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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德里克·沃尔科特:白鹭

德里克·沃尔科特:白鹭

程一身 译

1
细察时间的光,看它能有多久让
清晨的影子拉长在草地上
潜行的白鹭扭着它们的脖子吞咽食物
这时你,不是它们,或你和它们已消失;
鹦鹉在日出时咔哒咔哒地发动它们的船只
四月点燃非洲的紫罗兰
面对鼓声阵阵的世界,你疲倦的眼睛突然潮湿
在两个模糊的镜头后面,日升,日落,
糖尿病在静静地肆虐。
接受这一切,用冷静的判决
用雕塑般的词语镶嵌每个诗节;
学习闪光的草地不设任何篱笆
以免白鹭被刺伤,在夜间呻吟不止。

2
这些浑身洁白,鸟嘴发红的白鹭多么优雅,
每只都像一个潜行的水壶,在潮湿的季节
茂密的橄榄树,雪松
抚慰咆哮的急流;进入平静
超越欲求摆脱悔恨,
或许最终我会达到这种境界,
在阳光下,棕榈叶像轿子一样低垂着
影子在它们下面狂舞。在我充溢着
所有罪孽的身影进入遗忘的
绿色灌木丛以后,它们就会到达那里,
一百个太阳在圣克鲁什山谷
上升又下沉,我的爱如此徒劳。

3
我看着这些巨树从草地边缘腾空而起
像膨胀的大海,却没有浪峰,竹林陷入
它们的脖子,像被绳子拴着的马匹,黄叶
从震荡的枝条被撕下来,雪崩般塌落;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暴雨骤降之前,
天空如同被浸透的帆布,在绝望地航行
风在乱纸中猛吹,完全笼罩了山峦
似乎整个山谷是一枚安然度过风暴的豆荚
而森林不再是树木,而是奔腾的海浪。
当闪电炸裂,雷声吱嘎作响如同咒骂
而你是安全的,躲在圣克鲁什深处的
一间黑屋里,电光一闪,当前突然消失,
你暗想:“谁会为颤抖的鹰,完美的白鹭
和云色的苍鹭,还有连看到黎明虚假的火焰
都感到恐慌的鹦鹉提供住房呢?”

4
这些鸟持续为奥特朋⑴充当模特,
在我年轻时,一本书中雪白的白鹭
或白色的苍鹭会像圣克鲁什翡翠绿的
草地一样打开,深知它们看上去多么美丽,
完美地昂首阔步。它们点缀着这些岛屿,
在河岸上,在红树林的行列或养牛的牧场里,
在池塘上方滑翔,然后在小母羊光洁的
脊背上保持平衡,或者在飓风天气里
逃离灾难,并用它们令人震惊的戳
啄出记号,似乎在它们神话的高傲里
研究它们是完全的特权
它们扑扇着翅膀从埃及飞越大海
伴随着法老的朱鹭,它橙色的嘴巴和双脚
呈现出安静的轮廓,装饰着教堂的地下室
随后它们展翅起飞,翅膀扑扇得很快,
当它们扑扇翅膀时,当然像一个六翼天使。

5
那永恒的理想是惊奇。
阴冷的绿草地,安静的树木,那边山坡上
的丛林,接着,一只白鹭白色的喘息使
飞行进入画面,然后用它笨拙的脚步
摇摇晃晃地站立,那么笔直,白鹭的象征!
另一个想法令人惊奇:站在树稍的
一只鹰,悄无声息,像一只猎鹰,
突然冲入天空,用那种和你相同的极度冷漠,
在赞扬或责备之上盘旋,
此刻它落下来,用爪子撕扯一只田鼠。
草地的事件和这种公开的事件是相同的,
一只白鹭惊奇于这个事件,高处的鹰在嗥叫
冲着一具死尸,一种纯粹是虐待的爱。

6
圣诞节这周过了一半,我还不曾看见它们,
那些白鹭,没有人告诉我它们为什么消失了,
而此刻它们和这场雨同时返回,橙色的嘴巴,
粉红的长腿,尖尖的脑袋,回到了草地上
过去它们常常在这里沐浴圣克鲁什山谷
清澈无尽的雨丝,下雨时,雨珠不断落在
雪松上,直到它使这里的旷野一片模糊。
这些白鹭拥有瀑布和云的
颜色。我的一些朋友,已所剩不多,
即将辞世,而这些白鹭在雨中漫步
似乎死亡对它们毫无影响,或者它们像天使
突然升起,飞行,然后再次落下。
有时那些山峦就像朋友一样
缓缓消失了,而我非常高兴的是
此刻他们又回来了,像记忆,像祈祷。

7
伴随着落入林中的一片悠闲的叶子
浅黄对着碧绿旋转——这是我的结局。
不久将是干枯的季节,群山会生锈,
白鹭上下扭动它们的脖子,弯曲起伏,
在雨后用嘴巴捕食虫子和蛴螬;
有时像保龄球瓶一样直立,它们站着
像从高山剥下的棉絮似的果皮;
随后它们缓缓移动,用双脚张开的指头和
前倾的脖子移动这么一只手的宽度。
我们共有一种本能,那种贪婪供应
我钢笔的鸟嘴,叼起扭动的昆虫
像名词那样吞咽它们,当它书写时
钢笔尖在阅读,愤怒地甩掉它的鸟嘴拒绝的食物。
选择是这些白鹭的教导
在宽阔空旷的草地上,安静而专心地阅读时
它们不断点着头,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语言。

8
我们在圣克罗伊一个朋友家的游泳池边
约瑟夫和我正在交谈;他停止谈话,
这次来访我本希望他会快乐,
喘息着指出,并非静立或阔步
而是固定在这棵巨大的果树上,一种景象使他震动
“就像某种来自博施⑵的东西,”他说。那只大鸟
突然飞到这里,或许是同一只鸟把他带去,
一只忧郁的白鹭或苍鹭;说不出的话总是
伴随着我们,像欧迈俄斯,第三个同伴
什么得到他,他爱雪,什么就会让它呈现,
这只鸟泛出一种幽灵似的白光。
此刻正值中午或傍晚,在草地上
白鹭一起静静地向高处飞翔,
或者航向海绿色的草地,如同一场划船比赛,
它们是天使般的灵魂,像约瑟夫的灵魂一样。


