表,性格,或心灵创伤。
然而,通常所谓的“一个家”
是他们两人的共同点。

18、火正熄灭

火正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
角落里那些影子一直在移动。
现在想对它们挥拳或叫喊
来阻止它们已经太迟。
这个军团不听命令。
它已逼近并围成一圈。
它无声地从四壁漫下来,
而我突然处于正中央。
黑暗的爆发像一个个黑问号,
正不断越升越高。
黑暗更密集地从上面降落,
淹没我的下巴,压皱我的白纸。
时钟的指针已完全消失。
你看不见它们,听不见它们。
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眼睛里的亮点──
看上去像冻结和不动的眼睛。
火已熄灭。一如你能听见的,它熄灭了。
浓烟缭绕,贴着天花板。
但这个亮点烙在眼睛上。
或不如说烙在黑暗上。

19、在村子里

在村子里上帝不只是像嘲笑者们
所宣称的那样,活在圣像角落,
而是朴实地到处活着。他圣化
每个屋顶和锅,分开每道双扇门。
在村子里上帝丰富地活动——
在星期六用铁罐煮扁豆,
在闪烁的火焰中跳懒散的吉格舞,
还向我,这一切的目击者,眨眼。
他栽树篱,送出一个新娘
(新郎是护林员),还有,为了制造笑话
他确保狩猎场监督员永远打不中
他在开枪打的野鸭。
在这秋雾的飒飒声中,我要说,
有机会知道和目击这一切
是村子里一个无神论者
仅有的一点儿幸福。

20、我们过去有伟大

我们过去有伟大——但未来只有散文。
因为我对一张空椅的要求
不会多于对曾在它上面
交叉双臂安坐,平静如
比加尔达湖的你,就像我已经写过的。
今天所有拥抱的总和
给予的爱,远不如基督在十字架上
伸开的双臂。在六七年受难周,
跛脚诗人这个发现耸立我眼前,
阻挡我跃向九十年代。

21、在洗衣妇桥上

在洗衣妇桥上,你和我站着
像午夜时钟的两根指针
紧抱,很快就又要分离,不是一天,
而是永远——今早在我们桥上
一个自恋的渔夫
忘了他的软木浮子,目不转睛瞧着
他在河上荡漾的形象。
涟漪使他年老又使他年轻;
一团皱纹流过他的额头,
溶入他青春的样貌。
他占据我们的位置。为什么不呢?
——那是他的权利。
最近几年无论是什么,只要独自站着
就都变成另一个时间的象征。
他占领的是空间。
那就让他望进
我们的水面,平静地凝视他自己,
甚至认识他自己。这条河
今天本来就是他的。它就像一座房子
新房客已摆好了一个镜子
但还没搬进来。

22、致一个独裁者

他以前常来这里,直到他披上金穗带,
穿上雅致的宽大衣,克制,驼着背。
逮捕这些咖啡馆常客——
他稍后便开始掐灭世界文化——
似乎是甜蜜的报复(对时间,不是对他们)
报复缺钱,嗤笑和辱骂,
劣等咖啡,沉闷,和他
一输再输的二十一点。
而时间不得不吞忍那报复。
这地方如今挺拥挤;笑声阵阵,
唱片低哼。但是你刚要坐下来
便好像感到必须先环顾四周。
到处是塑料和铬——不对劲;
油酥点心有溴化物的余味。
在关门前某个时刻他会从某家剧院
直接进来,不兴师动众。
当他进来,他们全都站起来,
有的不得已,别的由衷地高兴。
虚弱,手掌倦怠地一扬,
他便使晚上恢复其舒适感。
他喝他的咖啡——现在质量好多了——
坐在靠背椅上,咬起面包卷,
如此美味,死者也会喊一声
“确实棒!”要是他们也能来。

