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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的《人间微醉》
前段时间,呆呆摔伤了,据说伤得不轻。但呆呆的诗似乎一直不减热度,在活跃着。在春天里疗伤与写诗,是一种相互遗忘和转移,还是一种相互挖掘和救治?不能确知也不必确知,但呆呆在努力让大家看到,她眼睛里春天里的人世和物事:
在同一间屋子里埋下舌头的人
在春风中,被解下命运的人
在返乡途中,被灯火带往不同寺庙的人
在泠泠的雨中,为求得安慰,而将所有卖与无常的人
他们
他们吗?!
因为生活本就如此吗?!
在同一间屋子,被拔下舌头的了人:在春天窗子下,说着明晃晃谎言的人
在返乡途中,争夺一粒粟米,一颗种子的人
为了得到这些,这些死亡全部的含义
有必要,将数字排列好
又重新打乱吗?!
——《跳房子》
“跳房子”是一种儿童游戏,我们这里叫“修天”,过去很多女孩子最为钟爱。但在这里,显然被呆呆转换成了对命运轨迹的挖掘和思考。这首诗算不上精致之作,甚至语言上的毛病显而易见。“在同一间屋子,被拔下舌头的了人/在春天窗子下,说着明晃晃谎言的人/在返乡途中,争夺一粒粟米,一颗种子的人/为了得到这些,这些死亡全部的含义/有必要,将数字排列好/又重新打乱吗?!”春天、命运、死亡,这些元素织就了“游戏”的经纬,让各色的人在这经纬之中游走、争斗、挣扎、湮灭……各自归于自己的宿命,这无疑是人世的现实图景,“跳房子”在这里已经不再是童年的欢乐游戏,而是人世之中平常的命运轨迹,被贯注了黑色的游戏意味。
谁是这游戏的制造者和驱动者?在诗中,呆呆似乎只让自己扮演了一个旁观者和叙述者的角色,把问题留给了我们。在中国古代诗歌中,作者隐去显在、旁观叙述是既传统又经典的抒情手段,而叙述视角与意象选择更能考究诗者的慧眼和匠心。当然,作为参与者和体验者来释放情感、阐释体悟,在古典诗歌中也不乏存在,如李白的《赠汪伦》就很有明显的代表性。在《春风不解事》一诗中,呆呆也变幻了一下自己的角度,成为一个参考者和体验者:
如此。妾身便要将这一缸墨
倾与江水中了
随便它们变成什么:江心的沉船
或是岸边烟柳
若月光和蒲草还在吵架:细细的嗓音,细细的腰肢
细细的
美
侧身而过的,何止是这些!
它们蒙住眼泪的同时
也蒙住了,灯盏倾听的耳朵
——《春风不解事》
有诗论者说,一首诗歌的成功与否,诗者对动词的运用最为关键。《春风不解事》中的“倾”、“蒙”两个动词,加上“月光和蒲草还在吵架”的情景设置,精妙、细微地承载和传递了诗者的情感:看似涓涓细流,你却不难体会“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木前头万木春”的气势和伤春的浓烈。
在阳春三月,借柳说春、说爱,似乎会有更多的温暖和浪漫,有很多的憧憬和梦幻。但呆呆却似乎感受到了人世轮回的周而复始之中更深、更重、更浓的悲凉与无奈:
去爱吧。
死去的风这样告诫我
不断地死去,又不断新生的爱
不断地新生,又不断死去的风
在窗边梳妆的女人,又不断梳出的新雪
不如这样吧
你要陪我