注释:
⑴奥特朋(Audubon,1785-1851),美国鸟类学家,画家及博物学家。
⑵博施(Bosch,1874-1940),德国化学家,曾获得1931年诺贝尔化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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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丽的悲伤
——论沃尔科特《白鹭》(作者:草树)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中国倍受欢迎,在我接触的文学同行中,几乎毫无争议地认定他是当代的大诗人,较之稍早的约瑟夫•布罗茨基和晚后的谢莫斯•希尼,一般认为后两者更多是诗学散文的成就而不是诗歌让他们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殊荣。那么我的文学同行们在有限的、零碎的沃尔科特的中译中,是凭什么做出了如此一致的判断?是因为他的诗篇中厚重的历史感,还是繁复华丽的修辞抑或诗篇中呈现的、宽阔的艺术视野?在当代中国普遍崇尚一种轻逸的写作诗歌现场,那么沃尔科特的诗歌又能带给我们的写作什么样的启示?在阅读程一身博士翻译的《白鹭》的过程中,我一边沉浸于诗人的每一行诗带来的愉悦中,一边向自己提问,我希望能从这一部完整的诗作中找到问题的端倪,也希望从中吸取写作的营养。

德里克•沃尔科特于1930年出生在圣卢西亚的卡斯特里,当时圣卢西亚还是英属殖民地。祖父母均为非洲奴隶的后裔,父亲是波希米亚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兼诗人,在沃尔科特少年时便已去世。他的母亲是教师,也是业余剧作家。长大后,他的母亲把他送到当地卫理公会派教徒的一个学校上学。随后他曾在圣玛利大学和西印度的牙买加大学读过书,毕业后搬到特立尼达岛居住,并从此成为艺术评论家,后来曾在波士顿大学教授文学课程。1992年凭借《奥梅罗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白鹭》出版于2010年。德里克•沃尔科特24日凭借它《白鹭》捧得了英国的诗歌奖项艾略特奖。入围的10位作家中,包括曾经获过此奖项的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可见角逐之激烈。 《白鹭》由54首诗组成,其中有11首组诗,组诗内含诗歌数量最多的《在意大利》有12首小诗。这些诗都没有注明创作时间,但是毫无疑问是诗人老年时期的作品,诗集出版时诗人已经有80岁。当它的译者发来它的电子译稿时,我几乎是一口气读完了全篇。这些诗,每一首都发出钻石般的光芒。我感受到诗歌的声音除了一贯的沃尔科特的洪亮和雄辩外,有了一种华丽的悲伤。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我无意中从网上看到了诗人兼翻译家明迪上传的一段沃尔科特的诗歌朗诵视频。83岁的老诗人虽然行走要依靠轮椅了,但他站着朗诵,声音底气十足,毫无老态,明亮里夹带着重浊。他的姿态让我联想起《珍珠港》中的罗斯福总统,而声音的延时部分又太像甘地,只是比甘地更有力量,目光也更犀利。他朗诵的语调基本证实了我的判断,所以我想从诗歌的声音或者语调入手,来做一次冒险的侦探。

20世纪的英美诗坛,T•S艾略特以后,在普遍倡导一种写作主体的声音接近于中性的潮流中,沃尔科特作为一个英语诗人,始终发出一种“高音”,这使我非常惊奇。当然它不同于金斯堡的“嚎叫”,没有歇斯底里;也不像洛威尔、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自白派的自我沉溺。他也不像英国浪漫主义的伟大先贤们那种云雀般的嘹亮。沃尔科特的诗歌的独特发声在于,它不单有高音区域的洪亮,也有低音部分的浑厚,甚至重浊。我以为它的形成不外乎几个元素,一是加勒比海地区独特的殖民文化和本土文化的碰撞,构成了它的高音和低音的两极以及宽广的音域;二是诗人的混血血统来自于非洲、荷兰和英国,成就了它的重浊部分。 在谈论《白鹭》之前,我们不妨向诗人的青年和中年之诗做一个简单的回溯:

  你是否曾经从孤独的海滩眺望

  看见一艘遥远的帆船?好吧,当我写下

  这首诗,每个词语都在被盐浸渍;

  我把每一行诗句勾划和连缀得

  象船上的缆绳一样紧实;在简单的言辞中

  我平凡的语言变成了风,

  我的诗页犹如飞翔号帆船的风帆高耸。

这是《飞翔号帆船》里的诗句,该诗被谢莫斯•希尼称为“划时代的作品”。希尼声称,诗人为他“那独特的殖民地热病所淤积的体液的强烈渴望”找到了释放的工具,我觉得这个工具就是一种来自殖民文化、非洲血统和加勒比海本地区的人文景观、民俗风情等三者熔铸的一种新的语言和语调。只短短几行,可见早年的沉郁激越。美国批评家斯文•伯克兹 在《指定继承人——评德里克•沃尔科特的《仲夏》》一文中说,“他的引导者包括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时代的诗人,华兹华斯,丁尼生,叶芝,哈代和罗伯特•洛威尔(此人也曾尝试把这一序列的传统合并到他自己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象织机上的纬线一样在他的诗行中穿梭。与之相应的是,从中也可以听到本地的影响,譬如加勒比地区的方言语汇和句法”。沃尔科特的声音从来没有被浪漫主义的高亢引导到陌生地带,尽管它的明亮部分有着织锦般的华丽,但它的辨识度显然是来自于他的非洲血统的“重浊”:

  我说,"奥梅罗斯"

  "奥"是海螺壳的咒语,"梅"

  在安德列斯土语中是母亲又是大海,

  "罗斯",一块灰的骨,白色的浪花崩裂

  在海岸线上铺展它的丝丝作响的饰带

  奥梅罗斯是干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涨潮时

  波浪从一个岸洞的口中发出的回声。

  这个名字停留在我口中。

不难看出,荷马的希腊发音“奥梅罗斯”,在诗人的笔下不是得到意义的演绎而是进行了声学上的本土解构。沃尔科特的诗歌的宽阔正是来自于他的文化上的宽容,他的独特性或者辨识度是建立在本土文化和黑人血统之深处,立足于“此地”和“现时”,以期在殖民文化带来的伤痛中确立自身的文化身份,同时藉此寻找治愈之途。

