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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诗选1.2.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7.2—2012.2.1),波兰诗人、翻译家,是诺贝尔文学奖(1996年)得主,被称为“诗歌界的莫扎特”。2012年2月1日,维斯瓦娃·辛波丝卡在克拉科夫逝世,享年89岁。



回家

他回家。一语不发。
显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头蒙在毯子底下。
双膝蜷缩。
他四十上下,但此刻不是。
他活着——却彷佛回到深达七层的
母亲腹中,回到护卫他的黑暗。
明天他有场演讲,谈总星系
太空航行学中的体内平衡。
而现在他蜷着身子,睡着了。
(陈黎、张芬龄 译)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未来”这个词,
第一音方出即成过去。

当我说“寂静”这个词,
我打破了它。

当我说“无”这个词,
我在无中生有。
(陈黎、张芬龄 译)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出“未来”一词,
第一个音节便已成为过去。

当我说出“寂静”一词,
我就立刻打破了这种寂静。

当我说出“乌有”一词,
我就在创造一种无中生有。


三个最奇怪的词

当我说出“未来”一词时,
第一个音节便已属于过去。

当我说出“寂静”一词时,
我便摧毁了它。

当我说出“虚无”一词时,
我就创造了一些存在能被抓住的事物。
(冯默谌 译)


三个奇异的词

当我说出“未来”一词,
第一个音节已属于过去。

当我说出“寂静”一词,
我便将它毁掉。

当我说出“无”这个词,
我造出某物,非“无”所能包含。
(李晖 译)
爱侣

这里是多么寂静
我们听见了昨天的歌声
“你上山,我走向河谷……”
尽管我们听见,我们却不相信

我们的欢笑并不是悲伤的面具
我们的善良也不是自我牺牲
其含义要更为深远
我们同情那些并不相爱的人

我们沉醉在自己的惊喜之中
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惊讶万分?
无论是夜晚的彩虹
还是雪中飞翔的蝴蝶

而当我们沉沉入睡时
却在梦中看到了离别
但这是一个好梦
但这是一个好梦
因为我们已从梦中惊醒
(林洪亮 译)


布鲁格尔的两只猿猴

我是这么梦想期终考试的:
两只猿猴拴在一起,坐在窗口,
窗外天空在翱翔
海洋在洗浴。

我在通过人类历史的考试。
我结结巴巴,踉跄而行。

一只猿猴瞪着我,嘲讽地听,
可一只似乎已经睡了——
可是一当问答出了冷场
他就给我提白
以轻柔的锁链声响。
(程步奎 译)


勃鲁盖尔的两只猴子

这是我的中学毕业考试梦:
两只被锁住的猴子坐在窗上。
窗外,天空在飞翔,
大海在沐浴。

我正在考人类历史
结结巴巴,含糊其辞。

一只猴子瞪着我,嘲讽地听着,
另一只猴子像是在打盹儿——
可是当提问后出现沉默时,
它却在向我提示,
用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
1957
(林洪亮 译)


布鲁盖尔的两只猴子

我是这么想象毕业考试的:
在窗户边,坐着两只被拴在一起的猴子
窗外远处,天空飘浮着,
海水飞溅着。

我正参加人类历史学的考试:
我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一只猴子盯视我,嘲讽地听着,
另一只猴子似乎已经睡着——
可是当沉默随一个提问而生,
他提示我
用一阵清脆的锁链的当啷声。
(冯默谌 译)


勃鲁盖尔的两只猴子

这是我在梦里看到的情形,关于期末考试的:
两只被拴在地上的猴子,坐在窗台上,
天空在他们身后飘摇,
大海正在为它沐浴。

考试的内容是人类历史。
我结结巴巴,含糊其辞。

一只猴子瞪着眼睛听着,一副嘲讽鄙视的样子,
另一只似乎正在发呆——
但当明白我显然不知所措,
他轻轻给了我一个提示,
叮当一声弄响他的链子。
(李晖 译)

钥匙

有钥匙,但突然丢失,
我们该如何走进家门?
也许有人会把那钥匙拾起,
他看了看——这对他又有何用?
于是他走了,又把钥匙抛弃,
像抛弃一块废铜烂铁。

我对你的爱情,
如果也遭到这样的命运,
对于我们,对于全世界,
这种爱情都会令人悲痛万分。
即使被别人的手捡起,
也无法打开任何一扇家门,
只不过是一件有形的东西,
那就让铁锈去把它毁掉。

不是书本,也不是星星,
更不是孔雀的鸣叫,
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译自《向自己提问题》(1954)
(林洪亮 译)


