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森子：修辞、叙述和冒险

轮回的马

修辞、叙述和冒险


   
01.如果没有自我更新能力，那就停止写作，安静地读书，干些力所能及的事。陆游晚年的健身、醒脑方式是在书桌旁放一把笤帚，每日多次洒水、扫地。
        02.中午，随手翻阅爱德华"托马斯的诗，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在三首诗中读到尘埃，我也喜欢尘埃，古老阳光下的尘埃。这三首是《高高的荨麻》“我爱荨麻上的尘埃”，《在你说话之后》“歌唱的尘埃/飘荡在/上空，/像梦/不发光/我晓得你的渴慕/就是爱。”《一天清早》“呵甜蜜的是太阳把泥块晒成尘埃”，《播种》“又短又甜/像烟草的尘埃。”
    尘埃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诗，当然要由阳光抒写。向卑微致敬，既是诗人的责任，也是荣幸之至。
        03.过去与诗人交往，我侧重其诗，在一起接触久了，人的问题就来了。看似在交流诗艺，其实也是在交流生活，交流感情、人格等等。所以把握好交往的尺度非常重要。
        人不舒服，读他的东西也会别扭。
        据说，法国作家布朗肖不爱公开露面，善于把自己隐藏起来。
        有一次福柯受到邀请，与布朗肖共进晚餐，福柯却拒绝了，他说，作品看过了，还是不见面为好。
        04.读E"高斯《哈代先生的抒情诗》，他说，“哈代先生一离开自己的故土威塞克斯，总是显得有点无精打采。
        哈代在《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中写道：
        安慰来自哪里？不来自目睹
        什么在发生、生存、受苦；
        不来自注意人生的条件，
        不来自留心时光的规劝；
        而在于依恋梦乡，
        在于凝视那线曙光，
        那儿灰色的东西可披上金装。
        我也依恋梦乡啊！可一旦有机会外出离开居住地却兴高采烈，迫不急待，不是我有病就是哈代有病。我的病是现象学，喜新厌旧，关注生存的诸种条件；哈代则是心理分析，他一位是专注于故乡的诗人。
        05.“如果你已没有快乐，至少你还可以奉献痛苦。”莎乐美说得多好呵！怪不得尼采、里尔克、弗罗依德都喜欢她，这样的女性激发创造力，或者她就是创造之本。
        06.在书店看到一个法国人写莎乐美的小册子，翻了下里尔克一节，最后写里尔克患白血病病危时刻还想手淫，惊讶于里尔克对创造力的渴望，也许他想重温的是诗的愉悦吧！
        07.文字本身有它的悲凉，虽然我坐着、走路、躺下跟没事一样。写作只是让自己的不满意、不如意躲在文字的墙角静静地发光。
        08.往事把我卷入一个巨大的卷心菜里，而回忆是只虫子，咬破自己，吃掉自己。诗歌表达的是什么呢？来不及，一切都来不及。然而，诗歌的本性却是不着急，哪怕面对死亡，她死过多次，并有记录催促她死亡的历史。
        09.诗歌不是一扇门，而是一扇窗，我跳出去。
        010.诗人就是要把无聊的生活过得有意思。活着，真的需要勇气，还需要无耻。
        011.诗人应该有外科大夫的手艺，“缝合闪电的裂痕。”
        012.契诃夫在剧作《海鸥》里，通过年轻剧作家特里普列夫之口说：“……在我看来，目前的戏剧不过是一种陈规老套和偏见罢了……应该寻找新形式。需要新形式。如果找不到新的形式，那么宁可什么也没有。”
        新诗如果不追求新形式、新语言，我们干吗还要写？那些反对形式、反对实验的人，就呆在童年的衣橱里吧，这样更安全。
        013.阿多诺在《美学理论》中说：“谜语特质是构成艺术的要素，这一点可以用消极的方式予以表明：‘全是思想和预谋的作品缺少谜语，它们委实够不上艺术。’”
        诗歌的魅力在于诗人写好谜面，读者自找谜底。错了也没关系，这是高尚的乐趣。