在风里站久一点
久到,新雪将我们吹成新雪
——《新柳》
爱、风、雪,在“死去”和“新生”之间轮回、流转,“你要陪我/在风里站久一点/久到,新雪将我们吹成新雪”,细细品味之中,仿佛会有一种彻骨的冰凉扑面而来,甚至是一种彻骨之寒扎入肌骨。
俗话说:“事不过三。”读呆呆这组《人间微醉》,便可发现她所抓住的表达载体、展开主线和基本色调:春天,是她的诗写背景和情感载体,而她诗中的春天却并非是柔软的、明丽的、浪漫的,春天和春天的物事只是一种反衬的色调参照,或者说只是充当道具;爱,是她的情感主线,而她笔下的爱也并非是光滑的、缠绵的、温婉的,而是悲伤的、孤独的、模糊的,甚至是灰色的、绝望的。
呆呆笔下的春天,“看见的却是山路蜿蜒,落叶微腐/灯光漂在河水中”(《春夜微雨》),“这么甜的一次旅程/递出车票的人,面孔被雨水融化”(《杏花》),“春衫已试。/朽木,流水,驳卦之暖阳”(《陌上桑》)。呆呆笔下的爱,“走远了的灯光/它们已经找到了爱情?在另一个世界/美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吧?”(《春夜微雨》),“那么先死了再说吧/死了。就可以无所顾忌地说情话了”(《油菜花》),“她要老去,镜中人却不许。她走到门口,镜中人帮她拉上窗帘/‘白白的,又要去荒废做甚?’/白白的,贴着自己的眼泪做甚?”(《困在镜子里的人》)……这组《人间微醉》,似乎足以活画出春天的背景下,一个在爱的漩涡中寻觅、挣扎、追问的女性,这在《花事荼蘼》一诗中显得很典型:
恕无可恕。
再次醒来时,她为自己干涸的身体庆幸
“即使星星走过我,它们带有香味的神情
依然神秘。”
现在。她可以重回那里了,黑的声线,黑的信件
黑的屋影
甚而是黑的亡魂。流连于树上的剪影
洞穿世事的人
带走了他们留在人间的一切。废弃亦也是可以信赖的
她就这样
困在被废弃的枝叶中间,把一副残躯梳得无比悠远
——《花事荼蘼》
呆呆这一组《人间微醉》,总体上是精致的、写得精巧敏捷,但在这里不想过多地从技术层面作探讨。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这个情感被物化和荒漠化的时代,春天的物事正在越来越固执地成为一种摆设和象征,多层面的爱也正在被逼向绝境,日渐干涸——我宁愿相信,这只是呆呆在以诗的方式反省和警示。
读完这一组,诗的气息和格调,令我想起南宋词人李清照。作为婉约派的代表人物,李清照的曲折人生让她留下了不少虽传世千古却悲凉凄绝的佳作。呆呆的《人间微醉》与清照词有相通之处。虽然瑕不掩瑜,但我也不得不说,诗中仍有一些芜杂之处:一些意象、词语、标点对气息和质地形成了阻隔,值得斟酌打磨,此为一;其次,诗作的基调是低沉的和灰暗的,对诗写者而言,也许是完成了一次释放,但止于此,应该是明显不够的。诗歌无论如何写,永远逃不掉怎么写、写什么这两个最基本的问题。我想起有朋友提起过关于大诗的问题。呆呆会不会自觉地沿着大诗的路线走、走得更远?相信她会给大家以满意的答案。
薛松爽的《惊异》