种种可能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华尔塔河沿岸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胜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我对人群的喜欢
胜过我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抱持把一切
都归咎于理想的想法。
我偏爱例外。
我偏爱及早离去。
我偏爱和医生聊些别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细致的老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胜过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就爱情而言,可以天天庆祝的
不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向我做任何
承诺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胜过过度可信的那种。
我偏爱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胜过征服者。
我偏爱有些保留。
我偏爱混乱的地狱胜过秩序井然的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胜过报纸头版。
我偏爱不开花的叶子胜过不长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没被截短的狗。
我偏爱淡色的眼睛,因为我是黑眼珠。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
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
我偏爱自由无拘的零
胜过排列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或什么时候。
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陈黎、张芬龄 译)


可能性

我偏爱电影。
我偏爱猫。
我偏爱瓦尔塔河岸边的橡树。
我偏爱狄更斯甚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爱自己对人的喜欢
甚于自己对人类的爱。
我偏爱在手边摆放针线,以备万一。
我偏爱绿色。
我偏爱不坚持
将一切归咎于理由的说法。
我偏爱异议。
我偏爱尽早离开。
我偏爱跟医生聊另外的话题。
我偏爱线条优美的旧式插画。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
甚于不写诗的荒谬。
我偏爱,爱情所在之处,可以每天庆祝的
非特定纪念日。
我偏爱不对我承诺
任何事情的道德家。
我偏爱狡猾的仁慈甚于过分可信的怜悯。
我偏爱平民围绕的地球。
我偏爱被征服的国家甚于征服的国家。
我偏爱有所保留。
我偏爱混乱之地狱甚于秩序之地狱。
我偏爱格林童话甚于报纸头版。
我偏爱无花的叶子甚于没有叶子的花。
我偏爱尾巴未经修剪的狗。
我偏爱浅色的眼睛,因为我的是深色。
我偏爱书桌的抽屉。
我偏爱许多我在此没有提及的事物
甚于许多我还是不说为好的事物。
我偏爱逍遥散漫的零
甚于那些排在阿拉伯数字后面的零。
我偏爱昆虫的时间甚于爱星星的时间。
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偏爱不去问还有多久或什么时候。
甚至,我偏爱牢记此种可能
凡事存在自有其原因。
(李晖 译)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将我洗尽。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忙你挑选未亡人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热情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平静下来。
谁说
一定得勇敢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他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陈黎、张芬龄 译)

写履历表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要是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陈黎、张芬龄 译)


写作的喜悦

被书写的母鹿穿过被书写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复写纸般复印她那温驯小嘴的
被书写的水边饮水吗?
她为何抬起头来,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她用向真理借来的四只脆弱的腿平衡着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也沙沙作响行过纸张
并且分开
“森林”这个词所萌生的枝桠。

埋伏在白纸上方伺机而跃的
是那些随意组合的字母,
团团相围的句子,
使之欲逃无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着为数甚伙的
猎人,眯着眼睛,
准备扑向倾斜的笔,
包围母鹿,瞄准好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这幷非真实人生。
另有法令,白纸黑字,统领此地。
一瞬间可以随我所愿尽情延续,
可以,如果我愿意,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布满暂停飞行的子弹。
除非我发号施令,这里永不会有事情发生。
没有叶子会违背我的旨意飘落,
没有草叶敢在蹄的句点下自行弯身。

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
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世界?
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链捆住的时间?
真有永远听命于我的存在?

写作的喜悦。
保存的力量。
人类之手的复仇。
(陈黎、张芬龄 译)


写作的愉悦

这只被书写的母鹿为何跳跃着穿过被书写的树林?
是去饮泉中被书写的水,
水的表面将复印出她温顺的口鼻?
她为何抬起头;她听到了什么声音?
栖止于从真理借来的四条瘦小的腿上,
她在我指尖下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在纸上沙沙作响,
拨开
从“树林”这个词中萌生的枝叶。

这些不怀好意的字母,
顺从地串联成句子,
埋伏着,在白纸上等待突袭,
永远不想让她逃离。

每一滴墨水潜藏着众多的
猎人,在视线后面眯缝着眼,
准备随时扑向倾斜的笔,
围住母鹿,缓慢地瞄准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纸上不是真实的生活。
这里另有律法,白纸黑字。
在我的话语中,眨眼的瞬间可以随意持续,
如果我愿意,它可以被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子弹停满飞行的中途。
除非我同意,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我的许可,树叶不会坠落,
草叶不会在蹄子完全的停歇中弯曲。

那么,是否有一个世界,
我可以彻底掌握命运?
时间可以用符号的锁链绑住?
存在听命于我而变得永无止尽?

