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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雷公根笔记 (全本)

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1:34 編輯

第一辑



权杖退去

凯迪拉克和司马迁退去

铁轨上的无政府主义者退去

时间的假面舞会退去

皇帝退去,小人退去

江山和美人统统退去

——我在这里喝酒


晨泳者


朝霞的碎玻璃在他的耳边飞溅

他昂着头,挥舞着铁的手臂

他加深了江心的皱纹

在水里,他撕碎了一座大桥的造型

他和我们说再见,和吸毒的鱼说再见

他的心是一艘拖船

他牵引着一条大江,缓缓驶往下游

哦,时代,羞愧的旁观者

两岸的建筑,以纪录片的节奏后退



要像黑夜一样大放光明

要像佛一样安睡

要像肉中的莲花一样开到印度



让他们停电吧

把我的黑暗,剜出来,做成一盏灯

我听见了啊——

一片果园搂紧了美女

在十万只苹果核里悄悄发电


晨风吹拂着一艘核潜艇


核潜艇在早晨浮起

海风吹着军队,国家机器运转正常

他吹着口哨,把蓝天白云放在甲板上

这时,他想发射一枚核导弹

射落三千公里以外的一枚鳄梨

让树下经过的乞丐吓一跳,继而惊喜


浓雾里的海边钟塔


我记得那一次是早晨

浓雾,像伤口漫出的脓汁一样淹没海边的钟塔

古老的罗马字,巨大的钟摆,诡异的发条

病人一样消失在时间的阴霾里面

在没有时针和分针的时刻

只有那黄色的塔尖

有如一根南美马蜂的蜂针,在时间里放大

垂立在广阔的浓雾之上


与虎谋皮者,滚开


你们休想动我一根毛,金子的毛

休想把我头上的王字垫坐在你们的屁股下面

与虎谋皮者,滚开

从我世袭的王者领地滚开

你们尽可以利诱这世界交出肉和灵魂

但对于一只血统高贵的猛虎

尊严是绝不开价的

在这个良知也可以交易的年代

我守着一只猛虎的皮

守着一个家族的黄金波纹,它弥散肃杀的气息

一路震落随风摆动的树叶

令猥琐的小兽们一一闪逃


被龙卷风追赶的人


那个长着马脸的人

在旷野上,被龙卷风追得疯一样跑

黑风暴压低辽阔的翅膀,刮过大地

一次次,几乎揪住了他的衣领

但后来我们才渐渐看出名堂

这个长着马脸的人,根本不是被追赶者

正是他,跑在时间前面

领着龙卷风不停地狂奔


橡树林,十二个仙女


今夜,我用一只金苹果

分给坐在橡树林里的十二个仙女

我的十二个妹妹。我和她们唱歌,亲吻,打盹

看她们用月光编制的裙裾

看她们随我的金色笛声,安抚爱情

我低垂着头,接受晚风的抚摸

一只夜莺从池塘的树枝飞过

告诉我们,圣母来了


和埃利蒂斯谈论黄昏


那时,万物清晰,树木害羞

在黄昏,神红着脸膛

在希腊的晚风里放着风筝

一匹海水自由地蓝,成长为天空

爱情用英雄的身体做成拱廊

大地上,到处是掷铁饼的父亲

那时,人民很小,王也很小

法律柔软地绕过旧城

睡在神话里的国家,像一棵豆芽


在旧航道里航行的船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他站在船头,凝望着

时间里一道拒绝转弯的夕光

他们都下船走了。掰断的镜子

涂口红的乌鸦,被装进了新的行李箱


马达突突响了起来。一个人把老式的忧伤和愤怒

远远地,拖进浓雾笼罩的河面

一条机帆船在旧航道里航行,用父性的夜色

破开一条河流年轻的腹部


那是他的舵,他顽固的柴油

那是——他的航道和手相

船灯喷出雪亮的光,把河岸不变的风景

搬运回船舱。把吃水线以下的幽暗和伤

搬运回他制度一般稳定的心


一个个漩涡站起身来,和他握手

被撕裂的船歌,在鱼胆里缓慢沉落

哦,一切都是熟悉和可预见的

风暴临近,灯塔不远

他用一个时代,换取了一个方向


多年以后,一篇日志里如实地描述

——一条在旧航道里航行的船

一寸寸冲破一条石块般构筑的河流

像尖利的刮骨声音,在夜色中,嘎嘎而响


背着石头飞翔的人


时代的痛,横扫着我的眉骨

我是背着石头飞翔的人

穿行在衰败的闪电和暴雨中

我以乌鸦的姿势,飞过浊浪翻滚的大海

我用腐烂的翅膀夺取一片天空

直到石头融为我的身体

直到我的黑暗,吐出死亡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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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1:34 編輯

    爱斯基摩人

他们只需要世界提供
雪,灯,鱼叉,童话
他们只需要冷,干干净净的冷
当冷得冻住四周的尘嚣和心跳
在雪夜里,才听得见
神坐在雪橇上归来的声音
     生 铁

愤世嫉俗的铁
在暴雨中,抢回了身上锈蚀的腥味
    夏日寄赠
我的身体
是帝国一个多雨的小镇
在这里,没有王
只有烈酒和诗歌
蜈蚣为我献上的杯盏里
有蜜糖和砒霜
八个美人从我的脚趾间
乱草一样冒出
     杜撰的长安
我坐在艳阳天里,望着
万里江山,如一匹快马
从我的窗下跑过
三千朵莲花从我的腋下钻出
把一个新王
举上长安的天空
     拦河坝
我要从身体里
取一根左肋骨,做拦河坝
挡住一只采金船右倾的苗头
    懒汉之歌
他坐在河岸上
微笑着,欢送时光的流水从脚下
奔丧一样,匆匆远去
他是一株懒洋洋的狗尾巴草
不愿接受一缕轻风的打扰
生活啊,总是带着大大小小的事情
像穷凶极恶的追债人,逼上门来
他像躲猫猫的孩子,与之周旋
它们找到他,甚至揪住了他的后衣领
他就是不转过脸来
油瓶倒了他也不扶
蛇钻进肛门他也不扯
让生活嘟嘟囔囔吧——
“懒人的春天啊,连女人的屁股也懒得摸”
他不愿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他把那些讨厌的事情一拖,再拖
直拖到悬崖边,逼它们松手,崩溃,跳崖
他乐得轻松,慢慢享受他的惰性
他就喜欢浮皮潦草,游手好闲
连爱情,他也要像送便当一样主动送上门来
惰性啊,那是他身体里
一件休闲宽松的衣服,水洗不变
烈日曝晒也不变
当他老了,睡在一张躺椅上吃油条
他不后悔
懒惰让他一生幸福和自由
     对称性
宗教升到左耳。在悬浮的沙漠
西去一千里,你会找到一只金鼓
再西去一千里,你会找到另一只金鼓
你的心,就是两只神秘的金鼓,以天平的形式
平衡着一匹野马蹄下陷塌的沙漠
     达芙妮的下午
她们要的是
与爱情相吻合的达芙妮
她要的是,一只军舰,在脚下
破开商业步行街滚滚的热浪
     没有美
在没有美的年代
我在地窖里,埋头酿葡萄酒
用我爱人蓝色的头帕
赶走嗡嗡叫的苍蝇
     按住鱼
按住鱼
让火车爬上树
让梳子,安排诸神的住宿
我有铜的池塘,不可侵犯
     在河水里敲进铁钉的人
他兴奋地,朝河水里一颗一颗地
敲进铁钉
冤死河底的水鬼像一件旧衣服浮起来
他抡着小钢锤,失恋一样疯狂地敲
逼得他们在一条鱼腹里,连夜召开紧急会议
     布宁的窗帘旧了
布宁的窗帘旧了,是因为
沃罗涅什镇的阁楼是旧的
旧得像忙碌的晚霞。一顶礼帽向田野低头行走
蒸汽火车头的浓烟,从巴黎的黑铁轨涌来
旧窗帘的一角,蜷缩着被放逐的祖国
冬苹果核的辅音,在乡间爱情里低喘
被修辞俘获的偷窥者,站在胆怯的夜窗外
书写着一匹马,战战兢兢穿过黑暗的山口
一张旧窗帘收卷了俄罗斯的天空
野生醋栗树带来了贵族的阴雨天气
最后的林荫小径,从庄园的右边蜿蜒而来
那是旧窗帘的了望:平静哭泣的莠草
在孱弱的雪水里,偷偷吸饱了一场典型的春雨
    西红柿的溃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
一只新鲜的西红柿
连续七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只镇定的西红柿
直到它崩溃
直到它在我的逼视中
一点点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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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这样 於 2016-6-15 21:35 編輯


我谙熟完美的易容术

在镜子前,对着自己,我撇撇嘴笑

朝窗口下面的大街,我撇撇嘴笑

我捋好假胡子,穿一件风衣从容出门

哦,从地下到地上,多好

全世界都不认识我,多好

连我自己也不认识我,多好

在我的墨镜后面

生活的全部秘密,像密写的情报

在显影液里一点点暴露出来

我掌握暗号,我根据个人需要

和一个陌生女人顺利接头



我不再用肉体去拦下流水

也不再以爱的名义,挥舞一把铁锤

我让天空降落到沾满灰尘的树梢

我和神散步,不再惧怕衰老和死亡

当我把沦为乞丐的幸福领回心中

我要做的事,是把多年攥紧的手松开

让真理的种子,从指缝安然落入

我的脚下——那安葬我的松软泥土


自杀者


他用真理杀死自己
     他把带血的刀,扔给世界
     让世界,像一只狗
      去舔舐他一生最后的血


写笔记的克鲁泡特金


那些人把玩巴古宁的头盖骨,腻了

而他想,如果有一匹马飞过工会,那他

会从彼得堡的铁轨转身,用苏打水稀释权威
      在凌晨,他遥望着陆军医院的日出
      用一张传票去为人民争取面包和自由
      那道德的影子,卡在钟表工人的齿轮中间
      一个新帝国的诗意,是他
     制成的便于携带的炸薯条
     理想的暗光,照亮了他铲子一样的腮帮


