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的诗歌为策兰提供了一个机会,促使他创造性地追寻和朝向陌生化的特殊词汇,他心满意足地留心和寻找这些词,例如“其时,潮水肆虐”(Derweil die Tide tobte)或者“他们不起航,那找寻我的快速帆船和高舷帆船”(sie fahren nicht,dieKlipper,die Koggen,die mich suchten)“炮舰和汉萨帆船”(les moniteurs et lesvoiliers des Hanses)。[28]
在整个六十年代,除了翻译勒内·夏尔(René Char)[29]和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30]的作品之外,他的人际关系圈以及他所参与的《L'Ephémère》杂志还促使他翻译了更年轻的法国诗人,如安德烈·杜·布歇(André du Bouchet)[31]和吉恩·邓卫(Jean Daive)[32]的作品。
他也翻译一些英语诗人的作品(二十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和十首艾米丽·狄金森的代表作),意大利诗人的作品(朱塞培·翁加雷蒂的十二首诗),葡萄牙语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作,在爱德华·洛蒂缇(Edouard Roditi)的帮助下完成翻译],罗马尼亚诗人的作品[最著名的格鲁·纳姆(Gellu Naum)和图朵·阿杰西(Tudoor Argezi)]和希伯来语诗人[大卫·罗克哈(David Rokeah)]。而策兰翻译的俄语诗人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当策兰还是切尔诺维茨的一个学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学习俄语,并且感受到与这种语言之间强烈的亲密关系。1957年他再一次转向了俄语,并开始收集大量优秀的俄国现代文学作品,尤其是诗歌。他翻译了亚历山大·勃洛克(Alexander Blok)的杰作《十二个》,谢尔盖·叶赛宁(Sergey Yesenin)的一部诗集,还有韦利米尔·赫列勃尼科夫(Velimir Khlebnikov)和叶夫根尼·叶夫图申科(Yevgeni Yevtushenko)的作品。但是他强烈地感到,与他自己的诗学观点最接近的诗人是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在他的诗歌中策兰看到了双重的自我——曼是一个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受迫害的犹太诗人,在俄国遭遇流放,1938年死于海参崴附近的古拉格。用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33]形容梵高的话来说,曼德尔施塔姆是一个“被社会自杀的人”,策兰也是这样一位诗人。策兰将他1963年出版的诗集《无人玫瑰》献给曼德尔施塔姆。他对这位俄国诗人的认同到达了相当高的程度,以致于他在给朋友的几封信中将他自己描述为:保罗·策兰/德国异教徒土地上的俄语诗人/仅仅是个犹太人。(Pawel Lwowitsch tselan /Russkij poet in partibus nemetskich infideliums/'ist nur ein Jud)
尽管在策兰身上存在着明显的多元文化和多种语言交汇的现象,然而策兰一生都将自己视作是“德语”文学的一部分,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成为这个国家一种可见的存在,希望他的作品能对德语文学产生影响。但这种渴望比迄今为止已经显示出来的部分更含糊不清,也可能更接近于我之前所描述过的爱与抗争的动力。与他亲近的法国友人提及过策兰的悲怆:他日复一日地坐在巴黎的长凳上翻阅德语报纸,去找出是否有人在上面提及到他,而且也害怕这种提及可能是负面的,他担心有人在某处准备攻击他。这不是一个移居国外的人的怀乡之痛,不是对来自故国的任何一条用母语写成的新闻都感到兴奋,而是一个深受伤害的男人刻骨的悲痛,他希望自己独自搏斗的这场战争能赢得胜利。
当策兰离开巴黎去德国参加朗诵会时候,这种忧虑和恐惧展现得更为明显,就像自1952年开始他多次在朗诵会上表现出来的一样。即使在第三帝国战败后,策兰对德国的恐惧和深刻的不信任也常常被读解为是错位的和毫无根据的(因为一切都太容易被驳回),因此,策兰的这种行为被认为是妄想症和早期精神病的症状,而公众的这种判断使他的晚年变得更加黑暗。策兰甚至对最轻微的反犹主义的气味都异常敏感,确实如此,但这应该被视为一种积极的表现,而不应被斥为偏执狂或者是妄想。在我看来,就像威廉姆·巴勒斯(William Burroughs)[34]的格言所说的那样——“知道真相的人是偏执狂”, 策兰的这种情况是完全成立的。当策兰把新德国称作“一片恐怖的风景”(Angstlandschaft)的时候,[35]他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以下是沃尔夫冈·艾默里希(Wolfgang Emmerich)所描述的那些年德国的局势,毫无疑问,这种描述可以证明策兰的洞察并不是毫无根据:
那时这种表达对我来说既明确易懂又意味深长,并且概括了策兰作品中的中心问题,即担心这一悲剧将最终或者已经在大屠杀之后的第二代人心中消失了,不是像简单的遗忘那样必然地丢失,而是迷失在纯粹的讲述故事的过程中,迷失在一种“神话”(mythos)之中,尽管对“见证的可能性”的根本性质疑使它变得更为复杂。
深入策兰的作品,修订《换气》的译文,并开始翻译晚期的诗集,我发现“zeugen/Zeuge”在语义上的多层性很明显比我最初理解的复杂的多,德语词“zeugen”也有“产生,形成”的意思,它通过拉丁词根“testis”的转化在英文词“testify”中延续了它的含义,它既指“见证”,又指“睾丸”(是男性生殖力的见证)。我们也必须记住诗歌《根系,矩阵》中的“枝条和睾丸”或者(德语原文中的)“Hode”一词(一种语义的延伸将我们引向了“证据”和“遗嘱”的意思——很显然它们是能将“见证”主题复杂化的词语)。不幸的是,在英语中没有以动词“testify”为语义基础的“witness”的同义词(逆构词的“tesfier”听起来奇怪而且无用),所以最终译文变成了:“nobody testifies for the witness”,虽然这种翻译使德语词“zeugen”获得了一些丰富而复杂的语义,但却摧毁了德语诗歌中特有的“行的诗学”以及重复与内在韵律的使用,而这是策兰最喜欢的和最耐人寻味的诗歌手段之一。对于一词多义问题(到目前为止)我找到的最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是下面这种翻译:“Noone/bears witness for the/witness”, (我们希望)细心的读者能在这种翻译中聆听到德语原文的“生殖”意义在英语译文中的“回响”。
最近,我读到了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一篇极好的文章(我将它推荐给任何一位深入阅读这首诗的人),他梳理了拉丁词根“testis”的深层含义,将它与“terstis”一词联系起来。他引用了埃米尔·本维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57]的《欧洲机构词典》(“Dictionary of European Institutions”):“从词源学上看,testis是在一个涉及到两个人的交易中,作为‘第三者’(terstis)出现的人。”因此德里达认为,这一联系也将照亮诗中另一个费解的意象,即,两次出现在这首诗中的“三岔路口”(Dreiweg)。他写道:“这首诗承担了见证。我们不知道(这种见证)是关于什么和为了什么,关于谁和为了谁,在‘为了承担见证的承担见证’中,它承担见证。但它只能承担见证。因此,当它谈及见证者时,它也是在说作为见证者的自己或者承担见证的过程。这是一种诗学的见证。”[58]
但是越过对过去的见证,策兰也为一种新生(“vita nuova”)的可能性见证——也许仅仅或主要是以一种间接的方式,正如德里达指出的那样,是通过见证这首诗的可能性,通过让这首诗自己说出那种见证来实现。出自诗集《换气》中的《线太阳群》一诗,它的构词法将被运用到下一部诗集的标题中,这一事实预示着这首诗自身的重要性,《线太阳群》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