23、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24、悼念

对你的思念正在后退,如听了吩咐的侍女。
不!像铁路的月台,用大写字母写着
“德文斯克”或“塔特拉斯”。
但是怪面孔浮现,颤抖而庞大,
还有地形,只有昨日进入地图,
从而填补了真空。我们都不太适合
雕像的地位。很可能我们的血管
缺乏变硬的石灰。“我们的家族,”你曾说过,
“没给这世界贡献将军,或——我们也该知足——
伟大的哲学家。”不过,这也好:涅瓦河面
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
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
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雪,这穷人的大理石,失去肌肉的力量,
融化了,指责空虚的脑细胞,指责它们的搏击技巧
不够聪明,指责它们没有保持那样一种方式:让你
往双颊擦粉,显得像你永远希望的样子。
现在只剩下抬起双臂为颅骨挡住无聊的眼光,
还有喉咙,用双唇不停地说着“她死了,她死了”
而无穷的城市以一支支长矛划过视网膜囊
哐当作响如退还的空瓶。



25、我踩了多久的拍子

我踩了多久的拍子,你可看看我的后鞋跟。
我额头的蜘蛛网也不能用一根手指拿掉。
不过公鸡喧嚣的啼声令人惬意之处
是它听上去跟昨天一样。
但黑色思想也不能被适当地保持在它的位置,
像那绺斜斜垂在我额际的头发。
现在我不能做任何梦,这样就可以存在得少些,
发生得少些,以免把时间弄得
一团糟。从窗口望出去的本城贫困部分
冒犯我的视野,以便轮到它
仅仅通过住户的脸来记住他,跟他
自以为的刚好相反。
我像个巫师绕着房间打转,
把它的空荡荡裹在我身上,
像一个毛线团,以便我的心灵
也许能知道些上帝知道的。

26、新生活

想像战争已结束,和平恢复其统治。
想像你仍然可以制作镜子。想像一只布谷鸟
或一只麻雀,而不是一个容克,再次在枝桠间啁啾。
想像一个窗口框住的不是城市的瓦砾,而是它的洛可可式建筑,
棕榈树,木兰,松柏,坚韧的长春藤,青草,
月桂。常常有月亮把云朵放牧进来的铁铸网眼花边
最终要忍受含羞草的纠缠,还有
龙舌兰的骚扰。想像生活必须从门槛开始。
人们走出房间,里面摆着偶尔阻止他们晕眩的
椅子,一张张像字母“b”,要么像字母“h”。
它们对任何人都没有用途,除了对它们自己、
人行道铺路石、繁殖法则。
这就是塑像的影响。准确些,塑像的空壁龛的
影响。嗯,没有神圣,仍可以使用它的代名词。
想像这一切都是真的。想像你讲到它们,
讲到任何额外、偏向的事情时都是讲你自己。
生活确实像这样重新开始——带着
火山爆发、巨浪围攻小舢板的油画风景。
带着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调查灾难的
那种临场的感觉。带着你急想随时把目光转移,
投向一张沙发,一瓶在灰泥衬托下
显得肤浅的盛开的牡丹的感觉。
它们俗艳的颜色,它们凋萎的嘴
必然反过来又成为灾难的预兆。
每样事物都脆弱。每个关于某样事物的思想
都很快被遗忘。实际上事物是思想的
水蛭。所以才有它们那样的形状——
每只都是大脑切下的图样——
它们对地方的依附,它们的珀涅罗珀特征;
这就是它们对未来的兴致。日出时,听见雄鸡啼叫。
踏出浴缸,包裹在亚麻布床单里,
在一家酒店,在新生活中,你面对那群
四脚的家具,乌木的,铁铸的。
想像史诗微缩成田园诗。想像文字只是
火焰的长舌的谈话,它那盛怒的布道常常像吞噬干柴般
贪婪地吞噬那些比你聪明的人。
想像火焰发现它很难确定
你的价值,更不要说温暖。这就是为什么你完好地幸存下来。
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忍受冷漠,这就是为什么你觉得能轻易
与充塞着这地方的果树女神、果园女神、耕作女神混在
一起。这就是为什么你双唇是这牧羊人的丁当声。
一个人能为自己辩护多久?无论你怎样藏起A牌,
总会有些奇装异服的J牌打在桌面上。
想像声音愈真诚,它包含的对无论什么的
爱、怒、泪、惧的痕迹也就更少。
想像你的无线电有时候收到你那老天线的咕哝。
想像在这里,每个字也被其相似者逐渐习惯断奶的侍从们
跟随着,盲目地形成小写的“贝特西”或“易卜拉欣”,
把钢笔拖至越过字母表和意义的范围。
新生活的黎明。不减弱的蝉鸣。
一片独缺一个池塘的古典景色,要不
就是缺几块使其尽头模糊的湿雾;
裸露的镶木地板,永远无法支撑一只探戈舞。
在新生活中,没有人恳求时光“停一停!”
真要顿一顿,时光便立即衰朽。
此外,你的外表毕竟够光滑,足以
在粗暗的一面草草写上“嗨”并贴上邮票。
房间里四面白色拉毛粉饰墙由于一道目光
朝它们的方向投来、眼看就要审视它们而变得
更白,那目光更多不是浸透于远处草地阴郁的憩息
而是浸透于光谱缺乏草地那自我否定的颜色。
一样事物可以被宽恕很多。尤其是它探照之处
也是它抵达尽头之处。最终,一个人
对空无地带,对这些无目标景观的
无限好奇,似乎正是艺术的真谛。
在新生活中,一朵云胜过明亮的阳光。近似
自我认识的雨看上去像永久。
另一方面,一列你并非独自一人在月台上等待的
意想不到的火车按时抵达。
一张帆正宣布它对地平线的谎言的判决。
眼睛追踪沉下的肥皂,尽管出名的是泡沫。
而要是有人问你“你是什么人?”你就回答“什么——我?
我是没人”,如同尤利西斯含糊地回答独眼巨人。