那个寒流里铁青着脸的人,是我


在寒流里,我铁青着脸

从嘴巴里呼出一股股白色的雾

我流着鼻涕,狼狈不堪

我想把骨子里一股股温热的气

喷出来,让我周围的气温上升1

至少0.1


屋顶上的月亮


月亮总是和我的屋顶

保持着固定的距离

在我三十年的仰望中

它也不肯降下一点点


暴雨中的马车


一辆马车从采石场冲出来

一头就冲进了暴雨里面

它在岩石山区的路上狂奔

满满的一车石头,在猛烈的颠簸中

散发出浓烈的炸药气息


杀死恺撒


我杀死恺撒

杀死大理石里的毒鹰

今夜,父亲要乘光荣的海筏到来

我坐在罗马柱寂静的碎片上

用象形的闪电修改一部英雄史诗



一到春天,我又看见他扛着长长的梯子

走在闷热的原野。在雷雨到来之前

他要给每一棵树装上一根避雷针

给麻雀的鸟巢,也装上一根

在雷雨中,他还在紧张地忙活着

我看见他被一道雷电震落下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用受伤的手

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扶了扶眼镜

又顶着大雨爬上梯子

他像避雷针一样直着身子

在摇晃的树顶,险些再次被狂风掀翻


愣少年


愤怒的孩子

把十万只飞远的知了,赶回我的果园

秋风里,这愣头愣脑的少年

他硬是把这一大群逃亡的知了

一只只撵回树上

塞进呜呜作响的蝉蜕里


遥寄杜甫


我只允许

诗歌,家书

和我一起坐在春天的木筏

顺着激流

回到衰败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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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家在下雪

他坐在一座冰山的悬崖上

一直讲课


教堂外的梧桐残叶


在风中,她们早已走了

岁末

她在坚持听完神的最后一课

合上笔记

才独自悄悄离开



月光刚清洗好羊的骨头

又赶到废弃的矿山,满地找矿

灌木丛里挂满她被钩烂的裙子丝缕

我骑着一只黑色的蝴蝶

飞过岩石,去追撵孤单的月光


星空寂静


天一黑,星星们就开始做晚祷

这些天堂的孩子,人类童年的眼睛

每天坚持安坐在固定的位置

倾听黑暗尽头的福音

它们纹丝不动的安静让我们羞愧

在天空下面,我们总是浮尘般漂移

在应该出现的地方缺席

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现身


月亮一个人去了天山
     

我们继续乘高铁南下。而月亮一个人去了天山
     月亮要一路回收八千里悲愤的西风
     月亮要在一匹马的体内布下庞大的古战场
     在万丈悬冰上,是月亮一个人在磨剑
     是月亮要将衰败的楼兰磨成一把三寸剑
     另一个月亮从我们指缝滑落,变成了一粒白药片


时间的法则


是时候了

我必死无疑

一只蝎子必死无疑

时间也必死无疑


肉中刺


她把肉中刺

往疼痛深处顺势一推

一颗刺

在骨子里

繁衍成一座盛大的花园


岩石的秘密


我谙熟这黑漆漆的岩石,我听见

一些岩石在连夜制造崭新的纹理

另一些岩石则在整理着凌乱的纹理

把被时间歪曲的部分,狠命地撕碎



在一块巨石体内

两个人,一直在下棋

下得朝代不明,山河废止

改朝换代的刹那

在闪电劈开的乱石中间

两个人,仍在埋头下棋


妹妹盛开


妹妹盛开

在大地尽头,在月神椅子上面

那是妹妹口吐灯草,西风和嫁妆

在隔世的松涛中间

妹妹盛开

在死婴途中,在沸腾的莲花痣里

今夜,妹妹的碎玉

次第更换了亲人破败的屋顶



我要给乌鸦,再刷上黑油漆

我要给雪,再刷上白油漆

我一生喜欢分清黑和白

我要让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2010年,莴苣


我背叛了这个世界

我背叛了化肥,农药,和植物词典

我背叛了热浪翻滚的土地

我背叛了那个多年爱我的农妇

我只是没背叛莴苣这个词


最后的鹰


英雄的墓碑

在翻滚的乌云里

忽隐忽现

王者的杀气,贯彻生死

逼我唤它为父亲


做一个诗人无比骄傲


做一个诗人是无比骄傲

当我有诗,有酒,我就有征服万物的力量,譬如

我可以用想像力把这万里星空

一瞬间变成一条银鳞闪耀的大鱼

横卧在天文学家稀疏的头发上

我让这条大鱼一夜里,在我的酒杯里转身三次

收归在我临时编制的小鱼篓


流浪猫


一只猫在漫长的流浪里

从家猫变成了野猫

它稳稳当当走过人民广场

像一只微型的华南虎

它那变换的瞳孔

降低了一座写字楼的高度


火车上的二律背反


他在火车车厢里散步

很慢

慢得像一棵白菜的生长

坚定的慢

吓得火车飞快地跑


让子弹不飞


让子弹不飞

让没有翅膀的子弹

不要盲目地

飞向一枝枪的目标

让它脱下政治的外衣

让它躺在自己的爱情里

安静得像一粒

农妇衣襟里金色的玉米


北京:春天的地铁


在开往苹果园的途中

一群燕子,从一本儿童画册

一只只飞出来(有一只是铁燕子)

它们毫不客气

占满了地铁车厢的座位

我在惊讶之余,带头鼓起掌来


现代骑手


让世界喧嚣万丈

让万物层出不穷

我只做飞机下面的骑手


使


他们用肮脏的水,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他们提着马灯,在神的脚迹,种下一棵棵菩提树

他们在山顶的雷雨中,抓住闪电,分给群众

曙光东进的时刻,他们继续投身黑暗



请你们转告掩埋铠甲的残月

我扔掉了烈酒泡硬的古剑

只留下缴获的地图和美人

我要骑着敌人的马,一夜跑过天山

我要邀请春天的草原一起

一路唱着酒歌打马还乡



我告诉你们

葵花已经集体就义,整整一万棵

被风偷换成了豹子的头颅

我告诉你们

我还有黄金的马。你们要随我一起

到天上去种葵花


叼着烟斗的船长


他决定

用一条新航线埋葬大海

用一艘驶往新海岸的轮船埋葬自己


春天,嬉皮笑脸


我要学春天那个坏小子

一路吹着轻狂的口哨

弄乱大街上所有女人的头发

然后,我骑一辆单车回到阁楼

用电吹风哗哗炮制2012年的新发型

让她们在惊喜中,盲目地模仿

我夸张的发型


坐热气球的人回来了


看,坐热气球的人回来了
      他们用晚霞合上了天空的钢琴盖
      夏日的晚风里,有他们蓬勃的燃料,有明天的计划和方向

小镇的路灯也兴奋起来,照着他们青春俊美的脸

我还记得他们将石子踢向黑暗的声音

——但那是去年的事情了

现在,他们的尸骸散落在位置不明的山谷里

那大雨里的呼喊,似年轻的热气球一样远逝


请赞美粪池里的月亮


在村东头,那四类分子也绕开的粪池

散发出旧社会的恶臭

但请赞美月亮,赞美在粪池里借宿的月亮

那发黑的粪水里,她有惊异之美

那一阵阵涌起的臭水里,裸睡的美少女啊

在梦里清洗着她的银盘子

今夜,癞蛤蟆一脸圣穆架起素描架

它要一直画到红日东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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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辑 废江河


青年大街


哦,青年大街,像一个年轻人的手臂:有力,冲动

下午640分,我在沈阳的这条大街散步

一路经过商场、银行、饭店、写字楼、证劵公司

庞大的建筑群像一种虚拟的青春

被夏天的夕光一点点吞噬

在这条大街下面,一列地铁在飞驶

大街两旁的白荆树,晚风中油绿的树叶

让我嗅到了稀薄的青年气息



恶魔和我们

围坐在树荫下的草地上

他亲切地鼓励我们畅谈理想、未来

在我们热烈的发言中

恶魔不时点着头,搓着手掌

他的声音点燃了马亚加湖边的晚霞

末了,他深沉地谈起

他早年作为一个好人的体会


丑恶向我迎面走来


丑恶向我迎面走来

我没有回避,拒绝,或者回击

我和很多人一样,向他点头,问好

在同一条路上,我们多次相遇

在和他迎面相逢的时刻

我把当年攥紧的拳头松开

变成礼貌性的握手


我们一直过着一种庸俗的生活


我们一直过着一种庸俗的生活

仿佛被一条大马力的拖船,一天天拖进

一条浑浊的河流。我们收拢目光,顺流而下

像一只咬牙切齿的白鸟,用油漆

一遍遍刷黑自己的羽毛

以此换取一片天空,避免乌鸦的攻讦


我们已经习惯于一种庸俗的生活

在惯性中,每天都在重复卑琐的事情

像一块肮脏的抹布,反复擦拭着灰尘

我们用高贵的诗篇去贿赂油腻的欲望

让心灵闪开,给肉体让路

并且,一次次挖出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们试图拒绝一种庸俗的生活

但最终收回了怯懦的手势。就像

一把在情欲中挥舞的铁锤,将一颗水泥钉

凶狠地敲进我们的身体,直到击穿灵魂

让我们在蒙羞中,感到尖锐的痛

同时感到一种毒瘾般的快意


小蜻蜓


在大风中

一只小蜻蜓,在政府大楼的楼顶上

强行着陆

风吹歪了它薄薄的翅膀


哦,这些,那些


铁水要消极,纸要反抗,大桥要后退五十公里

我要取出身体里的放映机,去捕获大雨中的主角

挂钟要飞行,鱼要兴奋,卷筒纸要前往繁忙的海港

鹦鹉要姓李,灯光要在房间乱跑,镊子要压住蛇的味蕾

棉花要眺望一千英亩的阳光,用玻璃和单词催眠

铜像要便溺,水要喝水,猫头鹰要用身体点灯



动物们在深秋里换毛,愉悦的喘息响彻山谷

我无毛可换

我在派出所里,换第三代身份证


我在杭州的哀愁


我在杭州的哀愁,是
      脚边的麻雀见人也不躲开。是

扶住风的柳枝,站在大街上放浪地描眉。是
      还没到夏天,春天就急不可耐脱掉了内衣。是
      少女脸上的羞涩,被一只纤纤之手
      当做脓疱一样挤出
      那快意的脓疱破裂声音,是
      我在杭州的哀愁