        世界给诗人出的谜面更多，诗人也在苦苦地寻找谜底，然而，答案是一份新的谜面，或者说是谜中谜。让"鲍德里亚说：“既然这个世界已经让人如此难以理解，那么激进思想的任务就是把它变得更加捉摸不透，更加神秘莫测，更加难以置信。”
        014.表达的直接跟“语言及物”是两码事，语词所及只是物的表面。这里的物，是世俗之物，而诗的语言是改变世俗之物，不是表面的还原，使物非物才是诗的本意。直接的震撼，电流，击倒我们。
        015.重复，不是无限度的，它有命定的次数。一把锁被启开的次数（寿命）是有限；一只灯泡闪耀的次数也是给定的。每次的重复也是不同的，是生命时段的不同，反应（灵敏度）也不同，对诗人来说每次重复都可能是最后一次，至少按最后一次来使用。
        重复，即时间在消费（消耗）着我们。与时间相比，我们更是易逝之物。
        016.济慈在一封书信中说：“至于诗歌的特征，我想到了我自己所属于的这类人：这类人没有我，他是每样事物而又什么都不是。他无个性……他为事物的阴暗面高兴同样也为它们的光亮面高兴。最终，诗人是那种较少诗意的东西，因为他无身份。他不断以其他实体，太阳、月亮、大海来充满自己，而不是用他自己的身躯。男人和女人都是冲动的造物，他们富有诗意，他们具有不变的属性。诗人无属性，他无身份。在上帝的所有造物中，他最少诗意。”济慈又说：“因此，如果说诗人无自我，如果说我是诗人，那么我说我不再写诗了，那又有什么可惊讶的呢？”
        过去，我们以社会学的属性谈论诗人，谈90年代诗人的身份问题，而不是在诗学范畴内考察诗人身份。济慈给诗人以特殊的位置，他是……同时又什么都不是。诗人是中性的或者是一个中介，感受器或发生器。他无诗意，才有可能容纳所有的诗意；他无个性，才是最大的个性。十九世纪诗人考虑的问题与我们今天面临的看似是同一问题，其实质已经发生了变异。
        我们生活在一个式微的时期，那个无个性、无身份的诗人，什么也不是又几乎是万能的诗人，不可能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纪。今天的诗人似乎只能是个人，一个特殊的人，诗意的人，因为诗意的大地已经不存了，栖居更谈不上，荷尔德林的名言成了今人的不幸。诗人的形象在缩小，分工越来越细。济慈可以说诗人无自我，我不等于诗人，诗人的位置至少是要高于自我，无自我也没什么关系。今天却不同了，我差不多等同于诗人，或我与诗人是同等的，看似我的地位提升了，而实质是诗人的身份降低了。诗人不再等同于他物，太阳、月亮、大海也不能再充满自己，这是人与物的分离，人与自然、诗意的分离。如果诗人说我什么也不是，这不再是骄傲或谦逊，因为各种可能性已经减少，是绝望而不是渴望和希望。
        今天的诗人不能说无自我，因为连个人的存在也发生了危机。说我是诗人，这不再是僭越行为，而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我说我是诗人，那意味着这是没法办的事，我还在写诗。甚至连创造我也很少或羞于提及。今天，我说我是个诗人，我一点也不得意。我几乎是失去了上帝和诸神保佑的人，我必须独自面对，孤立无援，这既是命运也是严酷的现实。
        017.保罗"克利坚守“从原型到典型”不断前进的目标。从原型到典型是指把 “艺术理解为创造的比喻”。在1901年的日记中，他写道“自然以及对自然的研究比不上一个人对颜料盒的颜料的态度重要。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在相邻颜料罐的色彩琴键上即兴弹奏。”
        以此来谈诗，“从原型到典型”即从现实感受到内心经验的过程，我们不能仅停留在现象、印象（象与不象）的层面上，而应该从内心的形式出发，借用克利的他山之石把“诗理解为创造的比喻”。自然和对自然的研究比不上一个人对语词的研究的态度更重要。
        018.诗歌不求大一统，蔡元培曾言：“分歧为贵，不取苟同。”
        019.布勒东、苏波的诗合集《磁场》的创作方法是剪贴报纸上广告语和俗语拼贴在一起，产生新奇的效果，反对关联和意义。这一方法来自毕加索和布拉克等人的拼贴绘画。当时人们称这种诗歌写作为“自动写作”。其实一点也不自动，是剪刀和游戏精神的选择，甚至是机械的，可以批量生产。所以，布勒东当初与苏波是偷偷的进行尝试，还不好意思拿给阿拉贡看，怕遭到阿拉贡的反对。但阿拉贡给两位朋友以充分的评价。