27、为一个半人马怪而作的墓志铭

说他不快乐,等于说得太多
或太少:这要看谁是听众。
不过,他散发的味道还是太难闻了点,
他的慢跑也很难跟得上。
他说,他们原只是想树立一座丰碑,但出了什么错:
子宫?装配线?经济?
或别的,总之战争没有发生,他们跟敌人做朋友,
而把他留下,成了现在的样子,大概是要表现
冥顽不化、不相容——诸如此类,并非
证明其独特或美德,而是可能性。
多年来,他像一团云,游荡在橄榄树丛里,
对单腿,这不朽之母,感到惊奇。
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
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
而他挺年轻就死去了——因为他动物的一半
证明不如他的人性持久。

28、向杰罗拉莫·马尔切洛致敬

有一次在冬天,我也是从埃及乘船
来到这里,相信妻子会穿着华丽的皮褛
和一顶蒙面纱的小帽迎接我。然而迎接我的
并不是她,而是两条矮小、金牙的
衰老的哈巴狗。它们的德国主人
后来对我说,要是他被抢劫,
那两条哈巴狗也许可以帮助他
勉强维持生计;嗯,至少最初如此。
我一边点头一边大笑。
码头没有尽头,完全
空荡荡。那非尘世的
冬天之光正把豪宅变成瓷器
并把平民百姓变成不敢
触摸它的人。
面纱,还有皮褛都不是
争论焦点。唯一透明的
事物是空气及其在“梅利埃格—阿特兰大”
酒店的粉红色滚边窗帘,
在十一年前,我想,
我就可以推测
未来早已经
抵达那里。当一个人孤身只影
他就是在未来——因为它能应付,
而不需要那种超音速的玩艺、
流线型的身体、被处决的独裁者、
倒塌的雕像;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
如今我已不再
匍匐在酒店的房间里
模仿它的家具和保护我自己
免受自己的格言毒害。现在死于悲伤
恐怕将意味着死得
太晚,而迟到者们
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在未来。
码头挤满用阿拉伯语谈天的青少年。
面纱已经发芽成一网谣言,
后来逐渐暗淡成一网皱纹。
而哈巴狗很久以前就已被它们那犬科的奥斯威辛毁掉了。
也没有主人的音讯。幸存下来的似乎是
水和我,因为水也
没有过去。

29、致M.B.