据译者介绍,《白鹭》大部分是格律体诗,中译无法转译,只保留了原诗的形体,因此从诗歌的声音的角度去谈论,是无法言及诗的韵律了。但是我想把诗歌的声音设定在语调的层面,仍然不影响对诗的节奏的感受,毕竟现代诗的声音最重要的是契合写作主体本身的呼吸和心灵的律动的那一部分。《白鹭》是一部老年之诗,写作这本诗集的沃尔科特已经是享誉世界的大诗人,不再存在身份焦虑和精神压抑,诗的境界也平和阔大,语调“重浊”而不失“明亮”,更多透出一种“爱的流逝,死亡将临”的悲伤——准确说来,是悲而不伤,对美之将凋零的感叹的背后仍有着对现时的珍惜和洞察,在漫游欧洲各地留下的诗篇显示出诗人对世界文化的了然于胸和实现深层“对话”的潇洒自如,同时也见出诗人对现实和历史的深邃洞见。《白鹭》的开篇是《棋子和士兵》,在诗人看来,那些“真人大小的土黄色武士”,或者真的士兵,向皇帝宣誓,愿为祖国而死,“愿成为一枚棋子,喘息着挺立”,这些棋子即士兵,士兵即棋子,悖谬的是,棋子的宣誓没有从那些出土文物那里得到任何回声,而其本身也是“从躯体到躯体,绝对没有气味”,这种人的工具化或者个性的彻底丧失和麻木带来的“悲伤”或“怨痛”被置于一种繁复的结构中,而诗歌发人深省的声音在于“如果宣誓看得见,他们将会看见我们的誓言”,这种主观的、理性的声音是对一种自古以来尤其在中国更普遍的“效忠”观念的质疑,深沉之音的触角之尖锐紧接着被一段描述性的客观予以平衡:

  棕榈叶伴随音乐摇晃,那是时间的声音

  吹拂在棋子的寂静上。运动带来损失。

  一只黑貂色的乌鸫在菩提树里啾啾鸣叫。

旗帜,海浪,棕榈,乌鸫,菩提树,它们和一盘寂静的棋共处一个沉思的语境中,高度压缩又清晰精确,那只乌鸫的啾啾鸣叫之“悲伤”留在了绵长的余味中,似乎给定了整部诗集一个基调,它也正是沃尔科特的伟大之处,意趣不在修辞高超炫丽,而在于本质的人文关怀。

《白鹭》的纵标不同于《仲夏》和《奥梅罗斯》,是移动的而不是立足于本土,不是在殖民文化和本土文化交织的土地上寻根溯源而是异国风情无时不唤起诗人对时间和生命的沉思,诗的横坐标延伸于内心,越到老年越臻于自由和自如之境。诗集中许多标题就是例证,比如《在意大利》、《西班牙组诗》、《伦敦的一个下午》、《在荷兰》等等,由此可见沃尔科特晚年仍在欧洲各地漫游,这些带有旅游诗印记的诗篇显示了他对世界文化的深邃洞察和体认,从中我们也不难听出他的宽广音域:他是那种天赋极好的“歌手”,用很小的音量就可以攀上高音的峰峦,同时也启示我们,每一个诗人或歌手,“嗓子”是有可塑性的。如果说当代音乐的路线越来越趋向于“博采众长”,将美声、民族和通俗唱法融为一炉,那么沃尔科特的诗歌的声音显然来自于三个主要源泉的合流,一是加勒比海的本土文化,一是殖民文化,再是他的黑人的血统,这使得他的诗歌的音域宽阔而厚重,华丽又重浊,就像当下的流行音乐越来越多地使用rock和rap的元素,而高音由于美声的发声方法训练得到了恰到好处的修饰。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在世界文化的合唱中,即便站在英国的街头“演唱”,也充满了自信:

这些狭窄的街道,因年久而变脏

因传统而油滑,它们疙疙瘩瘩的名字,

它们的比萨店,彩票销售点,那黑色的车库,

自动售货机上使人着迷的游戏发出的

砰砰声和嘎嘎声,在我第五本诗选的每页上

处理那个英格兰

——《伦敦的一个下午》

他自信“我在商店里转瞬即逝的形象,那些手势”确切地存在,或许是因为他能更清晰地听到康斯特布尔或约翰•克莱尔“吱嘎作响的乡村马车”。沃尔科特在《三便士评论》最近的一次访谈中说:“人们很难理解我对詹姆斯一世时代的偏好--它其实并不遥远。如果你听到一个从巴贝多或牙买加来的小伙子说英语,你仔细听的话,你能听到十七世纪的句法,我曾在《亨利五世》中听到一个士兵用约克夏方言说话,它听起来象纯正的巴贝多话。”这是十分有趣的,就好像中国的唐诗在当代中国诗人看来已经成为“死去的经典”、“故纸堆”,却在一些美国诗人比如庞德、罗伯特•勃莱的笔下“活过来”了。沃尔科特在伦敦的某个下午越过拜伦和雪莱而召唤约翰•克莱尔“到场”,我以为是有他的理由的,这与他对英国诗歌的判断有关。谢莫斯•希尼说,“沃尔科特的诗歌已超越了自我置疑、自我探索、自我诊治的阶段而变成了一种公共的资源。他不是鼓动家。他所能鼓动起来的是宽宏大量和勇气。”(《流放的语言——评沃尔科特》)。诚如是,《白鹭》有许多篇章回响着着昂扬的、深情的,令人惊叹的高音,有着欧美文化气脉贯注的浑厚的共鸣声,闪烁着清澈的浪漫主义精神的光辉。即便到了老年,漫游欧洲,在西班牙或意大利,多情的风景画和充满激情的画外音,也使诗歌的内在旋律至为动人,时常在高音区域出现令人着迷的华彩:

一列火车在句子里穿越烧焦的平原。

在软木小丛林里,影子和它的本源押韵。

除了安达卢西亚,任何名字都不能

从马群和跃马的火车窗口里产生意义。

西班牙的回声和拱门,你从意大利和它长满向日葵的

田野走私了“平原”这个词,

安娜(Anna)或阿妮娅(Anya)的“n”上有波浪线吗?

在短暂的阵雨中,彩虹点染着灼热的广场,

影子暂停在他们斗牛时舞动斗篷的手势里,阳台的装饰已生锈,

照着橄榄油的阳光在茶碟间缓缓扩散

这种极具抒情风格的描述服从于内心波澜起伏的激情,而每到这样的时候——一个客观铺陈的沸点将临,主体的声音适时发出,像一幅流动的风景画忽然响起了画外音:
难以打破的爱获得了一种神圣的硬壳。

诗人并不就此止步,转而直接进入西班牙的历史深处,音调骤然提高:

埃斯佩兰萨,珍爱的埃斯佩兰萨!