我对老薛不熟,他的作品也读得少。在一次聊天时,他曾谈起对诗性叙事的理解为探索,于是便搜索了一下他过去的作品,在《诗歌报》论坛中看到他2004年前后的一些系列作品,粗读下来,印象很深,感到老薛是个能够娴熟地驾驭诗性叙述的好手。在叙述中还原生活原景的沉淀与投射过程中,剥示存在中的诗性因子,相似于过去的年代里金沙江边的那些淘金人:从上游源源不断地流淌而来的金沙江水,沿途携带着源源不断的沙粒,一路存放在两岸的沙滩上,江边的淘金人用三根竹竽在河滩上支起架子,从细小的河沙中细心淘洗,洗选出沙金,以此为生。
读老薛这组《惊异》,似乎是个例外:虽然在诗写中仍延续了叙述的元素,但叙述已经不再是其主要的诗性承载工具。暂无法断言老薛是否在进行更理性和冷峻的改变,但无论是潜意识还是自觉的变化,都似乎能表明他在一条新的路上,继续着新的探索。
那一年的火车,在阴湿荒凉的车站
巨人头颅状的浓烟,久久不散。这些年
它从我脚底启程,沿着病雁般结鳞的腿骨
相继驶过了衡阳,长沙,武汉,翻了岭,过了江
我记得在浓雾的铁桥上看长江的情形
一条隐形的河流翻卷着流过宽阔疼痛的腰部
火车驶入了中原,驶入了麦子的密密的
褐色根须里,速度慢了下来。在每个小站上停留
接送那些黄黑色背着孩子扛着大包袱的人
在嵩山,一口铜铸的大钟,一直没人能够撞响
现在火车驶过了河北,驶在晦明的天空之下
断裂的长城,黑色的垛口,仿佛我的炎症喉部
呼啸着北方的长驱直入的寒风
天底见不到人,我嘶哑着,发不出声音
现在火车穿过了幽暗的隧道,几座峭厉的峰峦
一片稀疏的古松林,冒着烟,就要从我的嘴里冲出来
——《火车记》
相对而言,老薛在这首诗中,叙述性元素还算比较明显的,但与之前的叙述风格已经有明显的不同。“那一年的火车,在阴湿荒凉的车站/巨人头颅状的浓烟,久久不散”,切入的是过去、是历史、是一个印象中的定格场景,之后,视线转入“这些年”,“那一年的火车”重新“从我脚底启程”。我们看到,这列火车从南往北,“沿着病雁般结鳞的腿骨”,驶过衡阳、长沙、武汉,过长江、入中原、过河北……这是一列什么样的火车?“巨人头颅状的浓烟,久久不散”。这列火车驶过的大地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病雁般结鳞的腿骨”、“一条隐形的河流翻卷着流过宽阔疼痛的腰部”、“麦子的密密的褐色根须”、“接送那些黄黑色背着孩子扛着大包袱的人”、“晦明的天空之下,断裂的长城,黑色的垛口,仿佛我的炎症喉部”、“幽暗的隧道”……火车的行进与驶过的大地仿佛互为经纬,织就的图景跃然眼前,而浸透其中的忧患、悲悯、焦虑,令我们看到一个诗写者担当的胸襟。
诗中的这列火车不过是一个叙述视角,沿途的场景却是心景的映射,因内视角而赋予凝重的色调。佛之三重境界云:“自觉,觉他,觉性圆满。”诗中“在嵩山,一口铜铸的大钟,一直没人能够撞响”一句,无论是刻意还是随性而出,都是一个极为耐人寻味的隐喻。这让我想起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许多脚步》:
圣像被埋在地里,脸朝上
而践踏泥土的
是车轮和鞋子,是千百个脚步,
是千万个怀疑者沉重的脚步。
梦中我走入地下一个闪光的水塘,
一次波澜壮阔的礼拜。
多么焦灼的渴望!多么愚蠢的期待!