普拉斯的死亡证书


死亡是需要证明的

就像一张死亡证书需要证明一样

当地狱的蜂箱卡住一个新的夏娃

她的灵魂屈辱沦落,从空牛奶罐头盒爬出来

爬过死婴,白骨,头发,灰尘

她用肮脏的经血涂抹议会,父性,战争

那刺鼻的煤气,聚集成一朵铁制的乌云

让一个受虐的时代着迷,亢奋

她手指的尖桩,泄出了脓液的洪水

哦,当她后退的黑暗接近光明

她同时需要灵魂的自杀

需要灵魂和肉体一同尖利地死亡


1945年早春:写日记的布劳恩爱娃


在纳粹的翅膀,她贴上春天的邮票

她扔出的钥匙,没有回到布劳恩家族的苹果园

裂缝,从脸的中心不规则加宽,像雨季的慕尼黑地图

波兰叛徒送来两口水井给她做乳房,她不要

从蛇的肚子里,她剜出另一条蛇,名字也叫爱娃

她金色的头发,压制着一场爱情的雪暴

哦,巴伐利亚口音的小宝贝,蓝眼睛汹涌的海水

她用坦克来划船,穿着摄影师助理的小泳装

在阿道夫的一小撮胡子里,不成功的

自杀?哦,她不再第三次出乖露丑

逆光中,她把园丁和氰化钾,提前藏在了动脉

她用汽油记下了宿命的性,爱,地下掩体

现在,帝国的大提琴手,从钢铁的穹顶走来了

把明亮的勃拉姆斯,押进了她的别墅。在远处

33枝被剔除犹太关节的玫瑰,在陪她翻看一本影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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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林荫道


一个魁梧的男人

走在春天的林荫道上

柔光落在他粗硬的头发

他宽大的皮带上扣着

工具套

那上面整齐地挂着

钢锤

扳手

起子

电笔

铁钳


迟桂花之夜

眼镜王蛇还在夜读
     五个方向的夜
     啊,秋高,气爽,但桂花不闲
     天井里的棺材历历在目
     啊,秋风中的登楼声互相鼓励
     逃亡的鸟,在深山锻炼肌肉
     万里江山换一头夕阳
     从一只宽袖中,摸出一个锦衣卫
     又一个锦衣卫
     而眼镜王蛇还在夜读


秋夜的湖


在秋夜

梦游者终于替我们看清了

这片晶蓝的湖水

只是巨大的一堆碎玻璃

一只完好的杯子

湖水的幽暗底部

坚定升起


探监路上的对话


艾米丽阿姨,什么是监狱?

监狱是大人的幼儿园。

那我爸爸每天在监狱里做什么呢?

孩子,他在监狱里做有趣的游戏。

那边,高高的墙上,那一条条东西是什么呀?

小哈维,那是高压电线。

高压电线就是绳子吗?

是的,是小鸟晾衣服的绳子。

哦,艾米丽阿姨,我也要住进监狱里!


雨夜中的秘密


被生活欺骗的少年

从雨夜的幕帘一头撞进

这灯火幽微的作坊

连夜加班的那人,埋着头

不理会这稚嫩的撞入者

他正忙于把幸福打扮成一个

穿花裙子的小丑


我们把月亮用坏了


妈妈,我们把月亮用坏了

像一只大灯泡被用坏了

我们把肮脏的坏月亮,拆下来
     妈妈,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在镜子工厂里,我们争论,吵架
     妈妈,我们早已架起高高的梯子
     但是,我们找不到一块合适的大镜子
     安在天上,去替代那个月亮

乌鸦飞得让十二个省的电力紧张


乌鸦穿着黑色的晚礼服在飞

脱掉了春天的内衣,它的爱,还是迎头痛击的黑

21世纪的雨夜,掠走了贵族的汽灯

乌鸦飞得让十二个省的电力紧张

我无比羞愧地

放走了指尖最后一条暧昧的电鳗


药剂师的夏天来了


药剂师的夏天来了

夏天啊,用处方树立更年期的威信

在火热的右翼,是

一朵早孕的桃花,色斑一样东躲西藏

命硬的桃花,要在药剂师的一盒红霉素里

偷偷产下私生子


蓝色妖姬日志


她和爱情一起,清点完今天的翅膀

打烊后她便轻轻拉上窗帘

暗光里,她像一颗阿司匹林安静下来


喷猫的脸


要狠狠地喷猫的脸

用古巴雪茄呛烈的烟雾,喷猫的脸

我按着他讲授的方法,在一尺的距离

一口口地,有节奏地,朝猫的脸,喷出左派的浓烟

猫眯缝着眼睛,一声不吭


叙述是一种品质


叙述是一种品质

就像柳树对风力的从容描述

就像王丽对玻璃碎裂的默认

就像蒲公英在呼啸的灰尘中

唱着啦啦啦啦之歌



从窗口了望远处的大海

我看到翻腾的海面上

到处是落水的少年

我用望远镜把惊恐的孩子们

向我拉近,再拉近

让他们一个个爬进我的窗口


看手相的鹰


看手相的鹰

强迫光转弯

它在羊的身体里

彻夜搜查一把刀子



他解下腰间宽大的皮带

对着一棵碗口粗的桉树

猛烈地抽打,不停地大骂

一小时后,他才累得停下了手

他取下摩托车锁,锁在桉树的树茎上

他把钥匙,恶狠狠地扔进了水塘里

把这一切做完

他拍拍手,吹着口哨远去


干掉它


干掉它。所以

我要用燃烧的香烟,把我机会主义的照片

烧出一个个洞

我被常识隐瞒的左脸,在尼古丁里

罂粟一样浮现出来



他在宽大阴湿的手掌上

布置好了滚滚春雷。然后

他站在院子里

用细雨绵绵的鼻音告诉他们

在方圆三十里的山区

有三条蛇已经出洞,还有一条

犹豫着,离洞口尚有半尺


罪与罚


对一只有罪的驴

驴王的惩罚手段,是

用恶毒的施术把它变成人

罚它每天都要

恋爱

写诗

罚它住在别墅里,喝果子酒


废江河


在废江河,我还能找到什么一管一弦

罢了

我以筷子当箫,把一曲阳春白雪

吹成一曲下里巴人

然后,我在等

十万朵牡丹,慢慢退出迟暮的洛阳

一条蠹虫,慢慢爬过古画中的万里江山


在私人电影院


看电影需要黑

我就问他们借来一点黑

(好比借他们的隐私一样难)

哦,美妙的黑

黑得我的眼睛恰好感到舒适


夜半咳嗽


她替梅花咳嗽

猛烈地咳

直咳得月亮震落

直咳得梅花病入膏肓


兰花指


兰花指一翘:东风来了

兰花指再翘:鸟死了

兰花指三翘:暴露了他的男儿身


春日偶成


你看你看,十万大雁,要集体出访

要拆去天上的一座冤狱


可打马的英雄还在找剑

可空剑鞘里全是青狐的毛


我睡在运河岸上

上半夜是一字,下半夜是人字


桃花要宋朝让一条路

而雁声已远,英雄在铁匠铺里碰壁


飞机里,一只蚊子,在飞


一只蚊子,不明国籍,在飞机机舱里

它反对越战时期的美国轰炸机。它散步似地飞

嗡嗡地飞

它服从于中年机长失恋的大方向

在一种强大的飞行里,它植入另一种迷你式的飞行

它的导航仪有原始的核心技术

有不同于一架波音飞机优美的着陆点

蚊子,蚊子,它是用那嗜血的飞行

有效保护了我童年的小翅膀


我没有杀死恺撒


我没有杀死恺撒

我只杀死了一只拐腿青蛙

今夜,小朵要乘海筏来

要带埃及皇后的珠宝盒来

我没碰着凯撒的一根毛,反把刀子弄丢了

我放倒消息树,坐在凯撒坐过的树桩上

用罗马字母修改肉麻的情书


新汽车


新汽车,一闪而过

前方的树木,行人,建筑,速度,爱情

跑过来

一路为新汽车的车窗

擦玻璃


羊的罪


羊的罪

是因为在被杀之前

羊没有给屠宰者

递上一把刀子


洗手的法医


当流水以法律的节奏,从水龙头喷出

他把严密的逻辑,延伸到洗手的整个过程

他用七步洗手法,慢慢地洗,慢慢地消毒

慢慢地洗去手上的职业怪味。他似乎不是在洗自己的手

而是在替一个罪犯洗手

他把手放到鼻子下面认真地闻了又闻,又继续洗

下班了。他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匆匆离开水池

他双手插进裤兜,走向黄昏降临的纽约街区


生活中的悖论


生活太大了

大得让我弱小的心抱不过来

大得让我破绽百出

我习惯于把细小的罪磨成针尖

去捅生活这只膨胀的气球

也习惯于聘请生活为律师

为我一次次作无罪辩护


新新普罗米修斯


他把天堂守门人麻翻

他从天堂成功盗得了天火,心在砰砰狂跳

他忽然想不起盗天火来干什么了

他想了一天,终于想起来了。于是

他用天火美滋滋地点燃了一枝香烟


一条河流还在用红粉磨剑

我坐在前朝的船上

这暗自落雪的船,把一个人猛烈的影子

磨成扬州的锋刃


温情的法学家


他手握着一把银色钥匙

在阁楼里,他在反复琢磨

该如何打制出一只水做的锁


当我自由的时候


当我自由的时候

三匹马,跑过了树枝

手电筒,照亮了地窖的书本

远方溺水者的呼救声

为我套上了游泳圈


汽车主义年代


手绘时代的花瓶,被排气管刮走了

爱情,被新款车型无限度地模仿

发动机更换了冠心病患者的心脏

戴墨镜的人猛然提速

冲上了水泥的天空


克服了浮力的妹妹


她戴着潜水镜

像一头蓝须鲸冲进大超市

她掏出手机吼叫着告诉姐姐

我在1628年,在海底

我找到了那艘沉船

见到了你丢失的发货单


伊甸园外传


当世界上最后的一条蛇死去

亚当和夏娃惘然地垂下手

盲目地望着

那只禁果,在肉体里像地球一样自转


第二次见到药剂师


第二次见到他时

他用特务一样的音调,告诉我

喏,别相信这白药片

你的病,是它的副作用治好的


那时,他躺在大地上


那时

我的先祖没有床,他躺在大地上

月亮落在他的胸膛

他用泥土的耳朵,听见了千里之外

一匹马在哭,哦,石头里的王在哭

他也听见了,今夜我在床上的痛哭


堕落的天使


瞧,这遍地的毒蘑菇

这欣欣向荣的堕落

天使用美撕裂了大腿

十年了,她们在暗房里

把一朵蒲公英改造成降落伞

柔软地落在地王大厦的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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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反差


风还是那么整齐

像一件制服那么整齐

但草乱了

青蛙的心电图也乱了

小随笔


在祖国大地上,美人越来越少

爱情变成了一个邋遢的妇人

镜子里的春天

在失神的教堂边,犯春困


梅毒家族病史


梅毒怒放
     清算梅毒家族史的人,在螺旋状中上升
     只是抬高了江南的水袖
     一千亩幽怨的梅花,潜伏在香案里
     旧家族。烂水井。那飞檐翘起的一朵
     落下来。在雪天的深院里换成一枚
     阴晦的词牌
     宗祠的一声叹息,舔着裙香的韵脚
     半遮着面


