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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露易丝.格丽克诗选14首

露易丝•格丽克诗选
14首
柳向阳/译


【作者简介】
露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美国当代女诗人。1943年4月22日生于美国纽约一个匈牙利裔犹太人家庭。17岁因厌食症辍学,开始为期7年的心理分析治疗,随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诗歌小组学习。至今著有十一本诗集和一本诗随笔集《证据与理论》(1994)。遍获普利策奖、全国书评界奖、波林根奖等各种诗歌奖项。长期在美国各大学讲授诗歌创作。2003-2004年美国桂冠诗人。现居住在麻省剑桥,任教于耶鲁大学。







窗帘分开。光
照进来。月光,然后是阳光。
变幻不定,不是因为时间流逝
而是因为每一时刻都有许多种表情。

白色桔梗花在豁口的花瓶里。
风的声音。水
拍浪的声音。而时间流逝,白色的帆
光亮耀眼,泊船轻轻晃动。

运动,但还没有导入时间中。
窗帘晃动或飘动;那个时刻
微光闪烁,一只手移动
向后,然后向前。沉寂。然后

一个词,名字。然后另一个词:
又一个,又一个。时间
被打捞上来,像寂静与变化
之间的一次脉搏。向晚。这些瞬息将逝的

正成为记忆;心灵在它四周闭合。房间
再次声明,作为领地。阳光,
然后月光。双眼模糊,满含泪水。
尔后月亮凋落,白帆迭曲。




夜徙


正是这一刻,你再次看到
那棵花楸树的红浆果
以及黑暗的天空中
有鸟儿夜徙。

这让我悲伤地想到
死者再看不到它们——
这些事物为我们所依赖,
但它们消逝。
灵魂要怎样才寻得安慰?
我告诉自己:也许
它不再需要这些欢乐;
也许,仅仅不存在就已经够受,
和那同样艰难的是去想象。




新生


你救过我,你应该还记得我。

那一年的春天;年轻人正在买轮渡的船票。
笑声,因为空气中飘满了苹果花。

那时我醒来,我意识到我也能拥有同样的感觉。

我记得从童年起就听到那样的声音。
笑声,没有缘由,只是因为这世界美丽,
诸如此类。

卢加诺 。桌子在苹果树下。
水手们升起又降下各色旗帜。
在湖边,一个年轻人把他的帽子扔进水里;
多半是他的心上人接受了他的爱情吧。

关键的
声音或手势,像
在更大的主题前搁置的一段乐曲

尔后废弃,掩没。

岛在远方。我的母亲
正捧出一盘小点心——

就我记忆所及,细节
丝毫没变,那一刻
生动,完好,还不曾
曝光,所以我醒来,兴高采烈,在我的年龄
渴望生活,绝对自信——

挨着桌子,几簇新草,淡绿色
融入眼前的暗色地面。

确实,春天已经回到我身边,这一次
不是作为爱人,而是作为死亡的信使,但
它仍然是春天,仍然要温柔地说起。




乳酪


世界
曾经是完整的,因为
它已破碎。当它破碎了,
我们才知道它原来的样子。

它从不治愈自己。
但在深深的裂缝里,更小的世界出现了:
人类创造了它们,这是件好事;
人类了解它们需要什么,
比神更了解。

在休伦大道,它们变成
一片商店;它们变成
鱼贩子,乳酪。无论
它们是什么或者卖什么,它们
作用相同:它们
是安全的幻象。像
一个静止的地方。那些店员
就像父母亲一样;它们似乎
生活在那儿。总的说来,
比父母亲还慈祥。

许多支流
流进一条大河:我有
许多生命。在这个暂时的世界上,
我站在果实所在的地方,
长满樱桃、柑橘的平地上,
海丽公园的花丛下。

我有许多生命。注入
一条河流,河流
注入一片大海。如果自我
变得无形,它就消失了吗?

我成长。我活着
并不完全孤独,孤独
但不完全,陌生人
在我周围涌动。

这即是大海之所是:
我们在隐秘中存在。

此生之前我有过多次生命,一簇花朵
各有花茎:它们变成
一件事物,被一条丝带从中间扎起,丝带
显现在手的下面。手的上面,
是枝条舒展的未来,花茎
止于花朵。而紧握的拳头——
应是眼下的自我。




宁静夜


你牵了我的手;那时我们单独
在阴森森的树林里。几乎一转眼

我们就在一座房子里;诺亚
已经长大,搬走;铁线莲在十年后
突然开了花,洁白。

超过了世间万物
我爱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夜晚,
这些宁静的夏天的夜晚,此刻天空仍然明亮。

就这样珀涅罗珀牵了奥德修斯的手,
不是要把他挽留,而是要把这种宁静
印在他的记忆里:

从这时起,你所穿越的那种寂静
是我的声音在追随你。




银百合


夜又转凉,像早春的
夜晚,又静下来。是否
讲话让你烦扰?此刻
我们单独在一起;我们没有理由沉默。

你能看到吗,花园上空——满月升起。
我将看不到下一个满月。

春天,当月亮升起,就意味着
时间是无尽的。雪花莲
张开又闭合,枫树的种子
一串串落下,黯淡的堆积物。
洁白复洁白,月亮在那棵桦树上方升起。
在弯曲处,那棵树分叉的地方,
第一批水仙的叶子,在月光中
柔和的微绿的银色。

现在,我们一起朝着目标已经走了很远,
再不用担心那目标。这些夜晚,我甚至不再能确定
我知道那目标意味着什么。而你,你已经和一个男人一起——

在最初的叫喊之后,
难道快乐,不是像恐惧一样,再无声息了吗?