写作的愉悦。
保存的力量。
凡人之手的复仇。
(胡桑 译)


写作的欢乐

那只飞奔穿过写书的森林的书写的雌鹿在哪里?
它会从复写纸般反映它的嘴的
书写的水中啜饮吗?
它为何抬起头?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它撑着从真理那里借来的纤细四肢,
从我手指下竖起它的耳朵。
沉默——这个词也在纸上沙沙响,
并脱离由“森林”一词
引起的枝桠。

在白色书页上字母们随时准备一跃而起
——它们可能会碰上坏运气。
句子可能会走投无路,
而这种绝境没有解救之道。

在一滴墨水里有好几个
眯起一只眼睛的猎手
随时准备奔下陡峭的笔端
去包围那只雌鹿,举枪瞄准。

他们忘了这里不是生命。
是其他规则管辖这里,黑字白纸。
我要把一瞬间维持多久就多久。
它将允许分割成一个个小实体,
每个都充满在飞射中停顿的铅弹。
只要我下命令,这里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没有我首肯就连一片树叶也不会掉落,
就连一片草叶也不会在蹄下弯腰。

那是说,有这样的世界,
我可以对它施加自治的命运?
有被我用符号的脚镣拴住的时间?
有在我指挥下永恒的生命?

写作的欢乐。
保存事物的机会。
对必死之手的复仇。
(黄灿然 译)


创作的欢乐

画好的岩羚羊穿过画好的小树林奔向何方?
如同描图纸,画笔描制河流,
我们从画好的河流中饮水?
为什么驻步停留——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会儿站直真理赋予的纤足,
在我的手下,前后摆动着耳朵。
乱作声——笔头在纸上悉卒作响,
徐徐吹动从“森林”一词中诞生的灌木。

字母在向白纸起跳之前
渐渐消融,
它们能够组成搜捕令
以及难以挽救的词句。

须知在一滴墨水之中
有许多眯缝着眼晴的猎人,
他们乐意从笔头跑到纸上
围攻岩羚羊,捕捉母野鸡。

他们没有想到,这儿并没有生命。
别的东西,白纸黑字,是这儿的法则。
我随心所欲,能把瞬间无限地延长,
这瞬间把自身分割成许多小小的永恒,
每一个永恒中一动不动地悬着子弹。
如果我发出命令,这里永世一无所有。
没有我的意志,树叶没法凋落,
在马蹄的蹂躏下,鲜花也不会摧毁

这么看来,存在着,
我表现命运和劫数的世界?
我用符号的锁链捆缚的时间?
以及永远遂我心愿的生活?

创作的欢乐。
现的可能性。
凡人之手的报复。
(吴笛、李力 译)


墓志铭

这里躺着,像逗点般,一个
旧派的人。她写过几首诗,
大地赐她长眠,虽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墓上除了这首小诗,牛蒡
和猫头鹰外,别无其它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机,
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
(陈黎、张芬龄 译)


墓志铭

这里躺着,陈旧如一个逗点的、
几首诗的作者。大地赐予她
永久的安息,尽管她的躯体
没列入任何文学派系。
她的墓上没有更多装饰,除了
这首小诗,牛蒡草和猫头鹰。
路人啊,请拿出你提包里的计算器,
来衡量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
(李晖 译)


墓志铭

在此长眠着一个旧派的女人,
像个逗点。她是几首诗歌的作者,
大地赐予她永久的安息,
尽管她不属于任何的文学派别。
她的坟墓没有豪华的装饰,
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
路人啊,请你从书包里拿出计算器,
为希姆博尔斯卡的命运默哀一分钟。
(林洪亮 译)


墓志铭

在这儿躺着,一个如逗号般的
旧派女人,几首诗的作者。
大地赋予她永久的安宁,尽管
她身前不属于任何文学流派。
她的坟墓很荒凉简陋,只有些
野草,小诗,猫头鹰。
路人哦,请打开你的包,取出计算机
来思索一下辛波丝卡的命运。
(冯默谌 译)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幷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皱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陈黎、张芬龄 译)


用一粒沙观看

我们叫它一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
它没有名字也过得很好,
不管是笼统、特别、
短暂、永久、不确切
或恰当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顾盼,我们的碰触。
它不感到自己被看见和碰触。
它掉落在窗沿这一事实
只是我们的经验,而非它的。
这跟它掉落在任何事物上没有分别,
它并不知道已经完成掉落
或仍在掉落。