草原旅行笔记


羊群在草原上吃青草

我们在草原上吃羊肉

羊群吃青草的声音和我们吃羊肉的

声音和节奏

几乎没有什么区别


辛亥百年


一堵老墙,用尽最后一口气

吐出了钉在身上一百年的钉子

它来不及摸摸体内铁锈的痛

就摇摇晃晃,倒了下来

墙上那幅威严的遗像

哐当一声,在晚饭时分摔碎了


月全食之夜


小城的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家门

站在空地上,仿佛伸长脖子的鹅

黑乎乎的月亮,似乎从下水道爬出来

让他们,沉醉于光明被黑暗一寸寸蚕食的快感

在我的稿子上,一轮虚拟的明月悬浮着

在诗中摇晃,像孤独的病孩子那苍白的脸



鲍姆嘉通还在街灯里张望

但美学失踪了

美学,像被拐卖的女子

在偏僻的省份生下一大堆

丑陋的孩子


被一只小猫抓伤了


我被一只小猫抓伤了

我决定,立即去打狂犬疫苗

小猫一脸委屈

申辩它不是犬,更不是狂犬

但我不相信这可爱纯洁的小猫咪

我相信狂犬疫苗


理财师


用一只羊,赚三头豹子

他用豹子的眼神看我

就像看一个VIP账户


夜晚10点钟,电梯公寓楼下的喜剧


在这座公寓楼的前面

甲从1楼数起,一直数到第28

那儿,灯亮着,窗纱后面

隐约可见他20年前初恋情人的倩影

不过,她早就是汽配厂老板的老婆了


在公寓楼的背后

乙也是从1楼数起,也是数到第28

那儿,是他事先踩好的点

一个周密的计划三天前早已想好

不过,一个小偷现在还不宜下手


28楼的灯终于熄了。大约半小时以后

甲心如死灰地离开,乙心花怒放地上楼


一枪一个


一枪一个——

一枪射灭一个路灯的灯泡

他要一条小巷黑下来

一条小巷,就真的黑下来了

他踩着灯泡的碎玻璃

用眼里的凶光

照亮一条肮脏的小巷


红樱桃


被抠出的少女的眼珠,带血

夏日最后的红宝石

——这些想象,还原为一颗颗红樱桃

冰箱迅速封堵了它们出逃的方向

在冷气里,饥饿的它们

把红樱桃这个词,剥开了皮来吃


闪电,今夜集体逃亡


用死亡坚持光明的囚徒,在雷声中

带着神的金色命题

从黑暗的天牢里集体出逃

在暴雨中,我们紧闭铁门和窗户

一次次,拒绝这群猛烈叩门的避难者


揭春天的短


我心怀叵测,在山边转悠

我用验钞机的目光,点数着三千平方公里的春天

看红花绿柳,架着水枪鬼鬼祟祟地进庄

我要逼染发的春天自我暴露。我要指出

做蛤蟆功的那十二万张绿叶里

有一万张,绝对是假的,就像我在暖风中

虚晃一枪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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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辑 瓦房上的故事


落花时节


病中的亲人,我要告诉你们

在三千里的落花里

爱情逃进了薄命的果实

只有我和娇小的诗歌相依为命

在暮春哀愁的树荫下

我顶着一片片凋落的花瓣

驱赶着祖国的细雨徐徐前行


秋日三拍


哦,枝头,清风成佛

哦,秋虫,轻掩柴扉

哦,亲人,手指慈恩


夜宿古刹


一夜春雨沙沙,空山如海

晨起。我欲往前院闲看落花和雨痕

那小僧,抄写了一夜经文而面无倦意

他摆摆手说

昨夜并无雨,只有经文落入纸上之声

我察看禅院内外,地皮果然一片干爽


贫穷的上帝


我梦见上帝了。他不像我想像的

坐着豪车,穿着华服,喝着珍藏的葡萄酒

也不是一脸庄严,用宗教的语言教诲我们

他居然是一身褴褛,面露戚色

在寒风中,像一棵老树瑟瑟发抖

他敞开胸怀,用温和乃至乞求的语调对我说

孩子,来,到这里来,近些,再近些

来,我们紧紧抱着,互相取暖

那时,我忐忑地走过去。我看见了

他的泪水,那温热的一滴,也许就是天堂


2011123的想法


如果我死去

我希望我转世以后,做我女儿的孩子

像当年我牵着她的手一样

牵着她春风吹暖的手

在多年前我常常带她去的

那个公园的草坪上

我要撒娇,吃泡泡糖,翻筋斗

和她一起看天鹅游水


激流之下的安静


这是激流之下的安静,这是

养伤的剑鱼,铺电话线的黑草鱼

这是,在水底建档案馆的柴鱼

它们各忙各的,互不相干


春夜空山


月光喂饱了大地

群山搂着羔羊安睡

松林的清香潜入星空

唯美的老虎

从清凉的溪水里浮起头颅


在小天寺前听禅


天空大而无当。
      我随慧明法师移步,走到一棵枣树下面
      我看见
      天空被一根禅杖赶进了枣树的枝桠间
      “若此,天空岂不被三两朗枝局限了?
      慧明法师放下禅杖
      “喏,此方小天,恰好做水井盖
      足矣


五个玛朵


以飞虫,霸占天空的玛朵

把椿树,移植到冰箱里的玛朵

用单手,搂紧小春天的玛朵

给青蛇,一勺勺喂咖啡的玛朵

滴着血,把刀子还给凶手的玛朵

啊,如果我爱上了一个玛朵

就是爱上了五个玛朵


小土匪


你没有雪橇,怎么去救她

在她的指甲上,生活涂一点蓝,一点红,一点黑

她和她那辆野蛮的小排量汽车

对你设计的外环路来说,只是小玩具

你们的手机短信,越来越短

围不住她野鹅一样的脖子。你呢

最喜欢看她戴风雪帽。她用你的大衣做抹布

用力抹去你吻她时留下的唾液

你想说,她就是一个小土匪

当她用霓虹灯洗去那一朵朵小雀斑

你断喝一声:脸红什么

她脑袋一仰,狠狠地说:精神焕发


请允许我保留一点点羞愧


请允许我保留一点点羞愧

用仅存的一点羞愧

去爱亲人,爱诗歌,爱碧蓝的瓦尔登湖

去爱故园,爱清露,爱大雨中搬运粮食的蚂蚁

去爱骨渣里流出的钙质,和电锯下唱歌的乔木

在流星倾落的大地,我一步步后退

我的爱像羞愧一样,只有米粒那么大

仅仅够爱羞愧这个词


我在等着我的祖国慢慢变旧


我在一幅喜鹊登枝的年画里

等着我的祖国慢慢变旧,旧得像

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在春天的傍晚撑着雨伞

走在薄寒的回故乡的路上

我在我的门楣贴好了春联

等着从高速公路下来的祖国,在回乡途中慢慢变旧的祖国

裤脚上,一路溅着点点春泥回来

那是我阔别多年的祖国啊,那是我

在机器的轰鸣声中,衰老了的祖国啊

那时,我和我的祖国在迟疑着相望,相抱着痛哭

像身体找到自己的灵魂一样相抱着痛哭

我们都变了,变了很多了,那时

我们彼此安慰着,红着眼圈

拍掉了对方身上多年沉积的锈迹

慢慢变旧的祖国啊,是我身上那件祖传的棉衣

暖暖地、暖暖地搂着我的身子

那个夜晚,我会让高兴得酩酊大醉的祖国

用我的身体做床,像父亲一样发出沉实的呼噜声


弥留之际


那时,在我弥留之际

神坐在病榻旁,用一缕光为我洗沐身体

我最后的一滴泪,是干净的,是我一生全部的财富

在临终时刻,我终于和爱和解,把幸福还给母亲

我用一生,学会了忏悔和感恩

我要劝止我的女儿不要哭泣。因为

我写下的一首首诗,都铺砌成了一条小路

通向天国的花园,那里,有我前世种植的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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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和母亲的闲谈


晚饭后,我的母亲

用中学教师讲课的语调,缓慢谈起

她身体里的那些老毛病

就像谈起老朋友不时来访的情形

她把她买的药拿给我看

好似在炫耀老朋友送给她的礼品


地方志人物之五


用一把扇子,把小老虎收起来,把小江山收起来

乱世乱,白云白

他把沿河的事情,交给一条青鱼去打理

要一轮瘦月,在故乡的乌桕树上盖印



亲爱的,你的爱

就像一块香皂——光洁,小巧

在爱情的身体和时间的流水之间

轻轻洗沐着,散发出兰花的清香

它越洗越小,在岁月里

缓慢地耗尽全部的芬芳


幸福赐予我们新的一天


早晨,鸟鸣是我的第一位客人

上帝在晨曦里翻开一本新的画册

翻到我的窗口的时候

他探头进来,大声地问

你家的水管修好了吗?

我大声应答:修好了

我的妻子和女儿也大声应答

——修好了呀!

哦,修好了,电灯也修好了

新的一天

我在想着,从幸福的大衣柜里

该取出哪一件新衣服,穿上出门


在荞麦岭上


哦,河岸张开嘴唇,要亲,要吻

我把钥匙插在荞麦岭上,我要打开

一只被农妇溺死的水瓮

我剩下一颗黑麦子,瓜分着春天的泪水



我要从一座坟墓中

挖掘出一具棺材

从一具棺材中

挖掘出一副骨骸

从一副骨骸中

挖掘出一个坐在南窗读书的影子

从一个影子中

挖掘出前世今生的爱


瓦房上的故事


白天瓦片热,夜晚瓦片凉

幼小的神坐在瓦房顶上

他还转不动北斗七星啊

他转动了,我家的门梁

幼小的神,是弟弟的模样


秋日书简


在秋天,万物向善

群山给猛兽留一条后路

地下的亲人嘱咐我添衣,养寿

当一封家书还没写完

秋风已砍下故乡的头颅


在韭菜地里


多少年来

我在韭菜地里,写下幸福和安宁这两个词

这割了头还在生长的两个词。在这撒野的小地图里

我没有用忏悔写下忏悔

在春天,我有生机勃勃的忧伤


星光洒满我的果园


当世事沉沦,逝去的万物委身于尘埃

我唯一感到慰藉的是

星光依然洒满我的果园,这是我剩下的

最后一小块爱情版图


在风暴劫掠枝条之后

这安谧的星光所带来的,依然是

圣母眼底的柔波。在夜雾升起时

星辰点燃灵魂的晚灯

陪我在一座果园里一起做晚祷


我把一座果园的爱全部献给了岁月

它像受伤的圣像,但并没有衰朽

在星光下,它像喷泉一样把黑暗压低

那明亮和欢愉的树梢

还在抽泣着,朝着美的方向生长


我用一生终于等到了这个夜晚

我的果实在迟来的星光里一一涌现

完美的果实,像神的孩子安睡着

她们的小裙子,有来自天国的芬芳


我的心重新对应着星光的秩序

凌乱的枝叶,涌向时间隐秘的鸟巢

以此为中心,夜莺开始了歌唱

那温暖的夜风中,是远方的果园在歌唱


1975年的善良


1975年的苍蝇也显然饿坏了

一层层巴在一盆发馊的粥上

我的父亲用农村工作队长的手

奋力赶走它们

房东李文贵吧嗒着烟斗,劝说着

别赶了,老刘

它们吃不了多少的


1970年的父亲


时代的大风云

压在一间茅屋顶上

父亲在幽暗的光线里写信

近来一切安好

草房上加了三重茅


祖母的百岁生日


晚清的灯照着

她脸上的皱纹,像巨大的根须

在闪电中

追赶着我大雨里的花朵


1943年的盘尼西林


氏族的光线

从她衰老的脸庞落下来

落到有痨病史的族谱

她在地主家的荫凉里咳嗽

1943年夏季,在上海

三辆寻找盘尼西林的黄包车

在大街像乱世一样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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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荫里的防弹车