亲爱的,我今天深夜离开这座房子
去呼吸一下从海洋飘进来的新鲜空气。
落日在诸神之中燃尽,犹如一个中国风扇,
云团积聚犹如音乐会大钢琴的盖子。
四分一世纪以前你嗜好烤羊肉串和约会,
你在笔记本上画炭笔素描,唱点歌,
跟我嬉戏;但是接着便交上一个化学工程师,并且,
根据你的来信判断,你越来越愚不可及。
现在人们在外省和首都的教堂看见你
参加一些共同朋友的葬礼,这种事情如今连续不断地
发生;而我为这个世界还存在着比你和我之间
更难以想像的距离而感到高兴。
别把我的话看得太坏:你的声音,你的身体,你的名字
再也勾不起任何联想;没有人摧毁它们,
但是要忘却一个生命,最低限度也得
需要另一个生命。而我已经经历了那一部分。
你也一直很幸运:除了也许在照片里以外,你哪里还可以
永远没皱纹、年轻、快乐、嘲笑?
因为当时间跟回忆碰撞,它就发现它缺乏资格。
我在黑暗中抽烟,吸入退潮的腐蚀味。

30、大西洋两岸

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都难能可贵,
除了死者。但也许对他们也是如此。
也许全能的上帝已变得有点儿布尔乔亚,
还使用一张信用卡。因为要不是这样时间的消逝
就毫无意义了。因此有回忆,追思,
价值,风度。我们希望自己不至于
把母亲或父亲或双亲或三两位知己都完全花光
当他们不再纠缠我们的梦。我们的梦
与这城市不一样,它们随着我们日渐年老
而愈加稀疏。这就是为什么永恒的安息
取消了分析。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
都难能可贵并构成了
死者的来生。它的质量可以质疑
但它的持久力却不可以。我们不妨假定死者不会
介意取得无家的地位,睡在拱廊里
或者看着怀孕的潜艇经过一次
全世界的旅行后回到原地的修藏坞,
没有毁灭地球上的生命,甚至
没有一面得体的旗可悬。



31、混凝土颂

你将比我活得更长,好老混凝土,
就像我似乎比某些男人活得更长,
他们也曾以眼睛的颜色或外貌
为理由,把我当成某一类街道。
因此我赞美你无知觉、多孔的表面,
不是出于羡慕,而是作为最近似的
亲属——不够耐用,为松散的接合
所苦,尽管仍然对建筑师心怀感激。
我欣赏你卑贱的——准确地说,
无意义的——出身、咆哮和尖叫,
然而完全跟那个不是我能
企及的抽象命运相配。
并不是什么都不延续其种类
而是未来更喜欢它的
求爱对象是绝对的盲约
且裹着一件石化长裙。

32、爱情

今夜我两次从梦中醒来,
走向窗户,窗外的灯火
如同苍白的省略号,试图
补充我梦中破碎的词句,
但也归于空茫,没有带来安抚。
我梦见你已经怀孕.尽管
这么多年我俩一直分居。
我仍然感觉到自己的罪过.
高兴地去用双手抚摸你的腹部,
可是摸到的却是我的衣裤
和开关。我走到窗口,
知道把你一人留在
那儿,在黑暗中,在梦里,
你在那儿耐心地等待
我的归来,没把我故意的别离
看成过错。因为黑暗
复活了被光线摧毁的事物。
我们在黑暗中结婚,举行仪式,
我们是双背的怪物,孩子们
只是我们赤身****的无罪的证明。
在任何一个将来的夜晚
你会重新出现,消瘦、疲惫
我将看见儿子或女儿
仍未取名, ——那时我呀,
不再伸手去摸灯的开关。
我没有权利把你们
抛留在那阴影的王国,
被隔在白昼的篱栅之外,
无言无语地屈从着
我无法企及的活生生的现实。