        费尔南"迪瓦尔对《磁场》的评价是最为细致、准确的，“（他们）通过部分的省略、不完全的类比手法表达了刹那间的、梦境中产生的、消逝事物以及如碎片、粉尘般支离细碎的思想。”
        超现实主义者早期的口头禅是“改变生活”，在一战的背景下。
        关于“自动写作”，就像我们说自行车一样，其实自行车并不能自行，是人力与半机械的装置。
        020.反对打着抒情旗号的所有腔调；反对以历史的经验证明诗是抒情的陈词滥调；反对以抒情划分诗人的所有企图；反对以抒情的胜利的论断和自鸣得意以及所谓的先见之明。反对经历这……经过那……诗歌还是回到了抒情。反对以抒情为幌子上了保险的批评。
        新诗的可能性虽然也在已知的部分里，但更主要的是在她的缺乏中，在她未知和冒险的领域里。我站在缺失中守望她的荒芜和寂寥。
        021.下午的低空平添了一些高楼，比起雨后的竹笋它们固执多了。对面是广厦集团，看到这四个大字，我就想到老杜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应该叫“杜甫集团”才对，或叫“草堂集团”也不错。难以想象，或者根本就不用想象，现在哪座城市都有广厦千万，可是后半句仍然没有实现……
        022.莫迪利阿尼代表着这样一种艺术派别，他们认为艺术只有在艺术中，而不是在观察自然中才得以生长。莫迪利阿尼的观点与保罗"克利大致相仿。
        德加曾声称：“我们在古代大师的作品中所看到的空气，绝对不是我们呼吸到的空气。”
        对莫迪利阿尼来说，自然并不重要。
        生活是一件礼物，
        是少数人送给多数人的礼物，
        是那些了解生活并且占有生活的人，
        赠送给那些不了解和还没有占有生活的人的礼物。
                （莫迪利阿尼在几张素描上写下的碑文）
        023.春天的麦田像一张大台球桌，把阳太比喻为台球是合适的。按着杜比菲的观点，麦地也是精神产品。
        024.随时随地都可以飘渺，如果你盯着一地一物看，目不转睛，就会把一地一物看得飘渺，真的，会把它们看得朦胧、不好意思。等你回过神儿来，现实依然坚硬。
        025.听安德烈"波切利演唱巴赫的《圣母颂》，我怀疑我自己没有神圣的感情，却往往被神圣的感情所打动。奇怪吗，或者我内心有神圣的感情却无从倾诉，难受，找不到港口。
        音乐是精神生活的一把尺子，她能够检验一个人是不是合格、健康的产品。
        “给我一个高音！”
        026.饮酒是陶潜的气象学，不是酒文化，酒政治，而是酒天气。今天，我们喝得再多也与天气无关。
        027.最壮观的景象就是直奔主题而去！最伟大的误区就是直奔杜甫、李白而去！而不自知，也不想成为自己。
        028.无边的想象力，但叙述这种想象的语词是有界线的。想象力要落实在具体的语调、语境之中，否则它就是一团自我欺骗的迷雾。
        029.如果非要说到时代，我没脸生活。没有脸，我也能在这个时代生活。差不多是这样。
        030.诗歌呈现的不是真实，而是真实的异常反应。图像不是画好的图形，而是正在显现和形成的东西。
        031.伪命题：如果文学是人，它自然会死，问题是文学它不是人，因此它不死。
        032.好诗需要放在被窝里捂捂，有了体味再拿出来。
        033.像写诗需要创造一样，故乡、祖国、情人也需要创造，不断地创造。
        034.修订一首诗，准确，无费字词，严格，言外之意，在不确定中确定一首诗的方向。把一首诗写好，比写十首重要。如果十首达到的不及一首达到的精确、深入，那就安心地写好一首诗吧。
        记住“挑剔”这个词，我以前曾说过“挑剔产生美”，首先要过自己这一关。不要侥幸地认为，这首我没写好，下首可能会写好，虽然确实有这类情况发生，但更多的时候是上一首或以前几首诗中没有解决的问题，还会在下一首里出现，直到你意识到必须在一首诗里彻底解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