九月的曦光


我曾把你们聚拢起来,
我也能把你们摒弃——

我厌烦了你们,
生活世界的混乱——
我只能让自己给予
一个生命之物如此之多。

我召唤你们进入存在
只用我动动嘴唇,翘起
我的小手指,微光闪烁的

野紫菀的
蓝,百合的
花朵,巨大的,
有金纹的——

你们来了又去;终于
我忘了你们的名字。

你们来了又去,你们每一个
以某种方式败坏,
以某种方式和解:你们值得
一次生命,不过如此。

我把你们聚拢起来;
我也能擦去你们
仿佛你们是一份要被丢弃的草稿,
一次练习

因为我已完成了你们,
最悲切的意象。




金百合


当我意识到
此刻我就要死去,知道
我不再开口讲话,不再
存活于世,不再
从这儿被召唤,再不是
一朵花,只是一根刺,阴冷的污泥
抓住我的肋骨,那时我呼唤你,
父啊主啊:你看周围,
我的同伴都在凋零,以为
你没有看见。他们
怎么知道你看见了
如果你不拯救我们?
在夏日的暮光里,你是否
足够近,能够听见
你的孩子的恐惧?或者
虽然你养育了我,
却并不是我的父?




白百合


正如一个男人和女人
在两人间造一个花园,像
一床星斗,在此
他们留恋着这夏天的夜晚
而夜晚渐冷,
带着他们的恐惧:
它可能结束一切,它有能力
毁坏。一切,一切
都可能迷失,在香气中
细长的圆柱
正徒然地升起,而远处,
一片巨浪翻腾的罂粟之海——

嘘,亲爱的。我并不在乎
我活着还能回到多少个夏天:
这一个夏天我们已经进入永恒。
我感觉到你的双手
将我埋葬,释放出它的辉煌。




幻想


我要告诉你件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这只是个开头。
每天,在殡仪馆,都诞生新的寡妇,
新的孤儿。他们坐着,双手交迭,
试图对这新的生活拿定主意。

随后他们就在墓地了,他们中某些人
还是第一次。他们因哭声而感到心悸,
有时因没有哭声而心悸。有人探过身来,
告诉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这可能意味着
说上一言半语,有时
是往敞口的墓穴里抛些泥土。

结束以后,每个人都回到那座房子,
突然之间那儿挤满了客人。
寡妇坐在长沙发上,非常严肃,
所以人们排着队走到她身边,
有时握她的手,有时拥抱她一下。
她也找到点话说给每个人,
谢谢他们,谢谢他们来。

在她心里头,她想要他们离开。
她想回到还在墓地的时候,
回到在病房,在医院的时候。她知道
这不可能。但这是她唯一的期盼:
祈愿时间倒流。哪怕只是一点点儿,
并不要远到刚刚结婚、第一次接吻。




夏天


记得我们最初的那些幸福日子吧,
那时我们多么强壮,为激情而眩晕,
躺着,一整天,一整夜,在窄窄的床上,
吃在那儿,睡在那儿:是夏天,
似乎万物一瞬间
都已经成熟。天那么热,我们完全赤裸。
有时风儿吹过;一树柳枝轻拂窗口。

但我们还是有些迷失,你不觉得吗?
床像一张筏;我感到我们在漂流
远离我们的本性,向着我们一无所见的地方。
先是太阳,然后是月亮,以碎片的形式,
透过那棵柳树,闪耀。
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事物。

然后那些圆圈结束了。慢慢地,夜变冷;
低垂的柳叶
变黄,飘落。而在我们每个人心中
生起深深的孤独,虽然我们从来不曾说起它,
说起遗憾的缺位。
我们又成了艺术家,我的丈夫。
我们能够继续旅程。




美术馆


长久以来冬眠的爱,正在显现自身:
那巨大的、被期待的众神
真地被囚禁,那些圆柱
端坐在草坪上,似乎完美
不是永恒而是静止不动——这
是喜剧,她想,
他们已经瘫痪。或者,像那些般配的天鹅,
超然,环绕着池塘:如此激情地抑制
意味着占有。他们几乎不说话。
另一岸边,一个小男孩正把面包屑
扔到水里去。倒映的纪念碑
晃动,迅速地,被光线击中——
她再不可能纯洁地触摸他的胳膊。
他们必须放弃这些,开始
作为男性和女性,插入和疼痛。







傍晚时分,正如现在,一个男人俯身
在写字桌前。
缓缓地他抬起头;一个女人
出现,捧着玫瑰花。
她的脸庞向镜子表面漂浮,
点缀着玫瑰花梗的绿色轮辐。

这是痛苦的
一种形式:后来,这清晰的一幕反复地
在窗口浮现,直到它的纹路显露出来
像词语最终被墨水充满。

而我应该去理解
是什么把他们结合在一起
或与暮色紧抱的灰色房屋结合在一起,

因为我必须进入他们的生活:
这是春天,那棵梨树
披着一层薄薄的、娇弱的白花。




爱之诗


总有些东西要由痛苦制成。
你妈妈织毛线。
她织出各种色调的红围巾。
它们曾作为圣诞节礼物,它们曾让你暖和
当她一次次结婚,一直带着你
在她身边。这是怎么成的,
那些年她收藏起那颗寡居的心
仿佛死者归来。
并不奇怪你是现在这个样子,
害怕血,你的女人们
像一面又一面砖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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