33、六年以后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星期二
现在元月第二天重又降临
使她讶异的眉毛抬起
正如雨中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
抹掉她迷蒙的忧伤,现出
那路前无云的远景。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一次
雪花飘临,仿佛无边无垠;
唯恐雪片弄疼她的眼睑,
我用手为她遮掩,但它们似乎
不知眼睛的珍贵柔嫩,
依然撞击我的手掌犹如蝶群。
这么相异所有的新奇都是那样
睡眠的纠缠会变得羞惭
无论分析得多么透彻;
而当我的嘴吹灭烛焰,
飘过我的双肩,她的朱唇
寻觅着,一心一意与我相吻。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所有
破碎的纸玫瑰俱已逝去,
整个小桦丛长过墙头,
因某种偶然,我们有了积蓄,
整整三十天,海浪迤逦,
夕阳以火焰威胁着土耳其。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没有
书籍,椅子,家具--唯有那老床--
那个三角形,在这之前
只有直角的两边,某些
熟知的人头就这样盘旋
      
这么久生活在一起都是那样,她
和我,我们共同的影子,曾经是
双扉之门,甚至我们沉浸于
劳作和睡眠中,都一直紧闭:
门扉奇妙地裂开然后我们出去
走向未来,走向夜色里。


34、静物
  
  死神将会来临,取走你的眼睛。
       ——帕韦泽
  
  
  1
  
人与物将我们
团团包围。无论是物是人
都在折腾着我们的眼睛。
倒不如在黑暗中生存。
  
我坐在公园里,
在长凳上观望
结伴而行的一家人。
我厌倦了亮光。
  
根据日历的记载,
这是一月.是冬天。
待到厌倦黑暗时,
我再开口发言。
  
  2
  
时候到了。我准备发言。
从何说起?这没什么关系。
只要开口就行。我能沉默,
但最好还是诉说几句。
  
说什么?说白昼,说黑夜?
或者东扯西拉。
要么谈谈物体。
对,谈物不谈人吧。
  
人是注定要死的。
所有的人。我也难免一死。
谈人只是徒劳无功,
如同往空气中书写文字。
  
  3
  
我的血液变冷。
冷得实在厉害,
胜于冰冻三尺的河水。
人不是我的所爱。
  
人的外貌今我厌恶。
他们那一张张脸膛
嫁接于生命的躯体,
显出不会脱落的模样。
  
他们面部的表情
使灵魂感到可憎。
犹如对一个陌生者
进行阿谀奉承。
  
   4
  
物更为赏心悦目。
无论是根据它们的外形
或是深入它们的内部,
都没有善恶可分。
  
物体的内部——是尘埃
残骸。蛀木虫。内壁。
还有干枯的幼虫。
摸上去不太舒适。
  
尘埃。被拧开的灯光
照亮的只能是尘埃。
哪怕物体封得密不透气,
它也被照得富有光彩。
  
  5
  
这古老的食品橱,
无论是外形还是里面,
都能让我联想起
那个巴黎圣母院。
  
搁的内部是一片黑暗
拖布和圣徒的法衣
也无法拭去尘埃。
通常,就连物体自己
  
也不妄想战胜尘埃,
并不为此枉费心机。
因为尘埃——是时间的躯体,
时间的血肉之躯。
  
  6
  
近来我经常沉睡
在白昼的明亮的时刻。
似乎死神眼下正在
把我试验,把我检测,
  
它把一面镜子放近
我依然呼吸的嘴唇。
看我是否能够承受
在白昼中不复生存。
  
我没有动弹。我的双腿
冻得恰似两根冰柱。
一根根青筋纵横交错,
犹如大理石上的纹路。
    7
  
物有自己全盘的考虑,
这一点令人惊愕,
它们纷纷退出
以词语构成的人的世界。
  
物不停滞,也不运动——
这全是胡言乱语。
物也有自身的宇宙空间,
绝不存在超然在外的东西。
  
物能被砸碎、焚烧,
或被掏空、毁坏、抛弃。
然而在这些场合,
它不会大骂:“他XX的!”
  