你的眼睫毛像黑蛾子,你脆弱的手腕像嫩枝,

你讥诮的小嘴拒不回答,

当它笑起来,就像洛尔迦谣曲中的

一个温柔诗节,你的牙齿是河底的

洁白石子,我听见科尔多瓦的种马

在发情时打响鼻,我听见我骨头的

响板,脚后跟卡塔响就像机关枪。

——《西班牙组诗》

埃斯佩兰萨,在西班牙语里是希望的意思。译者没有加注,我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他对应于安达卢西亚平原,即便作为一个抽象的词对应于洛尔迦、希梅内斯等大诗人的出生地,“希望”变得具体,有血有肉。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年仅80的老人的身体内,仍然荡漾着如此炽热的激情,他不单显示了艺术对人类内心的滋养,尤其是其诗句背后一种建立在对自然、文化和历史,特别是对诗歌史的透彻理解之上的爱和勇气,闪闪发光,必将照亮人类心灵的晦暗之途。

在《西班牙组诗》中,我也在诗人几乎是冷漠的语调中感受到一种老年之哀。正如译者所说,爱的流逝和死之将临不可避免会成为最重要的主题。沃尔科特的动人在于,他的毫不隐晦的真诚和精确无比的诗艺使得这种情感或精神境地得以真切地表达和呈现:

猜想我居住在这个城市,会有一个喷泉,

塔楼上的两只鹳,我称它们鹤,

黑发美人经过,然后再次经过,

我不愿意住在豪华酒店里,西班牙的所有中心

位于这个广场,一条条小街道被八月的阳光

照耀并分成两半。斗牛场直到星期天

才会关闭,炎热

会烤焦公园的长椅,会有许多

鸽子用它们粉红的双脚在卵石上跳跃。

我会独自坐在那里,一位老诗人

拥有白种人的思想,而你,我的妓女,将会死去

你的名字只有一半会被记住

因为到那时你会失去控制我

睡眠的力量,直到剩余的一切

是喷泉的喷嘴。钟楼上的鹳,或鹤。

诗人采用虚拟的语气也许是因为生命的境况还没到徒有情欲而身体枯竭的那一天,那个一再走过酒店的妓女还没有老去,眼下的一切仍然至美,但是正是一种对美之将凋零的忧伤,扩增了情感的含量,“钟楼上的鹳,或鹤”的茫然和凄凉,在更广阔的时间轴线上,被提前“看见”或预知,当下的悲凉得到了抑制,悲而不伤,更多唤起了人们对现时的珍爱。

对爱的流逝的伤悼和吟叹,隶属于诗人的低音区,它因繁复而格外婉转动人,因澄澈而重而不浊。这中间既有人生现实的沧桑,又有面对死亡的清醒。比如《六十年以后》,那是两个曾经情窦初开时相互追逐的男女在老年相遇,双方都坐在轮椅上沉默,“她的美,隆起如一朵皱折的花”,“拖着三重下巴”,“而我已成老朽”,诗人想起了年轻时期的一幕场景,两个人在追逐,一个因勃起而兴奋,一个羞涩得像小鹿,而那一刻——

此刻,对讲机里那些沉默的刀子把我们穿透。

诗篇煞尾于时间的残忍,而这种残忍的精确呈现显示了沃尔科特一贯的高超技艺,看似冷静实则深含匠心:两个人已经成为沉默的对讲机,而对讲机里的沉默像刀子在穿梭,穿透了“我们”。这种双重的暗喻举重若轻地传递了最为复杂的情感,力道千钧。而面对死亡,比如《朋友之死》,诗人语调淡漠实则暗藏着反讽,“那是别人的事,与我们无干,死,甚至最亲近的人”,但是随着描述的展开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对人生的透彻洞察:

在一个虚荣,荣耀的清晨,当歌曲消失,

黄色或金色的棕榈叶辉煌,所有其余的叶子

同样是闪光的辉煌,死去。他们在练习卡利普索,

在哈瓦那附近,小贩把帐篷搭起又拆掉


这种描述的客观性常常是在重浊的主体声音的直立中获得停顿、延时和张力:

…死愈令人惊奇

爱愈深沉,生活愈坚强。

痛苦结束了,羽毛合上你的眼脸,奥利弗。

多么幸福的朋友,多么美好的妻子!

你的死就像我们的友谊重新开始。

充沛的情感背后有着强大的理性力量的参与,从低音区逐步发力,向高音进发,在最高的点上,嘎然而止。在《西西里岛组曲》里,诗人几乎将老年的心境展露无遗,既有对爱的重建之难的叹息,也有对爱的流逝的惋惜,甚至有呼唤先贤施以救赎的吁求。这种低回、婉转的声音,或明亮或高亢,直击读者的心灵。沃尔科特或许始终坚信读者的存在:这个读者甚至可能站在看不见的时间的地平线之外,将在生命灰飞烟灭之后仍倾听他的声音,而他也因他或她的倾听而存在。这或许就是诗歌艺术最根本的魅力所在。

尽管如此,为什么你从不提老年,

你头发斑白的萨提尔,留着竖立的海胆状胡须,

头颅变得几乎和这张纸一样白

和雪松花一样白,被该死的橡胶树摇撼着,

可恨的雪松,像你笔下的元音字母?为什么?

我会告诉你它们想什么:你太老了,不能

被如此年轻的女子摇撼,不能需要她

尽管你有瘢痕般的躯干和颤抖的手,

一想到她,你的头颅就像三月里的雪松

沙沙作响,听到她赞美,你像海杏树一样剧烈燃烧,

你像海蟹一样信笔涂鸦,然后将它们掩盖,

当然她永远不会理解。

他人的爱是多么乏味,不是吗,读者?