从窗口可以观看到美妙的湖景,
但湖景本身不观看自己。
它存在于这个世界,没有颜色和形状,
没有声音,没有气味,没有痛苦。

湖底无底地存在着,
湖岸无岸地存在着。
湖水不感到自己是湿是干。
波浪也不感到自己是单数或众数,
它们掀起,听不到自己溅在
不大不小的卵石上的声音。

而这一切发生在原本没有天空的天空下,
太阳在那里不是沉落地沉落
不是隐藏地隐藏在一朵不觉得自己隐藏什么的云团背后。
风吹它,其理由
只不过是吹罢了。

一秒过去,
另一秒,
第三秒。
但它们只是我们的三秒。

时间像一个带着急件的信使飞驰而过。
但这只是我们的比喻。
一个人物被创造出来,他的慌忙是假装的,
他的消息不含人性。
(黄灿然 译)


清晨四点

白天与黑夜交接的那个小时。
辗转与反侧之间的那个小时。
年过三十之人的那个小时。
为公鸡报晓而清扫干净的那个小时。
地球背叛我们的那个小时。
隐匿的星星送出凉风的那个小时。
我们会不会消失,身后无一物的那个小时。
空无的那个小时。
空洞。虚无。
所有其他小时的底座。
清晨四点没有人感觉舒畅。
如果蚂蚁在清晨四点感觉不错,
——我们就给它们三声欢呼。让五点钟到来吧
如果我们还得活下去。
(陈黎、张芬龄 译)


清晨四点

黑夜与白昼之间的时辰。
辗转反侧之间的时辰。
三十岁人的时辰。

为公鸡啼鸣而清扫干净的时辰。
大地收回温暖拥抱的时辰。
来自消逝星辰的凉风的时辰。
我们消失后留不下任何痕迹的时辰。

空洞的时辰。
虚无。没有意义。
其他一切时辰的底座。

临晨四点,没有人感到舒服。
假如一只蚂蚁有这种感受,
我们为它感到高兴。让五点钟到来吧,
如果,我们不得不继续活着。
(胡桑 译)


凌晨四点钟

这是从夜晚过渡到白天的时辰,
这是两个阶段交接的时辰,
这是三十岁的人的钟点。

这是受制于公鸡打鸣的时辰,
这是大地舍弃我们的时辰,
这是星星消失隐没的时辰,
这是我们身后什么也没留下的钟点。

这是空虚的时辰,
寂寞荒凉的时辰,
是所有其他钟点的基座。

凌晨四点钟对谁也不吉利,
凌晨四点钟对蚂蚁有利,
那么我们要向蚂蚁祝贺。
还是让五点钟到来吧,
只要我们还活着!
(林洪亮 译)


凌晨四点

从黑夜到白天的时刻。
从辗转到反侧的时刻。
年过三十者的时刻。

打扫干净迎接鸡鸣的时刻。
大地出卖我们的时刻。
风从熄灭的星星吹来的时刻。
如果我们身后什么也没留下那会怎样的时刻。

空洞的时刻。
空白,空虚。
所有其他时刻的深坑。

没人在凌晨四点会有好心情。
如果蚂蚁在凌晨四时心情好
——那就为蚂蚁干三杯。然后让五点快到
如果我们还想活下去。
(黄灿然 译)


一见钟情

他们两人都深信
一种突然的激情使他们结合在一起。
这样的信念是美丽的,
但犹疑不定更为美丽。

如果从未相遇,他们确信,
他们之间将什么也不会发生。
然而,从街道、楼梯、走廊传来的词语在说着什么?
也许,他们已无数次擦身而过?

我想问一问他们
是否已不再记得——
在某扇旋转门里
在瞬间,他们曾看见彼此的面容?
也许,在人群中,曾低声说“对不起”?
在电话里,不经意地说过“打错了”?——
然而,我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已忘却。

他们如此惊异,多年来,
机遇一直
摆弄着他们。

机遇还没有准备好
去成为他们的命运,
它将他们推近,又驱使他们分离,
它挡住他们的去路,
随后又闪到一边,
屏住了窃笑。

曾经有过一些迹象与征兆,
但他们未能解读。
也许是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一片树叶
从一人的肩上飘至另一人的肩上。
一件东西掉了,又被捡起。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只球,消失于
儿时的灌木丛?
门把上,门铃上,
一人先前的触痕被另一人的
覆盖。
他们寄存的箱子并排在一起。
有一个晚上,也许,他们做着相同的梦,
到了早上,却不再清晰。

每一个开端
仅仅是延续,总之,
事件之书
总是从中途开启。
(胡桑 译)


一见钟情

他们俩都相信
是一股突来的激情撮合他们。
这么肯定固然美丽,
但不肯定还要美丽。

由于他们以前没见过面,所以他们相信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牵扯。
但听听街道、楼梯、走廊怎么说——
也许他们已擦肩而过一百万次?