暖风啊,吹醒南城,只给爱留一条大路

花朵奋力吐出春天的子宫

花香掀开头帕,大海一样动荡

一辆防弹车缓缓摇下玻璃——

哎,放一只蜜蜂进来吧


春天的邮票
     

春天在我的脚踝贴一张邮票
     对我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我在突然放大的心里手足无措
     不知道把自己投递到什么地方


夏夜,在小阁楼


今晚的夜来香,大于民国

晚风从旧军阀的身体里

使劲地掏出香帕,纸烟,怀表

一把女人的勃朗宁手枪


春天影像


像刚刚渡过一场婚姻危机

春天抱病坚持开出花朵

天空拉开了新的窗帘

鸟巢在暖风中寻找失踪的鸟

那个孩子跑到香樟下面

琢磨着爬树的艺术


墙头的牵牛花


一次次跌下来

她终于爬过了墙头

我知道

春风在暗暗帮了她一把

我关心的目光

也算帮了她一把


一点红


雷公根,酸咪咪,车前草

冒出来了

我在检阅

那没有冒出来的一点红

她还在地下

一点都不红

我在等她从我的脚边钻出来

一点一点地红


日暮乡关


从丘陵上走下来的

落日,坐在他的对面,安慰伤心的他

安慰这个被牛吃了半亩禾苗的

可怜农夫

晚风中的炊烟歇息了

落日和他,低着头说话,迟迟不回家


雷公根开满春天的野地


春天来了

我要加入一片绿盈盈的雷公根

打开伞,降落在南方的野地里

我要等着我的爱人,穿着羊毛靴的爱人

像一只活泼的动词,从这片绿色的河流趟过

这么多、这么多的雷公根啊

我是淹没春天的那一棵

我的爱人踩着我的心,我忍着,我不喊疼


深夜,起床喝水


深夜,我起床喝水。晚香玉的清香

从窗外飘来,调节着我妻子和女儿安宁的呼吸

我坐在客厅里,望着灯光下这些熟悉的

墙壁,窗帘,蓝玻璃,沙发,吊灯,挂钟

电视柜,电话小圆桌,空调,静物装饰画

这些日渐陈旧的东西,在夜深人静的时刻

握紧灯光,有着一种比岁月更安详的力量

它们近在咫尺,却虚幻得如记忆一般遥远

茶几上,一本打开的书,延续着爱情白天的目光


简单的线条


我终于学会了简单的叙述

放弃了花圃里的描写和抒情

我用了30年,学习秋天的

雨,疏疏朗朗的线条

直接把一个书生清凉的一生

几笔就勾勒出来


1975年:少年俊友


他扛大刀,捉螳螂。少年俊友

坐在龙眼树上背诵1975年的电影台词

看手相的鹰,强迫光转弯。强迫变声的教室

搬运到带电的山顶。他勇敢地

给向日葵戴太阳帽。一边看手抄本小说

一边贴左倾标语。假象的闪电是软的

他只相信福尔马林,穿透教科书的幻美;就像

疯的羊,把一块铁逼得吐血

他的骨刺偷偷开花,迎来帝国的美丽园丁。当

一群人停止歌唱,倾听一个人的沉默

他撕下了一块臀部的皮肤,当作止血纱布

在鹦鹉偷情的身体里

他彻夜打制一把马头刀


今日南风,晴


在这样的好天气里

古代的书生只带上一朵白云

就出门踏青去了


大地尽头的暝色


在暝色里
     大地用一把苍凉的大扫帚
     一点点清扫着晚秋的落日
     扫啊,扫啊
     一直把夕晖扫到遥远的地平线那边
     它才背着黑暗,回到父亲的小屋里


乡愁的绳子


一缕蹒跚的炊烟

从故乡年迈的身体上

迷惘地升起。这一根乡愁的绳子

越来越松散的绳子,早已松开了我的灵魂

但它还是

要把消极的天空拽回我的水井里

要把最后那几朵困倦的白云,扯下来

那白云的前世啊,是这向晚的坡地上

一群迟迟不肯回家的羊


一万只兔子睡着了

一万只兔子在桉树的秋风里睡着了
     一万只兔子的睡眠,是一只兔子的睡眠
     一只兔子的睡眠,是一万只兔子的睡眠




疾病,是被我放逐的一个僻远省份
      现在它回来了
      那是大象群穿越春日的黄昏。在33号病床
      疾病,以亚热带的病体,建立新的故都
      那是疾病的尊严:神的秤砣垂下来,弯成问号
      填补了暝色与黑夜之间的短暂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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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刘频 於 2014-3-6 22:38 編輯

第四辑 挪威的雪


玛丽阿姨洗衣店


我穿上玛丽阿姨替我洗干净的

T

我孩子般的身上,都是她好闻的气味

玛丽阿姨搂着我,一路给我讲

美国童话故事

一朵朵棉花,从衣服里冒出来

一路也在偷听


给同性恋者KJ的信


我爱着你们,亲爱的KJ

我相信你们的爱情

就像相信一张世界地图对一个小镇的包容

我也祝福你们,就像祝福爱荷华州

坡上的青草,不分性别地相爱着

在北美的阳光下

用蓝色的风牵手,拥抱,跳舞

用锋利的叶片吐出墨绿的气息


欢迎火星上的少女来访


今夜,有火星少女要来做客

我们坐在客厅里静候着

地球仪上贴好了一幅欢迎标语

茶几上摆好了迎接她的鲜花,水果

还有一张

关于人类文明的测试题


绞刑师阿尔伯特


他把政治,暴力,美学,以及英国绅士的风度

编结成一根人性化的绞索,紧紧地,系住自己的一生

他精确地计算出死囚的体重、身高和绞索长短的比例

就像计算出一株樱桃的花朵与果实之间的距离

他用大不列颠低沉平静的声音,一种变调的羔羊的声音

对死囚说:跟我来,于是,罪和善就温驯地尾随其后

然后他给那人戴上头套,套上绞索;紧接着扳动机械杠杆

踏板轰隆打开了,这是一个时代绝望的惊叫

那人的颈椎椎弓瞬间断开。神奇的7.5秒,微微抽搐着

死亡优美地吊在绞刑架上,高过了死亡。他抿紧嘴唇,向死囚致意

阿尔伯特,这合法的杀人者,绕过绞刑架的阴影,回到他的小酒吧

在迷乱的烟草雾气里,他低声唱起那首爱尔兰民歌《丹尼少年》


谎言和真理比邻而居

谎言喝鸡尾酒

谎言的客厅总是高朋满座,笑语喧哗

谎言有时把圆圆的脑袋探出窗户

对那位郁郁寡欢的邻居扯上一嗓子

喂,过来玩玩吧!


拉维日记:在雨夜里遇到行刑队


我在喊,我的喊声像上坡的马车

从坡顶上沮丧地滑下来。但我要喊

我的五只羊,趁着漆黑的雨夜出逃的五只羊

这些不听话的乖乖,有一只还在怀孕着呢

我在夜色中找它们。雨水,把我的眼睛糊了起来


在哭声一般的大雨里,我突然碰到了一个人的身体

开始我以为是树,硬邦邦地硌痛了我的胸口

当我举起马灯,我看到了一张脸,道林纸一样,铁青着

白森森的牙齿,像路旁的野醋栗树,得得得得打着寒颤

那后面,还有四张几乎相同的脸


哦,他们是战时的行刑队,刚杀过人

从镇上的刑场上一身湿漉漉回来,保持着整齐的步伐

他们停下来,像看着一只羊一样看着我,没有人吭声

五枝长枪管指向天空。一阵阵痉挛的闪电

似乎无处可逃,遽然钻进了行刑队枪口的圆孔

其中的一个长官费了很大的力气,掏出家伙

在小路旁撒尿,像射出的最后一排子弹,有力的尿线

与笔直的雨水形成一个尖锐的角度


我向他们打听我的五只羊,前面那个在整理皮带的军官

用补枪的沉闷腔调哼了一声:喏,在那边

从他的雨水一样模糊的声音里

我依稀听见了我的五只羊在哀声地叫——咩,咩,咩

那雨夜中濒死的回应,从树缝里横扫过来

我的羊,在我近处,但我不知道它们躲在哪里


他们仰着头,面无血色地望着一根根闪电

朝僵硬的手指劈下来。我的马灯哐的一声摔在地下

这时,出逃的羊猛然冲过来,围在我的身边

地下的雨水积成一条浑浊的小河,推着一片片落叶

跟着行刑队的褐色高筒鞋,一步步往暴雨深处里走


在飞机上看月亮


月亮,月亮

你要发狠地追,追那架大飞机

不要放过那架波音747,要它迫降,迫降在宋朝

你不要坐在白云里安歇,喘气,喝百事可乐

不要听白云新填的一阕鹧鸪天

月亮,月亮,他们快到上海浦东机场了


在空山


他们把马都埋了,只卷走爱情简明词典

我还在空山寻找祖先的遗骨

我空怀松树百年的悲愤,一口恶气淤在骨里

而吐不出

那流泉也吞下铁,吞下破败的金匾。吞下一条

手机的黄段子

那边,有明月快递到了瓜州。在秋凉的山里

我的寂寞是寒鸦缝下的几块补丁


观天象练习


夜晚,星空向北倾斜
      那些乌鸦已经修炼成一颗颗星辰
      它们连夜加班,修建房舍。不过,那已是
      古代的事情了

它们躲在各自的水晶屋里,紧闭门窗
      这些名叫星星的东西,在彻夜琢磨着什么
      它们自己和自己开会?