我头上是几百万怀疑者的践踏声。
(李笠译)
老薛诗中的“在嵩山,一口铜铸的大钟,一直没人能够撞响”,与《许多脚步》中的“圣像被埋在地里,脸朝上”都可以指向现代人精神骨髓的流散——信仰缺失症。正是信仰的缺失,现代人因而不再有敬畏之心,已经不仅仅是哪个民族哪个国度的问题。在一个人心走向荒漠化的时代,触及信仰问题,实质上是一个诗写者、一个文化人追问出路的一种自觉反应。从这个意义上看,老薛正在走向更深的探索,他在《春日的大街》中,也有类似的非常明显的反思:
你确定晃动的头颅不是种籽,
阴影里没有袈裟,
桃花的红里没有血,银杏
也不存在蒙尘的洞窟。
而他们的确在硬地点种种籽,
黑屋里织一件木棉袈裟,
血液盛开于尘土,牙齿
的洞窟里坐满了鬼神。
古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笔者以为,成熟的诗者至少需要两个方面的成熟:成熟的思想是经,成熟的技艺是纬,两者交织融合,形成良好的结合,便可以成就一个成功的文本。诗人一般具备哲性思维、感性思维和审美思维三个维度,成熟诗人也应当是哲性理想的探索者与先进者。因此,思想的成熟应当以视界的开阔度为参考,挖掘的深浅、眼界的高低,往往呈现出迥异的诗性图景。木棉袈裟、没有血的桃花、黑屋、种籽、洞窟、鬼神,这此意象以其自身强烈的色彩冲击,织成一幅印象派油画一般的现世图景:信仰,追求,苦闷,挣扎,虚无……追问存在的根本意义或曰终结意义,探求存在的精神走向和依存的心灵土壤,这便是一种深度和境界。
当然,每个人都在寻找路径,让自己心灵回家的那条路径。而诗人常常会以敏锐的内心触角,更加自觉地担当心灵净土的护卫者、精神溃散的知觉者、信仰回归的先行者、理想家园的探路者,从朦胧诗时代开始,已经有不少的诗人为之苦苦追寻,甚至为之以生赴死,海子、骆一禾、戈麦等便可作为例证。
老薛在这一组里有很多这种探索者的印记,他在《日出》一诗中,呈现了一丝柳暗花明一般的信仰光辉:
黑铁般的错杂枝条烙印
宁静的绛红色大理石天幕
日出前这湿润的曙色
仿佛敞开穹顶的庄严殿堂
吸纳了人间善恶和黑暗中的悲苦挣扎
时代混浊而绛红的一刻依然展现
尘路上升起的静穆音乐......
——《日出》
与前面提到的两首诗相比,在这首依然触及信仰的诗里,基调有明显的不同,我们仿佛能看到老薛已经触摸到“静穆音乐”的洁净。佛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意思是说世间万事万物虽然各有其相,千差万别,但却都可以找到它们相通或可以相互联系的内质和归宿,这便是空。“日出前这湿润的曙色/仿佛敞开穹顶的庄严殿堂/吸纳了人间善恶和黑暗中的悲苦挣扎”,读到这里,仿佛能看到一个彻悟或者茅塞顿开的诗者,在完成内心的涅槃蜕升,听到“时代混浊而绛红的一刻依然展现/尘路上升起的静穆音乐”,回归清静,物我相融,这便可以看作一次重获洁净的心路历程。
在老薛这一组《惊异》之中,有两条主线。除了对信仰的追问,其它诗作更多地在追问人生与尘世的存在性探求。
古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孤松》似在进行一次四十载人生的回顾和剖析,让人读到一种沉重与自省。《种子》以雪为背景,“它收拢起大地的尸骨/给我们带来惊醒以及/生存下去的理由和勇气”,能感到悲怆与力量、过往与希望的交织。《黑槐林》里溢出了流逝、亲情与怀念,这种亲情在《春水》有着更明显的延续。《薄暮》虽然寥寥数语,雾霭、杨树、棺板、孩子、斧子,在白描一般的描述中,呈现出令人惊心的哲性,“一个微黑的孩子/举起了明亮的斧子”,强烈的色彩反差之中,我们不得不屏息:能听到一直在为自己砍备棺板的声音么?《麒麟》由让人读到的是一种强烈的忧患:
在旷野,我看到那
忧心之物
有时是一株树
有时是一个人
它变换了多少相貌啊
我还能认出它
如今它离村庄愈来愈远
父亲般的脸上
含满了悲戚
仿佛那古老的兽
已穿过了烟尘
只留下模糊的
昏暗背影
那“忧心之物”,离村庄愈来愈远,它究竟是什么?反观现世,静心而思,其实可以发现,无数的物事在离去,而刚好这些是最应当挽留的、坚守的、呵护的。
老薛这一组《惊异》,我所读到的,在他的作品中,在技艺层面算不上他的一流之作,虽然这样说有追求完美主义之嫌。之所以选出来谈谈印象,是感到他在转变和探索。对于一个追求与追问精神归所的诗者而言,探索永远是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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