这一页,被夕阳衰退的弧线触摸,

因同样的抱怨和叹息,十四行诗和彼特拉克。

——《西西里岛组曲》之八

这种热烈、宏亮而又沧桑的声音的魅力,不在于它的高音区域的撕裂处,而在于它几乎带着一点反讽的味道将余音推向了内心的时间坐标之末端:一端是彼特拉克,是每一个艺术家,每一个人都会经受的共同命运带来的慰藉;一端是无限的渺茫里,一个倾听者的出现。

这组诗以对“亲爱的人”的怀念结束。我们有理由相信,沃尔科特晚年的旅行更多唤起了他对爱的流逝的悲伤而非自然人文带来的愉悦,歉疚之情的流露之余,我们可以从他的字里行间听见一种重浊之外的低音的力量:“毛虫的送葬行列衣着太华丽,给如此/庄重的场合增加了某些花俏/轻松的蝴蝶像往常一样扇动着翅膀,它们从不/把死亡看得那么认真,随后/一只过时的黑鸟穿着双排扣长礼物,洪堡/代表某个部,无疑很文化/后面是个我不认识的白种人,某个另类/再后面是个俯身内心贪婪的泛基督教徒/他将名片塞给我。他们都认识她,/随后是耐心的蠕虫代表团”,这真是一个古往今来最为奇观的送葬队列,它更多由昆虫世界的成员、历史人物和宗教人士组成,但是所有人的后面,是一个“蠕虫代表团”,这个代表团的出现足以叫人屏住呼吸。非凡的洞察力和惊心动魄的描述不止步于此,在《消失的帝国》里,诗人以一种讲述神话般的雄辩语调揭示了虚无的本质:在他先知般的语调里,一个帝国的消亡和权力的放弃,被宏阔的视野和蚀刻般的细节给予论证,“随后是沾满尘土的托钵僧和撒哈拉沙漠的寂静”,它是虚无的本质状态,也是人类精神秩序重建的边界。

追忆过去,感叹现时,另一种对未来的追寻,相比《星星苹果王国》、《另一生》、《奥梅罗斯》等,《白鹭》更多是一部关注生命经验和人性本身的诗。作为加勒比海地区一个后殖民国度的诗人,他早已在多种文化的对话和共存中,重建和确立了自己的文化身份。他的混杂的血统不是一种困扰而是令他倍感亲切的源流,正如《在阿姆斯特丹》里描述的那样。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他获得了一种比“荷兰、黑人和英国成份”更为广阔的血统,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家,他可以在安达露西亚听见来自洛尔迦或希梅内斯的那些伟大诗篇中“科罗多瓦的种马的响鼻”,可以直呼意大利的先贤们“安慰我,维托利奥,让我平静,卡西莫多”,他也能不无幽默指出奥巴马总统在竞选的队伍里留下的那条“犁沟”——一个权力的象征体的到来和离开,在人群中留下的“犁沟”实则是一条心灵的裂缝,因为由那些选民构成的“土壤”在那一刻都奔向了“利益”和“权利”,而没有谁能看见心灵的“犁沟”。这是一种多么清醒的声音。而捍卫一个落下残废的搬运工在“走向朗姆酒和糖尿病”的境遇中仍不失人的基本尊严:那辆“在酒醉中加速的卡车”的怒吼带来的感染力丝毫不亚于《阿甘正传》中那个轮椅上的越战老兵在圣诞夜的风雪中同轮椅一起从斜坡上冲下的冲击力,其语调又是心酸而深情的。当然《白鹭》也是关乎时间的,美和生命在感伤的旋律里流逝,时常响起非洲手鼓的雄健节奏,即便——

…你疲惫的眼睛突然潮湿

在两个模糊的水晶体后面,日升,日落,

糖尿病在静静地肆虐。

接受这一切,用冷静的句子,

用雕塑般的结构镶嵌每个诗节:

学习明亮的草地不设任何篱笆

以免白鹭被刺伤,整夜回荡着它的叫声。

这与其说是诗人赋予自身的使命所在,不如说给后学树立了典范。《白鹭》被艾略特诗歌奖的评委们认为是“一部感人,具有冒险精神并且几乎无懈可击的作品”,可谓名至实归。它的每一个词语发出的声音组合成了交响乐的恢弘、摇滚乐的雄健和加勒比海开阔的群岛上空鸟类合奏的清澈,这是以它的作者对世界文化和历史的透彻理解、对人性的深刻洞察和无与伦比的诗艺作为前提的。从诗歌的声学角度来谈论沃尔科特,无疑是富有挑战性的。通过转译,诗歌的节奏和韵律,有许多东西不可避免地丢失了,同时我更不可能像布罗茨基那样从月亮(moon)那里找到它和“哦,镜子”(O,mirror)之间的内在联系,这种语言学和符号学意义上的音响效果是我们在中译中无法“听见”的了,事实上沃尔科特是一位语言意识极强的诗人,他即便在自然万物中,也能“听见”“阴影和它的本源押韵”的韵脚。程一身的翻译较为真实地传达了原诗,通过他的译本,我们仍能倾听诗人心灵的声音,感受每一个词语的律动。沃尔科特作为当代在世的一位无可争议的大师,他的地位之得到广泛认同,或许从上述对《白鹭》浮光掠影的论述中可以得到一些答案,尽管“回答”远不够“雄辩”。在本文结束前,我想引用美国批评家斯文•伯克兹 的一段话来回答另一个问题:“在被写作危机笼罩的五十和六十年代,当诗人们为自由诗、投射主、反韵律、自白主义、重返美国之根等目标而奋斗的时候,沃尔科特的作品很少受到关注。他通常置身于激奋的时尚之外。但是象他那样的能力和手艺绝不会被永远放逐出诗歌的舞台,正如诗歌离开它的主要养分--格律结构就绝不会再进一步发展。最近十年,由于我们那些耗尽心机的诗人们的产品已被证实为是日益严重的低能和虚弱的表现,沃尔科特已开始走上前来,要求人们承认他所应拥有的正确的位置。”这是沃尔科特的文学生活历程一个素描般的勾勒,也是反驳各种形式主义写作的有力例证。在《指定继承人》中,斯文•伯克兹又说:“沃尔科特书写着一种有力地重读并浓密地捆扎着的诗行,它几乎从未松驰,但也不丧失口语的亲切感。他在形式之中工作,但他并不是一个形式主义者。”这足以给我们当下诗歌现场以启示,身体的、轻的、线性的、形式主义的写作,并非诗歌的正道,我们完全不必排斥诗之“重”,艺术的精妙在于平衡。沃尔科特的诗歌具有客观和主观的两极,客观的描述具有油彩般的华丽而主观的言说也从未脱离本体,他是一位平衡大师,准确地计算好了每一个诗节中杠杆的比例,并服从于内心的涌流和生命的经验。《白鹭》无疑也给我的写作以启迪。从这个意义上,我感谢《白鹭》的译者带来了沃尔科特“最新的经典”。尽管如他所说,这个译本还不够完美。但我相信,经过不懈的努力,最终会有一个相对完美的译本对称于它的原作。除了学养之外,它尤其需要一颗安静的心和巨大的耐心,这正是一身具备的。