  8
  
树木。绿荫。以及
树下供根须缠卷的土地。
黏土的歪歪扭扭的图案
还有一排一排的磐石。
  
树根盘绕交织。
石头则以固有的重量,
自成一体,摆脱了
根须的反复纠缠。
  
磐石一动也不动。
无法推走,无法搬移。
树荫。树荫中的人
恰似落网的鱼。
  
  9
  
物体。物体的褐色。
它的轮廓已经模糊。
一片昏暗。此外,
什么也没有。这是静物。
  
死神降临并且发现
一具……,它的安宁
表明死神已经来访,
犹如翩然而至的女人。
  
这真是荒谬绝伦:
头颅、骨胳、钐镰。
“死神将会来临,
取走你的双眼。”
  
  10
  
圣母对基督说:
“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
你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怎能回到家里?
  
“当我还没有弄清
你是我儿子还是上帝
你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怎能跨进屋子?”
  
基督对她答复说:
“妇人啊,这其实没有关系,
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
儿子还是上帝.反正都是属于你。”


35、蝴蝶
   1
我该说你死了吗?
你触摸到的一段时间
如此短暂。上帝开的这个玩笑中
有那么多悲哀。
我难以理解
“你活过”这样的字眼;
你的出生与你凋零
在我手中的日子
是同一个,而不是两个
因此算起来
你的期限,简单地说
少于一天
   2
显然,这样的日子对我们
微不足道,等于零。
它们不可能阻止一旁的我们
去喂养你的眼睛。
每当日子靠着白色的界域
僵硬地站立,
它们没有形体,
它们没有标记,
它们就像你。这就是说,
每只蝴蝶的小小羽毛
是一天的收缩的形象——
它的大小的十分之一。
   3
我不知该怎么说
你缺乏所有的存在?
那么,我的手掌触及到的
像你那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种色彩来自虚无
无法描绘。
告诉我,你的色彩
藏身于何处?
因为我喋喋不休
的话语,不是颜料。
我的幻想怎能虚构出
你的色调?

   4
在你小小的翅膀上,
有黑色的斑点和光斑——
像眼睛,鸟儿,姑娘,睫毛。
莫非这些东西
就是你空灵的标准?
莫非这些小小的面孔,
这些破碎的时间和地点
通过你的形体闪现?
因为对你自然的死亡;
它们显示水果
和花朵的盛宴,或展现
在甲板上的鱼儿?
   5
或许一道风景如烟
升起在你的灰烬中,
我将以深度的透镜
扫描它的坡度——
它的海岸,舞蹈者,仙女。
莫非它明亮如同
白昼,黑暗如同夜晚?
一个人能够瞥见——
登上天际的荧屏——
某些耀眼的灯盏?
那么,请告诉我,什么形状
激发这道风景?
   6
在我眼中,你就像
一个千变万化的造物,
你的纹身遮蔽了一张脸,
一块石头,或一颗星星的特征
谁是那个宝石匠,
没有签订合同的容貌,
谁从我们的世界分离出
你的彩绘画——
一个疯狂的世界带
我们到下面。更下面
我们在那儿变成物体,而你则是
关于这些物体的思想?

   7

为何这些可爱的形状
和色彩,只为你获得
一天的生命
在这片临湖的土地上?
——一片土地,它的斑纹的
镜子有一个美德:
反映空间,存储它。
如此短暂的存在
逃离了你的
该被抓住,传送的机会。
在手掌中颤抖——
猎手的眼睛的入口。

   8

你避开任何反应——
但没有害羞
或邪恶,或狡诈,
不是因为
你死了。死或生,
上帝的最卑微的生物
都被赋予了说话,
或歌唱的嗓子——那怕一声叹息
使它找到一种方式
捆扎在一起,
伸展生命的极限,不管
一个小时,还是一天

   9

可你连这也没有:
发出一个词语
的工具。但是,探索一下这个问题;
会更好。
你没有在天堂的账本中,
负天堂的债 。
这不是一个诅咒,我向你发誓,
你如此轻的重量
和宽度剥夺了你的舌头。
声音的重量,也如此悲伤
而你比时间更加无言
更少血肉。