我想问他们
他们是否记得——
在某个旋转门
面对面的瞬间?
也许在人群中轻声说过“对不起”?
打电话时对方一句粗率的“拨错号”?——
但我知道答案。
不,他们想不起来。

要是他们知道
偶然已经暗暗捉弄了他们好多年了
他们一定会吃惊。

它还不太想
成为他们的命中注定,
它把他们拉近,又把他们推远,
挡住他们的路,
堵住一个笑声,
然后躲到一边。

有过种种信号和迹象,
尽管他们都还没读懂它们。
也许三年前,
甚至就在上星期四
有一片叶子
从一个肩膀飘到另一个肩膀?
一个掉了什么,另一个把它捡起来。
谁知道呢,也许是那个消失到
童年灌木丛里的球?

有些门柄和门铃,
一个握过按过,另一个
又握过按过。
行李箱检查过后并排着。
也许,某夜,做一个梦,
到早上便模糊了。

每一个开始
无非是一个后续,
那绵延不绝的事件之书
永远从中间看起。
(黄灿然 译)


一见钟情

他们彼此深信
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
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
但变幻无常更为美丽

他们素未谋面
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自街道、楼梯、走廊
传出的话语――
他俩也许擦肩而过,
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是否记得――
在旋转门面对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
喃喃说出的“对不起”?
或者在听筒
截获的唐突的“打错了”?
然而,我早知他们的答案。
是的,他们记不得了。

他们会很讶异
原来缘分已经戏弄他们多年。
时机尚未成熟
变成他们的命运,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阻挡他们的去路,
忍住笑声,
然后,闪到一旁。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
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
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
层层覆盖的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
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一见钟情

他们两人都相信
是一股突发的热情让他俩交会。
这样的笃定是美丽的,
但变化无常更是美丽。

既然从未见过面,所以他们确定
彼此并无任何瓜葛。
但是听听自街道、楼梯、走廊传出的话语——
他俩或许擦肩而过一百万次了吧?

我想问他们
是否记不得了——
在旋转门
面对面那一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说出的「对不起」?
或者在听筒截获的唐突的「打错了」?
然而我早知他们的答案。
是的,他们记不得了。

他们会感到诧异,倘若得知
缘分已玩弄他们
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为他们命运的准备,
缘分将他们推近,驱离,
憋住笑声
阻挡他们的去路,
然后闪到一边。

有一些迹象和信号存在,
即使他们尚无法解读。
也许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个星期二
有某片叶子飘舞于
肩与肩之间?
有东西掉了又捡了起来?
天晓得,也许是那个
消失于童年灌木丛中的球?

还有事前已被触摸
层层覆盖的
门把和门铃。
检查完毕后并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一晚,也许同样的梦,
到了早晨变得模糊。

每个开始
毕竟都只是续篇,
而充满情节的书本
总是从一半开始看起。


一见钟情

他们两个都深信
一股突然的激情令他们交会。
如此确定固然美好,
而不确定仍更加美丽。

由于他们过去从不曾相识,他们认定
他们之间毫无瓜葛。
然而,街头,楼梯,走廊里是怎么说的——
或许,他们已彼此经过一百万次?

我想问他们
是否他们都不记得——
在某个旋转门里
面对面的那一刻?
或者,人群中一句含糊的“对不起”?
听筒里接到一句唐突的“打错了”?
可是我知道答案。
是的,他们都不记得

他们会惊异于听到
缘分捉弄他们
已经多年,

还没太准备好
成就他们的命运,
它将他们推近,使他们分离,
在路上拦住他们,
强忍住笑,
然后闪在一边。

有迹象和信号存在,
尽管他们还不能读出。
或许三年以前
或就在上星期二。
某一片树叶飘舞
自一个的肩膀至另一个?
什么东西被掉落然后被捡起?
谁知道呢,或许就是那个
消失在童年树丛中的球?