2013-8-3-6 藏龙御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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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克·沃尔科特:在峰顶

因为一行白鹭发出最后的呼唤,
因为大海的朗诵重新进入我的脑海
带着它激发的问题,清除了最近将我缠住的
那恶魔般的声音;听不清楚,
它耳语,如同魔鬼说给疯子
疯子向他被握住的血淋淋的手咕哝着
像大海在贝壳的耳朵里旋转,像喧闹的
掌声降落在演员面前,随着对瘫痪的
恐惧的怀疑程度不断加深
他的全盛期成为过去。如果我的才华
真的已经枯竭,所剩无几,
如果这个人接下来除了放弃诗歌,
别无它事可做是对的,因为你爱它像爱女人
不愿看到她被伤害,我尤其如此;
就这样走向悬崖的边缘,在崖上高高耸立,
妒忌,怨恨,龌龊,连同牛肉桶上
优雅的护卫舰,悬崖的岩石;
感激你在这个地方写得这么好,
让这些破碎的诗像一群白鹭
在最后一声长长的叹息里离你而去。



德里克·沃尔科特:奥巴马与理发师

“因此这个世界等待着奥巴马,”我的理发师说;
乡村街道的旧篱笆,花朵
溢出生锈的锌质栅栏,都获得
一种光泽像可见的叹息,而在室内,
在一间小理发店里,一张选举海报
挤入另一种图案,各种发型
适用于他的青年黑人顾客,费用
相同无论你是谁——美国总统——
头光滑得像保龄球,我的理发师笑着说
“奥巴马,是穆斯林或非洲黑人的名字?”
他的剪刀飞快地剪着,温和而轻柔,
“我祝他好运,”而好运静候在每条
落满山墙阴影的街道上,条条街道通海滩。
波罗热爱政治:一度在镜子里装满照片:
马尔科姆,金,加维,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
在销售面包果的窗口里皱着眉头,还有
尖叫的小狗,长筒袜,亚拉巴马的教堂。
波罗是个青年黑人,秃顶被棒球帽遮着
但不只是一个理发师,他技术熟练巧妙
当我离开他的宝座,抖掉腿上的碎头发,
我感到变了,像一个被遵守的竞选承诺。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沼泽地

此刻我的水土是沼泽地,泛着灰色的
银白水面隐现在芦苇间
或伴随着独唱而流动,那独唱可欢快地抑制
为了追求名誉而做的努力、嫉妒以及
对高尚行为的浪费;我的狂乱安静下来,
就像一叶船体被撞破的轻舟。
就像暗蓝灰色的苍鹭,我飞向荒芜之地,
飞向失事船体的肋骨,苔藓美化着它们,
在那里白鹭伸展双翅以免因颤抖而坠落
在正下方的船头,螃蟹们在那捉弄一条鲈鱼,
我用尽了所有精力,而不是这种三心二意的
寻求,探索一种更富有的生活。
我在想一个特殊的地方
那是亨特的海湾:远离道路
一只青蛙冲着星星和车辆伸出它的
舌头;在沼泽地,沼泽之光
为幽暗充电,在萤火虫点点飘飞的夜里
一只蟾蜍在芦苇中发出咯咯的叫声
一座天堂在如镜的水上不真实地摇动。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荷兰

凡·高画作中行列不齐的柳树,
有条纹的农家庭院,桥梁,运河,飞舞的白嘴鸦,
一位脚穿木屐、手推独轮车的男子;停在码头里的驳船;
摆在茶几上的画册里有我半个祖先的国度;
还记得一次印象模糊的游览,风车和堤坝,
瘦弱的,对北方那突然变黄并发疯的苦难
留下了深刻印象。我转向书页
寻求那些仍在痉挛的传统,那些我在正午的火炉中
绘画的日子。所有这些都是多年
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已非常熟悉
爱以及爱所钟情的痛苦,
田野里喧闹刺耳的聒噪令人恐惧。



德里克·沃尔科特:威尼斯与斯德哥尔摩


那些栖息的海鸥像木桩上的旗帜
从管道里排出的水梳理着它们成千上万片羽毛;
在罗德尼湾新月形海岸的
宜人光线里,记忆重访两地:
一个是水城威尼斯,然后是坚固的斯德哥尔摩
那沉重的靛蓝色之城。这两地都有一个小天使
对着从狮子头中冒出的喷泉微,它们的基座
因水的颤动而闪光,反复闪光;
一地发辅音,音色清冷,
另一地发元音。对它们我同样献出忠诚
和感激,因为光的网络舞动
在房间的墙壁上,电线上,柱子上,舞动在
来回摆动的凤尾船的货物上,大厦和小教堂的
不知名圆顶上,圣玛丽亚塞路提教堂
以及,在夏日阳光下,交通像斯德哥尔摩的
白色渡船,碎石子,驶向那些岛屿。
在这样的日子里,所有事物都燃烧着同样的美。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意大利
10


我惊讶地看着那些向日葵在辽阔的
绿牧场上旋转,牧场下临靛蓝的大海,
我吃惊地看着它们金色的安静,尽管它们用
雷卡纳蒂上的钟表那种听不见的嗡嗡声歌唱。
难道它们会把脸转向黄昏,就像一只军队
可能服从一个沦亡的帝国最后的命令,
在星星的小装饰和萤火虫
曲折的流火之前,它们的车轮陷入车辙,
然后军队就像精疲力尽的流星柔软地
砰然落地?在我们别处的生活中,向日葵
单独地来,而在这个临海的省份
可能整个田野都洋溢着它们现世的力量
像文艺复兴时期某位巨人的披风一样扩展,
它们的旗帜会凋谢,它们金色的舵充满太空;
它们是我们向自己朗诵的诗歌,是我们
短暂荣耀的隐喻,是我们不能躲避的一轮光芒
在布莱克时代它被叫做天堂,但并非从那以来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乡村