   10

活了如此短暂的一小时
经历恐惧或颤抖,
你像尘埃般,飞舞
于这花床之上。
远离空间的监牢
那里过去和未来
结合在一起粉碎,或磨损
我们的生命,因此
当你的道路将你引向远方
开阔的草地,
你鼓动的双翼将阴影
和形体带入天空。

    11

因此,同样,滑翔的笔
在纸上信手涂抹
任何漫无目的的
诗句
或有目的的诗句
犹如异端和智慧
产生的化学反应;
因此相信这手
它沉默的话语激励
手指颤动——
它的痉挛没有授粉
却能安慰心灵。

    12

如此之美,安置在
如此短暂的季节,
向我们的震惊的理性暗示
这种悲哀的猜疑:
这世界被创造出来
不带有目的或神意
如果——有人告诉我们——
有一个目的,
那么这不是我们自己。
没有蝴蝶收藏家
能够诱捕到光或检测到
黑暗驻足的地方

    13

我该对你说再见
当一天完结
人的记忆也消逝,
渐渐隐退,像头发般
下坠。麻烦在于。
在它们背后:
没有为情人准备的双人床,
沉睡,过去
的日子在伸展中
渐渐缩小——而是,相反,
巨大的蝴蝶云朵
纠结在一起。

    14

你比虚无好。
这就是说,你更近,
更可触摸,更清晰。
可你近于
虚无——
像它一样,你整个是虚空。
而且假如,在你生命的冒险中,
虚无获得了形体,
这形体就会死去。
而你活着的时候,你提供了
一个脆弱和不断变化的缓冲器
将它从我这里分离出去。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苏裔美籍诗人。生于列宁格勒一个犹太家庭,父亲是摄影师,布罗茨基自小酷爱自由,因不满学校的刻板教育,15岁便退学进入社会。他先后当过火车司炉工、板金工、医院陈尸房工人、地质勘探队的杂务工等。业余时间坚持写诗,译诗。

在布罗茨基的一生中,1964年是一个重要转折点。诗人因不劳而获罪受审入狱,而后被判流放,最终被驱逐出国。最初的审判是以布罗茨基经常调换工作为由,当布罗茨基说自己的工作是写诗时,法官拒绝承认他的文学工作是一种工作,拒绝承认他是一位文学家。这种典型的黑色幽默发生在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多少有种卡夫卡小说的味道。洛谢夫谈到这次事件对诗人本人的深层的影响值得记录在此:“对布罗茨基的审判常常被称为‘卡夫卡式的’,这指的是法律逻辑的缺失、诉讼的荒谬以及可怕的审判氛围”,但对布罗茨基而言,这次审判还有更深层次的意味,“要知道,卡夫卡的《审判》不仅写到,一个人可能会不明不白地遭到审判和折磨,而且还写到,一个不知为何遭到审判多大人却也有可能感觉自己有罪。这是人类普遍具有的存在罪孽感,并不一定与犹太-基督教的原罪意识相关,这种罪孽感始终存在于布罗茨基的诗歌,也存在于他的整个智性生活”。在我看来,这段话可以作为理解布罗茨基诗歌的一把钥匙。在布罗茨基的诗歌中不仅仅有关于原罪主题的诗歌,还有与此相关的宽恕主题。阿赫玛托娃说过“你不知道你已获宽恕……”布罗茨基终生铭记这句诗歌。

布罗茨基是用头脑写作,这跟以生活经验为基础写作是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和冲突的,后者在最好的时候,就是原创性爆发,是诗歌的根本。可是原创性何其难得,有一点小经验,哪怕大经验,并不意味着有原创性,甚至可能与原创性背道而驰。只有原,而无创,那是低级散文。布罗茨基是用头脑写作的最高级别者,他表现得最好的时候,其创新和发明直抵原创性——这是他令人精神振奋的核心,其难度之高,岂止是一般原创性诗歌可以匹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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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几首读后目瞪口呆~~谢谢天然石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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