一些门把手和门铃
一个人的触摸,在他人触摸之前
盖上另一个。
检查后放在一起的箱子。
某个夜晚,或许,相同的梦,
到早晨变得模糊。

每一个开端
不过是个续篇,毕竟,
记述情节之书本
总是翻开在事件的中途。
(李晖 译)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抓住一条鱼,
一条鱼切碎肚里有几条鱼的鱼,
一条鱼造一条鱼,一条鱼在一条鱼里面,
一条鱼从一条被包围的鱼那里溜脱了。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爱慕一条鱼,
你的眼睛——它说——像天上的鱼闪亮,
我愿跟你游向我们共同的大海,
你这鱼群中的尤物。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找到了高于一切鱼类的鱼,
一条鱼向一条鱼屈膝,一条鱼向一条鱼唱情歌,
一条鱼向一条鱼祈祷,为了减轻游泳的痛苦。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我是一条孤独的鱼,一条喜好孤独的鱼
(至少不是一条木头鱼石头鱼)
几次写在银山的小鱼,那么短,
也许它就是困惑地闪光的黑暗?
(傅正明 译)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一条鱼正忙着捕鱼,
一条鱼用另一条尖利的鱼将要取出一条鱼的内脏。
一条鱼创造着另一条鱼,一条鱼栖居于另一条鱼的体内。
一条鱼从另一条被包围的鱼中逃离。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一条鱼爱上了另一条鱼,
它说,你的眼睛闪烁如天上的鱼群,
我将与你一起游向大海,我们共享着这个大海,
哦,鱼中的佳人。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一条鱼构想着鱼中之王,
一条鱼跪向这条鱼,一条鱼向这条鱼歌唱,
一条鱼祈求这条鱼,让自己作为鱼的命运得以缓解。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中,
我,这条特立独行的鱼,与众不同的鱼,
(至少区别于树鱼和石鱼),
我写作,在孤独的时刻,写一条微小的鱼,或两条,
它们闪亮的鳞片,转瞬即逝,
也许只是黑夜羞涩地眨了一下眼睛。
(胡桑 译)


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十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陈黎、张芬龄 译)


博物馆

这是餐盘,却没有食欲。
这是婚戒,回报的爱
却已消失三百年。

这是扇子——何处残留着少女的羞涩?
这是几把剑——何处残留着愤怒?
黄昏时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由于“永恒”已经缺货,
取而代之,一万件古物聚集于此。
长满苔藓的卫士在金色的睡梦中,
髭须支撑在展览窗的数字上……

八。金属、陶土、羽毛在庆祝
它们寂静的胜利战胜了时间。
只有一只埃及少女的发簪在傻笑。

王冠比脑袋活得更久。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右脚。

至于我,还活着,你瞧。
我与裙子的战争进行于愤怒之中。
它挣扎,愚蠢的家伙,如此顽固!
它决意在我死后继续活着!
(胡桑 译)


博物馆

盘子在此,而食欲不在。
有结婚戒指,而爱的恩怨
逝去距今已三百年。

扇子在此——少女绯红的面颊何在?
刀剑在此而忿怒何在?
也不会有鲁特琴于傍晚时分响起。

由于永恒缺货,
代之以上万种老旧的东西被聚积。
身长绿苔的卫兵沉睡于黄金的美梦
将他的小胡子撑靠在陈列号牌上……

战斗。金属,陶器和羽毛,庆祝
他们寂静的过期的胜利。
只有一些埃及少女的发夹咯咯地傻笑。

王冠比头颅经久。
手输给了手套。
合适的鞋子打败了脚。

至于我,我还活着,你瞧。
战争仍随我的裙子一样流行。
它全力挣扎,荒谬的事物,如此顽固!
它决意继续存活,在我离去之后。                    
(李晖 译)


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陈黎、张芬龄)


不期之遇

我们对彼此礼貌有加,
我们说,这么多年后见到你太好了。

我们的老虎喝牛奶。
我们的鹰踩踏在地上。
我们的鲨鱼沉溺在水里。
我们的狼在敞开的笼子外打哈欠。

我们的蛇蜕去闪电,
我们的猿幻想中飞行,
我们的孔雀抛弃羽毛。
蝙蝠早已不来打扰我们。

话说到一半我们陷入沉默,
全都微笑,无法继续。
我们的人类
不知道怎样相互交谈。               
(李晖 译)


不期而遇

我们之间过于彬彬有礼,
我们说,这么多年以后见到你,多么难得。

我们的老虎喝着牛奶。
鹰行走于地面。
鲨鱼全部溺死于水中。
狼在打开的笼子前打哈欠。

我们的蛇已褪尽闪电,
猿已逃离幻想。
孔雀已宣布放弃羽毛,
许久以前,蝙蝠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谈话中途,我们陷入沉默,
随后一起笑了,无可奈何。
我们人类
尚未懂得如何与他人交谈。
(胡桑 译)



致谢函

我亏欠那些
我不爱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爱他们
让我宽心。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我感到自由,
那是爱无法给予
和取走的。

我不会守着门窗
等候他们。
我的耐心
几可媲美日晷仪,
我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谅
爱无法原谅的事物。