观象者告诉他,那闪光的屋子里,其实是黑的
      有一部分星星,在足不出户的日子里
      已死去多年,尸体发出绿光

天上,房舍错落啊
      但不时有三两块衰朽的椽木掉落下来
      他想,吹一口气
      这耀眼的一切,也许什么都没有了

他把目光练成有力的锥子,整夜撬
      撬星空里那些亮晶晶的门窗
      呵呵

顶不住的几颗流星,抱着脑袋
      灭了灯,从小房间里跑出来了,一个,又一个
      在出逃的路上划了一根火柴
      看,这些,还是乌鸦旧日的丑面孔


纪念乔布斯


朝霞的制造者

他体内的数据以新暴君的节奏

行走在生活的液晶坡面

有时,时代只是一个人的影子

当他强大到连自己都深感恐惧

他就消失了,有如手机一瞬间黑屏

在苹果肉里,留下一枚极端的指纹


挪威的雪


移民的脚印,在前往奥斯陆的途中,缩小成一行

卢恩字母,被挪威广袤的雪渐渐填平

一只右翼份子的打火机

埋在一棵雪下的苞芽里,用一场隐匿的风暴取暖

国籍不明的风,狠狠打疼了圣婴的脸

当雪接近无限纯洁,时钟里的峰峦

一次次,猛烈地雪崩


飞利浦电动牙刷


电帮我刷牙,很好

飞利浦帮我刷牙,很好

荷兰帮我刷牙,很好

我的32颗牙齿阵容整齐

飞利浦电动牙刷

淹没在中药牙膏的泡沫里

刷刷刷

它在我的嘴巴里嗬嗬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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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刘频 於 2014-3-6 17:33 編輯

请假条


亲爱的动物园园长:您好


我的妈妈生病了

我要去S城动物园看望妈妈

特向您请假两天

16日我会按时回到动物园

参加动物明星表演会


请假人:小猩猩吉吉


全球一体化的夜晚


他顺着当年凿壁偷光的墙洞

在深夜里望去

看见西厢房里

几只美国牛蛙还在打麻将

打碰碰和

打得一团和气,美钞横飞


一条河流的分配方案


你们尽可以从这条河流

用一万台强大的抽水机,拿走你们想要的

工业用水

农业用水

行政事业用水

经营服务用水

特种用水

......

你们尽可以把方案做得更细一些

包括你们桑拿、洗车的用水

你们还可以指令这条河流笔直地站起来

随一座摩天大厦

耸入云端,在城市高处睥睨一切

只是在一条河流的分配方案里

要给鱼留下一部分

要给船留下一部分

要给我也留下一部分

我手上的掌纹——那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古老河床

有百年旱情


南方电网


在南方,庞大的电蜘蛛,用一只高脚杯

一网打尽五省区一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地和天空

高压线从耳际嗖嗖飞去,带电的手启动了上行列车

2011年春夜,在一盏台灯下

我是一尾被电击的鱼苗,在一本书里游来游去

用南方新生的电,补充体内的维生素


世界饥饿日


我要吃。

今天,我要吃麦克风和演讲稿。

我要吃非洲空空的胃囊,它空得飞起来了。

我要用玉米镶牙。我的牙齿具体。

我一口吃掉你们高贵的饥饿感。


反镜头


镜头一:一个警察似乎在练习倒车技术,从爆炸现场

慢慢地,一直倒车到郊区,他要回到那儿继续打网球;

镜头二:一颗射向玻璃幕墙的子弹,很抒情地,退了回来

退回到黑暗中一支狙击步枪冰凉的枪管里;

镜头三:一个精神病患者,散漫地,返回到五年前的海滨

那时他还没发病,一脸英俊,在黄昏的沙滩上和梅莎久久亲吻。

——哦,他说他喜欢用反镜头看一部美国枪战片

让时间在反向运动里重构这个世界。喏,办法很简单

只需在影碟机遥控器上轻轻按下慢退


新技术


在时代的残霞中闪光

新技术的尊严,让一个工人从青年中抬起头

血液中,冰冷的机器在欢唱

等待着一部庞大的厂志沉没


美容大师:超时空的商业策划


在周密的市场调查之后

她开始考虑

把业务扩展到地球之外

她决定说服月亮

用三个疗程,为月亮祛斑


小镇化肥史


修家谱的那人写到了肥田粉,写到了1947

他的祖父——一个开明地主

在小镇上,首次用化肥

安抚着乱世中枯瘦的禾苗

但他停下了笔:1947年的化肥

今天,分明逼到了他祖父的坟前


夜晚的乡村墓园


五百米外,推土机的狂吼

像夜色中进逼的狮子

吼出一座工业园区的前奏曲

沉睡在龙脉的乡村墓园,从梦中惊醒

地下的骨殖在惊惶中

像树根一样,把泥土抠得出血


投毒者的晚霞

投毒者的晚霞

在我的瞳孔里炫美地扩散

他在有毒的晚霞里捏造生活

他扔掉没有准星的枪

伪装成深度中毒的大象

加入赶集者的集体昏迷


梦中的几个物象


天快亮时,我梦见

1.热弯玻璃

2.树丫间的一条破碎河流

3.在刺青师手臂上养病的蝴蝶

4.书店里的家谱

5.欧文

6.打呵欠的妻子


镜中的狮子


午夜

一头狮子盯视着镜中的自己

在这头狮子和那头狮子之间

它的骨头在燃烧

它无法容忍

在镜中存在着一头和自己相同的狮子


午夜的海面

此刻,一座建筑从海底升上大海

波涛之上

一个人从拱形窗口伸出头来

破碎的月色,像虚汗一样滴在海面

被一片高耸的牙齿远远拖走


活在沸腾的科技之中


在北非的洞窟里

鹰王

手持放大镜

在仔细研究科技

它心中的晚霞

也被煮沸了



我是一只雅虎

在一块洁白的纸上

2010年的饥饿,优雅地切开

一块带血的牛排

我随一把不锈钢叉子前行

隐没于一片虚拟的丛林


娱乐时代


时尚是层出不穷的痱子,被一只肥厚的手反复抓挠

当爱情变成娱乐,交叉跑动的金属肢体

再度修改了狂欢的塑料袋飘飞的方向

用幸福交换快乐的人,衣服滴落着集体的冰毒

新偶像从调酒器的配方中浮起,他们站在梦工厂的飞行器

扔下一捆捆发光的翅膀


被击碎的星空


被击碎的星空

这一地碎玻璃:尖锐,冷漠,从破裂的身子射出愤怒的光芒

哦,混乱的碎玻璃,用自身的重量挪动着

有如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

向一个政治中心重新集合



一张图纸,在夜色中等待着

那些孤立的零件

从仓库飞跑出来,秘密集合

迅速组成一台强大的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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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火山口

吸着烟

他在思考着一座火山的真相

在黑暗中

愤怒的烟头一闪一闪


噩梦记


我梦见死神架设起一台老式电台

像特务一样,在黑屋里恶狠狠地发报

熟练准确的密码从水塘扩散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类似K47冲锋枪的射击

一个灵异的面孔,读着电文

芭蕉叶自动归类为阶级敌人

在猛烈摇晃的夜色里,我全身发抖



装满黑暗的电梯,垂直下降

一直下降到明亮的起点


目击者的证词


先是气象站的小王

跑出来,挥舞着荆棘鸟的翅膀

朝着坡下的树大声喊

随后少数派的大雨来了

悬崖上的小教堂

被收听夜间电台的人

慢慢下放到了谷底

最终,是觉悟起来的豆腐张

像捍卫家庭财产一样

捍卫了一支圆珠笔的午睡


地理老师的抒情诗


多么大,多么大的世界啊

大得就像一幅世界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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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刘频 於 2014-3-6 17:39 編輯