我从地铁走出来,台阶上站着
许多人,似乎他们发现了
我没有留意的东西。这是冷战时期,
核爆炸降落的放射性微尘。我观望
整条街上空无一人,我绝对是说真的,我想,
鸟群已经放弃了我们的城市,瘟疫
在它们的动脉静静繁殖,他们
打了这场战争却失败了,在纽约这种令人恐惧的真空里
再也没有什么微妙或模糊的东西。我听到
一个嘟嘟叫的喇叭,反复警告
最后那几个人,可能是轧马路的情人,
这个世界即将在第六或第七大街
的某个早晨终结,没有人准备上班
因为那种令人恐惧的想法未被否认。
寻死无门,求生无路。
好吧,即使我们被烧焦,至少是在纽约。

2

纽约的每个人都生活在情景喜剧里。
我生活在一篇拉美小说里,在书中
长着白鹭头发的别霍因某种看不见的
悲伤,某种猥亵的折磨而发抖
并把它秘密写入编年史,直到它显现在他脸上,
附带说明的皱纹证实了他的小说,
使他深感难堪。看,它只是
心灵的老故事,这颗心不愿和它彼此抵消
无论多么背运,像堂吉诃德,这只是一个人的事,
决不会伤害别人的心,即使那个头发斑白的陆军上校
在骑兵冲锋中,在一场战斗中突然栽下马来
那决不会使他成为一尊雕像。这是寻常单恋
的地狱。看那些白鹭(egrets)
在散乱的队列中吃力地走向草地,白旗帜
凄凉地拖在后面,它们是一位老人回忆录中
漂白的遗憾(regrets),印刷体的诗节
显露出它们铰链式的翅膀,像完全敞开的秘密。




德里克·沃尔科特:六十年以后

在维约堡的玛利亚酒店大厅,在轮椅中
我看见——她坐在她的轮椅里——她的美
隆起如一朵褶皱的花,那个被我视为
青春生活之火的人将尽其本分地
永远灿如黄金,美丽,年轻
而我已成老朽。她拖着三重下巴,略显老态,那吸引人的
微笑被网进皱纹里,而我感到青春的狂热
短暂地返回,当我们坐在那里,跛着腿,憎恶
流逝的时间和常规客套话的谎言。
小小的波浪仍然拍击着小小的石砌码头
半个世纪前,一个船夫在那里把我留在
黄昏橙色的安静里,或许因性勃起
更快乐,她像一头害羞的小鹿,我暗中追随
一次不可能的野合;那些认识我们的人
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在一起,至少不会携手散步。
此刻,对讲机里那些沉默的刀子把我们穿透。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阿姆斯特丹
1

巡游船在褐色的运河上持续滑翔
像祈祷一样安静,树叶里充满平静,
简洁的房屋正面,重复而乏味
像酒店的小册子,像祭坛画一样寂静。
我和鲁弗斯·柯林斯曾在此游览,一个白色的金刚鹦鹉
站在他的人造肩上。鲁弗斯已不在人世。
运河散布倒影,河心如此平静。
我静静地沉思我还能活多久。
我想让2009成为随光线变换角度的一年
就像荷兰腹地或维米尔画的小巷,
以接受我的对手暴躁的恶骂,
在可能是我最后的一年里画好画写好诗。


2

想到不多的遗产难免可笑,
尽管我妈妈的姓是马林或范·德·蒙特
她声称她的祖先是荷兰人并以此自豪。
此刻在阿姆斯特丹,她的声称开始趋于上风。
合法的,非法的,我想重画
佛兰德人那些红润的脸,即使它已被
弗兰斯·海尔斯,鲁本斯,伦勃朗画过
勒妮清澈的灰眼睛,投向这边的树荫,
从早餐窗口闪光的栗子,
为什么我不应该把它们称为热情的
像阿利克斯·马林骄傲于及早做个寡妇,
像刚果的一条小溪,如果她的快乐就是这样?
我感到这里某种东西在终结某种东西已开始
明亮的密叶,用荷兰语低吟的水,
阳光下,姑娘们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



德里克·沃尔科特:西班牙组诗
1

马蹄在血迹斑斑的大地上沉重地缓行。
小溪在漂白的石头上哗哗流淌。
黑公牛群恣意践踏楝树斗篷似的荫影,
在高高的麦地里,风像来自西西里岛
或塞万提斯前几页书里的拍岸浪花一样低语。
两只鹳站在亚卡拉的钟楼上。
爱的乏味折磨令人厌倦。
尽管你改变了名字和国家,西班牙,意大利,
嗅嗅你的手,它们散发出想象的罪过。
柏树静默地扭动躯体,而橡树有时
使它们有叶片装饰的里拉琴沙沙作响



2


一列火车在一个句子里穿越烧焦的平原。
在软木小丛林里,影子和它们的来源押韵。
马群和飞驰的马群映入火车窗口
除了安达卢西亚,别的名字毫无意义。
西班牙的回声和拱门,你从意大利走私了
“平原”这个词,它长满向日葵的田野;
安娜(Anna)或阿妮娅(Anya)的“n”上有波浪线吗?
在持续的阵雨中,彩虹点染着灼热的广场,
影子停在他们斗牛时舞动斗篷的手势里,阳台的装饰已生锈,
照着橄榄树油的阳光在茶碟间缓缓扩散,
难以打破的爱获得了一种神圣的硬壳。
埃斯佩兰萨,珍爱的埃斯佩兰萨!
你的眼睫毛像黑蛾子,你脆弱的手腕像嫩枝,
你讥诮的小嘴拒不回答,
当它笑起来,就像洛尔迦谣曲中的
一个温柔诗节,你的牙齿是河底的
洁白石子,我听见科尔多瓦的种马
在发情时打响鼻,我听见我骨头的
响板,脚后跟卡嗒响就像机关枪。

3

一点也不感到厌倦,他读了
又写,读了又写,置身于铁栏护卫的
西班牙酒店,酒店内的庭院里
配置着熟铁的藤架,他已经多久未
和女人在一起了,在一个斗牛城,美利达,
它毁损的圆型露天竞技场回响着寂静的“好啊”
由于他思想的丰盛,由于他可怜的妒忌
的自杀。时间可能使他
倍受折磨,时间啃啮石头并
吞噬它的心。你,我最亲爱的朋友,读者,
它的河流过芦苇丛,河上的光芒
沿着一棵歪斜的柳树卷曲成一个“&”。