从见面到通信
不是永恒,
只不过几天或几个星期。

和他们同游总是一切顺心,
听音乐会,
逛大教堂,
饱览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我们,
这些山河在地图上
一目了然。

感谢他们
让我生活在三度空间里,
在一个地平线因变动而真实,
既不抒情也不矫饰的空间。

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空着的手里盛放了好多东西。

“我不亏欠他们什么,”
对此未决的问题
爱会如是说。
(陈黎、张芬龄 译)


致谢函

对于我不爱的人,
我亏欠太多。

另有人更需要他们,
这使我欣慰。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与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自由——
这些,爱无法给予,
也无法取走。

我不会守着门窗,
等候他们。
我拥有日晷般的
耐心,
我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情,
我宽恕
爱不会宽恕的事情。

从约会到通信,
不是永恒,
而是几天或几个星期。

与他们一起旅行总是那么顺心,
听音乐会,
逛大教堂,
看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在我们之间,
这些山与河
在地图上众所周知。

他们应该获得赞誉,
让我活在三维空间,
一个既无抒情、也无矫饰的空间,
带着一条真实的、不断变迁的地平线。

他们并不知道,
他们空着的手里攥着那么多东西。

“我什么也不亏欠他们,”
对这个公开的话题,
爱如此回答。
(胡桑 译)


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

这穿着连身婴儿服的小家伙是谁?
是阿道夫小娃儿,希特勒家的儿子!
他长大会成为法学博士吗?
还是在维也纳歌剧院唱男高音?
这会是谁的小手、小耳、小眼、小鼻子?
还有喝饱了奶的肚子——我们不知道:
是印刷工人,医生,商人,还是牧师的?
这双可爱的小脚最后会走到哪里?
到花园,学校,办公室,新娘,
也许走到市长女儿的身旁?

可爱小天使,妈咪的阳光,甜心宝贝。
一年前,在他出生之际,

地面和天空不乏征兆可循︰
春天的太阳,窗台的天竺葵,
庭院里手摇风琴的乐音,
包在玫瑰红纸张里的好运势。
他母亲在分娩前做了个预示命运的梦︰
梦中见到鸽子是个好兆头——
如果抓得到它,一位恭候已久的客人就会到来。
叩叩,是谁在敲门啊?是小阿道夫的心在敲。

小奶嘴,尿布,拨浪鼓,围兜,
活蹦乱跳的男孩,谢天谢地,十分健康,
长得像他的父母,像篮子里的小猫,
像所有其他家庭相簿里的小孩。
嘘,现在先别哭,小宝贝。
黑布底下的摄影师就要按快门照相了!

克林格照相馆,墓地街,布劳瑙,
布劳瑙是个虽小但不错的市镇,
殷实的行业,好心的邻居,
新烤的面包和灰肥皂的气味。
这里听不见狗吠声或命运的脚步声。
历史老师松开衣领
对著作业簿打呵欠。
(陈黎、张芬龄 译)


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帧照片

身穿小罩衣的这个孩子,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小阿道夫,主子希特勒的儿子?!
他也许长大当个高级律师?
或维也纳歌剧院的男高音?
这小巧的手耳眼鼻是谁的?
灌满了牛奶的肚子是谁的——
莫非是哪个印刷工人、教师、商人或牧师的?
这逗趣的小腿将走向哪里?
到庭院,到学校,进入办公室,出席婚礼,
也许跟着市长的女儿?

当这小老头,小天使,小太阳
一年前降临人世
天地间并无死亡迹象:
春日的太阳,窗台的天竺葵,
庭院里激情的音乐,
玫红彩绢上幸运的预言:
降世之前她母亲决定命运的梦:
梦中一只鸽子——一个欢乐的讯息,
如果抓进笼子,一个恭候已久的客人就会光临。
钉呀钉,钉个笼子,谁在这儿,阿道夫的野心。

奶嘴和尿布,呀呀学语和揩鼻涕的胸巾,
灵巧的少女,上帝保佑,木头保护
像他父母,像篮子里的猫,
像所有别的家庭相册上的孩子们。
来吧,现在我们不要哭,
遮在黑布下的摄影师叔叔将说声"卡嚓"!