第五辑  游泳池素描


现实寓言


在狼群里,我两手空空

我只剩下一只羊

我常常伪装成羊羔

我躲在羊的肚子里

学狼的嚎叫


刘频在2011


在体制的鲸鱼里,开会,打电话,剪掉契科夫的胡子

在文件里,做广播体操,或者,用一小勺糖制造糖厂

在麻雀的舌头中间,放大诗歌的电锯的噪音

在公共葡萄酒里,加冰块。而后,争吵,妥协,散步,吃药

用一枝纸玫瑰搅动生活的小风暴


这世界到处是跪着走路的鸟

      ——与诗人莫雅平交谈


我见过一只只跪着走路的鸟

在天空被夺走的时代

它们剪断翅膀,跪着走路

在命运飞击的石砾中避闪

它们用被生活重创的心

铺出一条通往荆丛的小路

它们吐出血来解渴,疗伤

砂轮旋起的风,吹乱了它们肮脏的羽毛

那些受伤的爪趾

是一块烧红的紫铜,在嘶哑地轰响


罗汉果


它端坐在一只果子里

朝东南西北风

呵呵地笑

我数了数

一共有十八种笑


1921年的阿赫玛托娃


《真理报》,像一片白桦树的落叶

飘落在彼得堡的月亮下面

她要把拥抱祖国的力气

加大,再加大

才能拾起一小块破碎的披肩



他想网购一只航空母舰,卖家说太大了

他想网购一只跳蚤,卖家又说太小了

卖家说要网购东东,体积最好是

50×70厘米

他想了想,这东东大概就是骨灰盒了


啤酒是我孤独灵魂的一个部分


在白天里,我习惯于在文件、会议中

把自己变成一个政治性动物

在夜晚,是啤酒把我重新泡软

纯黄的、冰镇的

啤酒,是我孤独灵魂的一个部分

我喜欢打开一听啤酒的声音

砰的一声:清脆,爽快

然后,我轻松地从金属啤酒罐里

把自己一点点倒出来


岁末的夜晚


我们从不同的歧路回来了

汇集在这夜晚的雪地里

前方一百米,神的小屋透出静寂的灯光

哦,他还在读书,而我们的身子累坏了

这冬夜里相聚的一刻,在烛光下

我们老了,神也老了

他拥抱着我们,流着泪说——

一句话,让你们辛苦了一生


冰淇淋融化了


在炙热的烈日下面

我们看到

掉在马路上的冰淇淋

直接融化了

其实,冰淇淋是在想了两秒以后

才开始融化的


游泳池素描


一个人的自由泳后面,紧跟着

青蛙、蝴蝶。她在排斥的水里

更换了两次皮肤

一只手,偷偷放干了满满一池水

在惯性中,她嘎然停止了流畅的动作

穿着湿漉漉的泳衣,她空荡荡地站在

游泳池的底部


把死亡暴打一顿


用黑暗

把死亡从蛰伏的洞穴拖出来

暴打一顿

让死亡羞愧地看着我们

在刺眼的阳光下

像一棵木槿一样活着



一地的落枣,夭折的

翡翠色的心。只有妹妹知道

这不是风吹落的

是风来时,它们在互相碰撞、纠结中

摔落下来的



衰老像一场大雾

从远处,缓然弥漫而来

一个人以铁器的缄默

拍打着这缠身的坏天气

他的呼吸

混淆在越来越浓的雾中


心心相印牌纸巾


一包纸巾,共十张

两张用来擦嘴

两张用来抹汗

两张用来擤鼻涕

两张用来擦眼泪

两张用来卸残妆

在咖啡店的两小时

心心相印就用完了


死亡是最爱我的那位亲人


我已经不惧怕死亡

因为,死亡是我的故乡

死亡是最爱我的那位亲人

在前世,它就用溃烂的嘴唇

深情地亲吻过我


在窗外的暴雨中,看见蜻蜓


在窗外的暴雨中

我看见一只蜻蜓

在雨点的间隙里面躲雨

它在闪电里凝止着小小的身体

只有翅膀在微微颤动

仿佛一架固定在空中的

直升飞机

在等待救援中绝望地轰鸣


野猪在深夜嚎叫


在十万大山,我曾听见

一只野猪在深夜里嚎叫。那是

落入猎人陷阱的凄厉嚎叫

流血的嚎叫,像粗砺的石块一样

飞出,摇晃着,沉入浓稠的夜色

就像一个被命运重创的人

从喉管发出的声音

愤怒,绝望,然后一声声低沉下去


风暴,和风暴这个词


飞腾的尘沙,树叶,塑料袋,还有我的诗歌

都在

风暴里上升、旋转、跌落

风暴这个词,惴惴不安,在纸上

测量着与风暴的距离,它想

成为尘沙,树叶,塑料袋,我的诗歌

想成为

风暴


纪念1975


我背着一筐的错别字,去找你们

在雪夜里,我一家家去敲门

有两个纸人,头伸出窗外,又缩回去

在黯淡的街灯下

一筐错别字,是你们的血,是鱼的眼睛泛出了白眼

这黑雪一样沉重的错别字,有一万只老虎在叫啊

但这是你们的错别字,你们,死也不认

那前方,是社会主义印刷厂的灯光

一个美丽的女工发现了我。1975

嗒嗒嗒的打字声音,发出马克沁重机枪的吼叫

一下子就把我撂倒

一筐的错别字,像被斩首的脑袋滚落一地


1971年:反革命分子蒋三亭
      

田里的鱼,游到他的手茧上
      但他胆小
      不敢和一棵野芥蓝结婚
     

《哥达纲领批判》
      从旧井闷出新泉
      锈铁钉,一十二颗,朝他的牙槽敲
     

左边
      小人物的天空也是大字报
      帮清风卷边
      

他在看法院布告呢,用小说扩大
      犯罪细节。杀人犯被偷换成
      踢过他屁股的李队长
      

他要从右边反攻大陆
      他的大陆,是
      黑桌子上的一本粮油证

读自己新出版的诗集


我累了,我用30年的寂寞

垒砌起一座荒芜的坟墓

类似一只乌鸦,用一只小小的翅膀

收藏了广阔的天空

我将在这座外省的坟墓之上

在哀乐中,升起一座高层建筑

我召唤千山万水,到我的近前

和我终日交谈


艾青:1978年的春天


阳光像蜜蜂嗡嗡飞来

在他受委屈的心里排列蜂箱

他再一次低下头,接受迟来的晨露

他把一望无际的青草,野花

握拢成一个拳头


从葡萄园到苹果园的谈话


他惊异于,在烈日曝晒下

葡萄们争先恐后的集体成熟

以及,成熟后的集体安静

我惊异于,苹果们居然羞红着脸

跟辽阔的阳光和风争论。一把果剪,咔嚓一声

结束了这无休无止的反驳


那么多的落叶啊


大地苍茫

我在纷飞的落叶里彷徨

金黄的落叶,血红的落叶,黛黑的落叶

这哭泣的落叶啊,我青春树上的落叶

在秋风中,我也和你们一起凋落,像铁的叹息

我一生爱着的这些曾经柔软的叶子啊

我不知道,秋风中传递过来的手

到底应该去拾捡哪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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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刘频 於 2014-3-6 17:45 編輯

天欲雪


心口最痛是欲雪未雪的暮晚时分

她想用新鲜的雪,去埋一座断桥

一条水红的影子要烤焦了

而雪始终未落下来

天上那块大玉,舍不得敲碎

那她就敲碎自己了

她把西窗那一片明月,当做一片布洛芬

掰成三小块,慢慢嚼着吞服


生日自述


我数了数,我已经被磨蚀掉了五颗牙齿

那是大牙,属虎的凶猛的大牙,在丛林里埋伏了47

而我,一天天,让步于时间的硬度

把一粒粒带血的碎牙吞进肚里


青铜定律


我把青铜器扔进大海

轰的一声

像水雷爆炸,把我吓了一跳

那溅起的水柱,和我的身高一样

刚好是一米七一



我内心有美图,要赋予第一千零一张椅子

一种新的形状。在教室里

我制作的椅子,都是假的

今夜的椅子,从魔术师的衣服逃出来

它要掏空我暴力的想象和伟大的手艺


常识,或第三面镜子


仅有一面镜子是不够的

譬如,要看得见身体背部的伤

需要借助第二面镜子

要进一步窥见更隐秘的部位

需要第三面镜子,或者更多


扳手劲


每次他总是憋红着脸

悻悻地败下阵来

直到老了他都不知道

他的一生

一直是和一只假肢在扳手劲


群众一样广大的虚空


一块扔向大海的石头

直击80英尺以外的一朵浪花

哦,群众一样广大的虚空

托起、又删除了这速度的弧线,力和美的弯度

万物经过的虚空

消灭了我们的正常视线


论坛回帖


世界在不要之间

不要是缓慢的

是仓促的,就像那个四岁的孩子

站在自动售货机面前

把三枚硬币,猛地摁进投币口里


答读者问


在一只果实生长的稳定节奏里

我无法说得清楚

到底是先有

果皮、果肉,还是果核

就像我无法说得清楚

语言、诗歌和灵魂的逻辑关系


简单的常识


人到中年

我终于能够用简单的常识洞穿事物

譬如电影,其实就是电的影子

譬如天空,其实就是虚空的天

譬如时间,既然有间,那它就是有漏洞可钻的尺度



在一份文件里,政治迸射出刺眼的强光

我看见我的姓名凸起在文字之中,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

在我签署意见的栏目里,我想画出一棵树

枝桠繁茂,绿意盎然

我想用我的姓名,做成一只鸟巢

用几滴鸟鸣,喷洒办公室的空气


相(之二)


海面之上,是耀眼的阳光

是一千平方海里的金色丝绸

海面之下10公分处

阳光,被集体打成了骨折



又有十二个人

一头扎进江湖,出没于

今夜的风波里

若干年后

在一只酒杯杯底,酒影中

隐约可见十二条小青龙


在梦中举重的人


在梦中,他穿着裤衩

像一只被剥皮的青蛙

哼哧哼哧地抓举,挺举

在梦中,他用侏儒的愤怒

一连喊了十五次嗨!

一次次,金属朝他的体重压下来

他把杠铃颤巍巍地举到胸口

但始终举不过头顶


被夕阳摁灭的野心


他感到渐渐衰老

没有能力让爱继续光芒万丈,君临万物

也没有能力和强硬的幸福谈判

现在,他像一只冬眠的小动物

躲在自己狭小的身体里,一颗颗地

慢慢吃完那些剩下的坚果

直到被夕阳摁灭的野心

化为凄冷的灰烬


无奈者


他无力地低下头,像对自己默哀

这是无奈者撕碎的生活挽歌

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

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一点点沉溺下去



忧郁是一只黑暗中的蚊子

在我的心里嗡嗡叫,令人厌恶地盘旋

我想赶走它,但它立马又飞回

我想打死它,打着的总是虚空

一次次,我反而打疼了自己

当我身心极度疲惫时

这只名叫忧郁的蚊子,盯着我柔弱的部位

开始下嘴


杉树的影子


我再也扶不起

一棵杉树长长的影子,无法让它重新站起来

高过杉树之上的秋天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黯淡的夕光把它一秒一秒吞没


幸福向你伸出乞讨的手


这是你的幸福,熟悉得像妻子手臂一样的幸福
     但它,早已在争吵中离家出走。现在
     它在路边,向你伸出一只乞讨的手
     想向你讨回一点点往日的温情和慰藉
     甚至,它希望你领它回家痛痛快快地洗一次澡
     给它换一件新衣服,这样,一切就会重新开始
     多年后,在路边,面对着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家伙
     这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你已经陌生得完全认不出它,认不出这个
     昔日与你深深相拥的幸福