4

猜想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会有一个喷泉,
塔楼上的两只鹳,我称它们鹤,
黑发美人经过,然后再次经过,
我不愿住在豪华酒店里;西班牙的所有
中心位于这个广场,一条条小街道被八月的阳光
照耀并分成两半。斗牛场直到星期天
才会关闭,炎热
会烤焦公园的长椅,会有许多
鸽子用它们粉红的双脚在卵石上跳跃。
我会独自坐在那里,一个老诗人
拥有白种人的思想,而你,我的妓女,将会死去
你的名字只有一半会被记住
因为到那时你会失去控制我
睡眠的力量,直到剩余的一切
是喷泉的喷嘴。钟楼上的鹳,或鹤。



德里克·沃尔科特:西西里组曲

3
安慰我,维托利奥,让我平静下来,卡西莫多,
用你紧握的棕榈叶,柏树,名人街上经过修剪的
橙色夹竹桃的音节为我祝福。
尖叫出我的痛苦,八哥,从面向古代阿拉伯人的
海岸的石筑阳台,让我盲目,圣卢西亚,
做岛屿和眼睛的保护神,因为我缺乏视力!
面对一位疯狂的老人,她最小的手势里
重复着一个预言,那位老人酷爱阴郁的农牧神
即使在干旱中,他仍然把神放牧于心。
你们所有的人,救救他!救救他阻塞的心
像一棵刻满祷文的树,像那些八哥
在帕塞戈欧·阿多诺酒店装着木栅栏的窗户里
重复它们的赞美诗,发誓有一个新的开始
当他看到那些临时工将腰身弯向鸭子池塘
那是水神的喷泉,明天,明天。
所有这些人和他们幸运的生活。
我知道我已经做了什么,我不能向远处看。
我虐待了她们每个人,我的三位妻子。



德里克·沃尔科特:四十英亩

——献给贝拉克·奥巴马

从混乱中出现一个象征,一幅版画——
一位拂晓时头戴草帽,身穿工装裤的青年黑人,
不可能的预言的一个象征:听众
像一头骡子耕耘的犁沟那样分开,
为他们的总统而分开;一块开满雪花斑点的棉花地
四十亩宽,雄鸡声声啼鸣,可以预知
这个年轻的耕夫无视他不会忘记的
长着棉花头发的祖先,在一根树枝上排列的是簇拥
在一起的戴眼镜的猫头鹰,在土地向后倾斜的边缘
是一个做手势的稻草人,冲着他暴跳如雷
而这种细小的耕作仍然在这张有横格的纸上继续
超越这片悲鸣的土地,那棵被处私刑的树,那龙卷风的黑色报复,
这个年轻的耕夫感到他的静脉,心脏,肌肉,筋腱发生了变化,
直到这片土地像一面敞开的旗帜平躺着,这时,黎明真实的
光线使土地布满条纹,一条条犁沟等待着这位播种者。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意大利
4

道路被封闭的围墙担起,狭窄的
石子路铺成街道,那些山城拥有
邮票大小的广场,大海被钉在
颤动的地平线的箭头上,数世纪以来,
它们的名字从未消失
影子是时钟的表面。光
老于酒,一朵云像一块桌布
在树叶下铺开迎接午餐。我来意大利
太晚了,不过也许现在比年轻时更好,
那时从不满足,欢乐徒有其表。
我的头发与那些遥远的山顶押韵
山顶塔楼的钟声历数我的过失,
因为我们从不在我们所在的地方,而是别处,
即使在意大利。这是老年人可以承受的
真理;但是默念你受到的恩赐:那些开满向日葵
的田野,山坡上熹微的光,前所未闻的
亚得里亚海的薄雾,而余生仍然希望
新的可能,飞驰的云影追逐着一道道斜坡。



德里克·沃尔科特:搬运工

这是我早期的战争,怒吼着争吵,
在炎热的正午,男人们正在搬运货物
而海鸥尖叫着发出单调的元音
在纷乱的咒骂里,却没有动拳头;
强壮的汉子旋动鳕鱼桶
举起米袋子,他们已经阻碍了绰号的发育,
他们能只手举起大得惊人的
金属线卷,举起摇摆,两只胳膊都通了电流
把它控制在手中,而铁钩和绞车
在附近晃悠。他们在如山的货物的
影子里吃午饭,那些货物被绳捆索绑,
不理睬海鸥叼去他们面包的巨砾。
随后有人会严重受伤,一个失去一条腿的人
走向朗姆酒和糖尿病。你会看到他缩
进自己的绰号,太高傲了以至不屑于乞求,
他会像一辆加速的卡车在酒醉的黎明中怒吼。



德里克·沃尔科特:两只猫

你的两只猫蹲着,有条纹的斯芬克斯,带着那种
出奇的淡然,那种“你以为你是谁”的平静,
它们站起身,悠闲地迈开大步,离开了你的触摸
只等你一个人。用一只胳膊作为摇篮,
肚腹朝上,被一只刷子反复抚摸
从它们的软毛里拖曳芒刺,双眼裂开缝隙
神情迷离。在大地隆起的腹部上
一月的太阳散布它的香膏,影子总是适合
它们的形状,改变后仍然适合。浪花扩散迎迓。
接受它。看浪花会如何迸裂
像一只猫沿着墙边迅速爬行,
抓牢,滑行,返回;起初,它的爪子
如何钩住上边,然后活泼地滑下来
落到水渍镶边的岩石似的泡沫上。那颗心回到了家,
试图抓牢它爬过的每样东西,
而盐腌的事物只会增加它的饥渴。


德里克·沃尔科特:武士或棋子

棋盘上的这些棋子如此坚硬
就像那些与原物大小的土黄色武士
他们手握缰绳,盾牌和宝剑向皇帝宣誓
用已经喊哑了的嗓子合唱一只宣誓之歌;
那令人吃惊的出土文物却没有回声。
每个士兵都在宣誓,每个兵都慷慨陈词
愿为他的皇帝,宗族,祖国而死,
愿成为一枚棋子,喘息着挺立
在阴影或交叠的阳光里,不计时日——
从躯体到躯体,绝对没有气味。
如果宣誓看得见,他们可能会看见我们宣誓
就像在户外的草坪上,阳光在变换
棋子却不变,旗帜般的浪花翻腾着
棕榈叶伴随音乐摇晃,那是时间的声音
吹拂在棋子的寂静上。运动带来损失。
一只黑貂色的乌鸫在菩提树里啾啾鸣叫


(译者:程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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