在它可怜的乞求里,你总是视而不见,一闪而过



我的痛苦还没发育完全,就夭折了

胎死于生活黑暗的隧道里

我未成形的痛苦

没来得及对世界发出一句呱呱的哭声

那一声弱小的哭,就被提前锯断了

就像在一台鼓风机强劲的风里

一颗黄豆芽的小脑袋,软软地歪垂下来


海上纪事

在金色夕阳涂抹的海面

这艘巨轮

已经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方向

而我们还在甲板上谈笑,观景,拍照

还在回味在上个港口的艳遇

大海的辽阔,令我们完全没有察觉

一艘巨轮已经转弯


流水急速冲进抽水马桶


一只优雅的手

轻轻扳动水阀

在急速的水声中

一生清白的水,顷刻变脏


917在网上浏览新闻


世界太大了

我不能为它做些什么

我太小了

世界不想过为我做些什么

我为此感到羞愧

世界是否也为此感到羞愧


在收容所,参观妓女的劳动


当身体的容器平放在劳动的表面

沸腾的水,在刻度之下停止了尖叫

在绣出的艳俗花朵里

春风里的手,被参观的手,一只只

从呻吟的花瓣秘密出逃


碎片:59日傍晚散步,在铁道旁所见


纷纷扬扬啊,薄雪一样纷纷扬扬

那一片片撕碎的信纸,那一片片撕碎的照片

那一片片被城市的欺骗

撕碎的心

从火车窗边,飞旋着飘落下来


碎片,碎片

——残破的晚霞和青春

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一双伸出的

白藕的手,在哀伤的返乡途中

固执地撕碎一个初夏渐渐下沉的黄昏


我站在震颤的路基下,感到一阵更加猛烈的风

要把驶往远方的一列火车和铁轨

像纸一样撕碎


猛回头


蝉蜕里

有三千里江山的灰烬

抬棺的队伍,低于深秋

古琴还在和病旗谈判

一个人还在用锋利的针叶

耐心修改着秋天的秩序


诗人冷风的红胡子


他是陕西人。他的面部,骄傲地复制了兵马俑的面孔

他像落草一样定居柳州,在《麻雀》诗群里抽南方烤烟型的香烟

他下巴有一绺红胡子,不翘,也不像荷兰的海浪翻卷

他是,红色的冷风

他说,他长红胡子,是因为缺少微量元素


清代宫廷教师的识字教学


这个字

左边是,右边是

如果去掉了左边,没有吃的东西了

剩下的就只有


清水哗哗流下来


在不锈钢水龙头下

清水水哗哗流下来

我知道这是一条大河的眼泪

在弯弯曲曲管道里憋了很久的眼泪啊

我想把它推回那条大河里

我的反推力太小

它还是流着眼泪,铁锈味的眼泪

哗哗流下来


上帝的黑衣裳


我极目:那旷野的上空,有一只兀鹰

浮在黄昏的红光里,一动不动,静得没有翅膀

这是——上帝扔下的一件黑衣裳

像石头一样,用死亡的力度

朝我砸下来

但它,收回了一瞬间的想法,没有砸下来

它在版画一样暗下来的天空里,耐心地盘旋

慢慢地盘旋,墨汁一样突然压下来

它在大地上,寻找着一个人适合的身体


一棵桦树想做椴树


一棵桦树不想做桦树,想做椴树

不想穿白色长裙,想穿粗糙的牛仔裤

一棵桦树为这冒险而美丽的想法颤栗,忧伤

密密匝匝的桦树林,前后左右都是桦树

一棵桦树偷偷藏好椴树的衣服

在一片白晃晃的树影里

一棵桦树找不到更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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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刘频 於 2014-3-6 22:41 編輯

第六辑(副本) 在百度里搜索到一条鱼


乌鸦,坏啊


偌大的天空,被这只乌鸦偷偷放气了
      嘁的一声,天空慢慢小了下来,越来越小
      下午下班前,乌鸦的手里捏着
      一只瘪下来的小气球
     忐忐忑忑到警察局来自首
     警察看着这无可抵赖的罪证,只是笑了笑

挥挥手把乌鸦赶走了
     而在微博里,我和阿美惊叫起来
     天哪,我们的天空一下子就没有了
     这坏乌鸦,像我们一样坏的乌鸦
     让我们忍着,痛着,剥光毛
     从飞机舷梯上
     我骂骂咧咧走下取消起飞的航班


鹰也可以这样的呀


鹰把天空花掉了,接下来
     它要花掉它败家子的飞翔
     是你们,强迫鹰结婚的
     在它两只叛王的翅膀上
     硬是摆了三天宴席。只是你们忘了
     这早年出走的孤儿,现在更是不良少年
     鹰的任务是收缴你们的兵器
     鹰回在天上,坚持着2012年的独身
     它在身体里,猛踩着你们扔掉的自行车

我是属虎的


19631月出生的人,公历属兔,农历属虎
     多年前,我看见一只老虎和一只兔子在大雪落岸的河边
     下棋
     那是我,在一张简历表里逐渐磨出凶猛的牙齿
     我终于把那红眼的小兔崽子一口咬死
     妈妈哎,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属虎的



狼说
     世道太乱了
     它哪里也不敢去
     这一辈子
     就躲在洞里,老死


在百度里搜索到一条鱼


在百度里
     我搜索到一条鱼。它从清江里
     探出头来,鼓凸着眼,似鱼非鱼
     它说,300年前,在杏花楼里
     它就被一双银筷子吃掉了
     那年头的盐商搂着翠红,老是骂一条鱼太咸
     但我的手指滴滴答答,在键盘涨起春水
     百度啊百度,让它狠狠地又活了一回


站着睡觉的马


我准备了一张中产阶级的大床

我想要马躺着睡觉

它摇摇头说——这不是我的风格



王者无城
     王在雪里种火
     王在鱼腹里夺月牙池
     王把独秀峰移到肚脐
     王与铁鹤共舞
     王的打嗝声红了绿了
     王混在赶考的人里
     王挥挥手——
     麻雀鹌鹑一齐飞



风吹得太整齐了

我希望

风像房间一样乱


但风吹得还是很整齐

很慢

比她的话还要慢

台风总是在海上自个儿玩


午夜的海面


此刻,一座建筑从海底升上大海

波涛之上

一个人从拱形窗口伸出头来

破碎的月色,像虚汗一样滴在海面

被一片高耸的牙齿远远拖走


阴郁的生活


她的生活长期光线不足

像阴坡上的植物

我们所看到她的微笑

那只是闪光灯掠过的瞬间

阴雨中短暂的明亮部分


乡村护堤人


他们都撤下大堤了

一个到村长家里赌钱

一个回家看美国大片

一个在床上搂着老婆睡觉

萤火虫从腥臭的腐草飞出

照在绸缎一般的江水

下游的暴雨抬高了水位

漫过这片松散的土堤


指甲花红了


指甲花红了

一直红到墙角

但她的灰指甲躲在耐克鞋里

像发不出的爱情短信


婚礼上的祝辞


让我们为幸福举行下水礼

让两个人的航船,穿过密集的风暴和鸥影

在黄昏,当航船平安到达天边的海湾

他们的手上,还紧攥着被命运撕碎的彩带


纳粹军歌


SS闪电部队在前进

——在网上,我听着这曲子

居然很像我熟悉的一首圣歌

魔鬼和神的翅膀

看上去就像乌鸦和燕子

有时只差一点儿


听《华沙工人进行曲》


嗨,真牛

穿法兰绒破旧大衣的波兰哥们

真牛

穿法兰绒破旧大衣的工人阶级

总是在最黑暗的时候

把旧世界强大的机器

像玩具一样砸了


布满电线的房间


墙壁里,蠕动着来路不明的电线:火线和地线在暗中交媾。尖叫的地线

阳痿着。下半夜,一根根电线爬出来,从插孔吐出鲜红的蛇信子


石头裂开


在铁锤下

一块石头的内心秘密终于暴露了

重锤的钝击声音,长久地

沉积在石头断裂的纹理深处


活在一个坏的时代


活在一个坏的时代

是多么尴尬,无奈

就像一个人在臭烘烘的公共厕所拉屎

蹲着

拳攥着

哼哧哼哧着

忍着臭

不得不闻着自己的臭


夜色中的掷石者


春天一过

在黑暗中投掷石块的人,从树林边

消失了

我们连他的样子都看不清

只记得在远远的黑暗里

他那奋力投掷的姿势

从最后一声呐喊里

他消失了

消失得很坚定

就像那块投向远方的石块

在夜色中划出的一条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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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刘频 於 2014-3-6 17:57 編輯

第七辑(副本 偷羊人的秘密


我高兴

我高兴
    我看见了天空里游泳的人
    鱼高兴
    弯角的羊高兴
    春天的小腿肚最高兴
    我把钥匙奋力扔进庙宇
    然后我高兴
    我把火热的浪尖掰断

我低头

我低头
    我发现了
    被火焰吃剩的天空
    落下来
    很轻
    像一张废纸,有旧法律的气味
    我低头
    我望着没有天空的塔影
    默不作声

我骂人

我骂人
    猫很积极地,把春天的肚子搞大
    火枪手把火枪漂白
    南山也矮了下来
    我再一次骂人
    我听见
    毒药在我的房间里霍霍作响

我头烂戴草帽

我头烂戴草帽
    在乱世的大地上奔走
    我要告诉南来北往的嫖客
    也告诉海子
    春天的药
    不等于春药
    所以我头烂戴草帽
    不是骂人就是干活

我反对

我反对
     ——母亲不帮婴儿洗澡
     ——外科医生做好完手术后也不开心
     ——小甜心,不愿躺在洗干净的被窝里
   我一直反对这些
   我不知道是在反对我自己

我偷窥

我偷窥
    我瞄见的是,爱情很懒
     1820年的宅女
    蜷在相邻单元的书房里
    偷吃火龙果和鸦片
    我在爱情的反偷窥里
    洗出一张连体怪胎的照片

我心疼

我心疼
    一只腐烂的乳房
    还在滴着新鲜的乳汁
    我也心疼那些伪装的婴儿嘴唇
    正如我心疼一只羊,被剥光了皮
    在空地里埋下吃草的姿势

我是猫头鹰

我是猫头鹰
    我在我的坏身体外面飞
    在空中插科打诨
    修史官望望我
    把我看成风筝
    当我从巴比伦的雪夜俯冲下来
    嘘——
    我的身体里住满了敌人
    把我反弹到
    跳楼者的高度

我知道

我知道
    这是神的追光,终于来了
    但我没有化好妆
    我还在舞台后面和嫩模们喝咖啡
    我在观众炮声隆隆般的鼓掌里出场
    一个英雄在等我
    但我把送给加西亚的信弄丢了


我照镜子


    我照镜子
    镜子是我的
    不给你们照,你们到外面咳嗽去吧
    我老了不关你们的事
    关稻草人的事,它给我搬来晚稻田
    搬来小药箱
    一只鸟在镜子里挖水银
    帮我做相框


我指手画脚


    我指手画脚
    我要飞机去放牛,要天空撒土豆
    要海面变餐桌,放刀叉,盘子,牛排
    我要火车绕道来和我吃饭
    我不和政权吃饭
    我用水瓮做扩音器
    把我吃饭的声音放大


   我的爱


我的爱
    是一声晚安
    爱人的果园晚安
    旧钢笔晚安
    我的前世晚安
    不好不坏的人晚安
    晚安这个词,也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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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公根笔记》是我近年写的系列诗歌作品,其中的部分诗歌作品选发在《诗刊》、《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国诗歌》、《扬子江》诗刊、《诗潮》、《诗江南》、《特区文学》、《草原》、《广西文学》、《北欧时报》、《江南时报》等,并发帖于一些诗歌、文学、文化网站。目前,《雷公根笔记》已结集出版。这里发帖的是《雷公根笔记》的全部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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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朋友问我,为何取名为《雷公根笔记》。当初,以《雷公根笔记》为这批短诗的总题,我并没有想得太多。雷公根,这种伞状的野生植物,纤小坚韧,朴实自然,自由散漫,生机盎然,星星点点长满了南方的野地。也许,雷公根的这种特性,与我这批诗歌的追求有某种暗合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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