阿特列·克林格,格拉本斯切斯,布劳诺,
布劳诺是个不错的小镇,
讲信用的公司,亲热的邻居,
喷香的新烤的面包和肥皂,
人们听不见狗吠和命运的脚步。
历史教师松开衣襟
在家庭作业本上打哈欠。
(傅正明 译)


天空

我早该以此开始:天空。
一扇窗减窗台,减窗框,减窗玻璃。
一个开口,不过如此,
开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
不必引颈
仰望。
我已将天空置于颈后,手边,和眼皮上。
天空紧捆着我
让我站不稳脚步。

即使最高的山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靠近天空。
任何地方都不比另一个地方拥有
更多的天空。
钱鼠升上第七重天的机会
不下于展翅的猫头鹰。
掉落深渊的物体
从天空坠入了天空。
粒状的,沙状的,液态的,
发炎的,挥发的
一块块天空,一粒粒天空,
一阵阵,一堆堆天空。
天空无所不在,
甚至存在你皮肤底下的暗处。
我吞食天空,我排泄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被居住的居民,
被拥抱的拥抱,
回答问题的问题。
分为天与地——
这并非思索整体的
合宜方式。
只不过让我继续生活
在一个较明确的地址,
让找我的人可以
迅速找到我。
我的特征是
狂喜与绝望。
(陈黎、张芬龄 译)




我应是起始于此:天。
一个省去窗台,窗框,和玻璃的窗子。
一个洞,而已,
但敞开着。

我不是非要等一个星夜,
不是非要伸长脖子
去看一看它。
我拥有天,背后,手边,和眼皮上。
天紧裹着我
令我心醉神驰。

就算最高的山峰
也不会比最深的峡谷
离天更近。
它在某一处
不会比在另一处更多。
一只欢乐至极的鼹鼠,不低于
一只展翅高飞的猫头鹰。
坠入深渊的物体
从天向天坠落。

粒状的,砂质的,液态的,
易燃的,或易爆的
天之碎片,天之微粒,
天之爆发与积聚。
天无处不在,
甚至存在于你皮肤下的黑暗。
我吃下天,我排泄天。
我是一个笼中之笼,
一个被居住的居住者,
一个拥抱中的拥抱,
一个回答另一问题的提问。

天与地的划分——
从整体上考虑,
并非恰当的方式。
仅使我继续活在
一个更为精确的地址,
一个能被快速抵达的所在,
假如有人找我。
我的标志特征
是狂喜和绝望。
(李晖 译)

我太靠近了

我太靠近了,以致无法被他梦到。
我不飞越他,也不逃离他
从树的根部下,我太靠近了。
鱼在网中吟唱,那不是我的声音。
戒指转动,也不在我指上。
我太靠近了。一座着火的房子
我并不在里面,呼救着。太靠近了
让铃铛在我头发上摇出谐音。
太靠近了,无法像客人一样进入
任他们闭绝自身。
我再不会死去,那样轻率
那样随意,那样远离我的肉体
像那次在他梦中。太靠近了。
我品尝这声音,我看见这个单语的闪光躯壳
当我安躺在他怀中。他睡着
比往日更能接近,而他曾是
一个流浪马戏团的收银人,带着一头狮子
如今他正在变成深谷,
铺满落叶,被雪山封闭,
在阴郁的天空里。我太靠近了。
无法从空中向他掉落。我的呼喊
会将他唤醒。而可怜的我
已收□我的形体。
我曾是白桦,我曾是金丝雀。
我曾走出我那个
肤色□丽的茧壳,拥有过
从惊讶目光中消失的优雅,
那财富中的财富。我太靠近了。
太靠近,他无法梦到我。
我把手从这个睡着的头下抽出来。
我的手已经麻木,插满了针
每个针尖上,都坐着一个等候计算的
下凡的天使 
(达文 译)


我太接近了

我太接近了,难以被他梦见。
我没有在他上面飞过,没有逃到树根下
躲避他。我太接近了。
网中鱼没有用我的声音唱歌,
戒指没有从我的手指滚落。
我太接近了。一座大屋在着火,
没有我喊救命。太接近了,
难以让铃铛悬在头发上响。
太接近了,难以像一位客人
一走进来墙壁就自动分开。
我永远也不会再像他曾经梦过的那样
如此轻易地死去,如此不经意,
简直算不上是我的肉体。太接近了。
我品尝那个嘘声,我看见那个嘘字闪亮的外壳
当我一动不动地躺在他怀中。他睡着了,
更易于让她接近,我在他身边
反而不及她,他只见过她一次,
那个有一头狮子的流动马戏团的女售票员。
现在对她来说他身上正长出一个山谷,
覆盖着生锈的叶子,在黯淡的蓝色空气中
被一座雪山封住。我太接近了
难以从天上掉向他。我的尖叫
也许可以惊醒他。我是多么地
可怜啊,受我的形状限制,
但我是一株白桦,我是一条蜥蜴,
我从我的茧里出来,
我的皮肤闪烁着各种颜色。我拥有
从吃惊的眼睛里消失的优雅,
这优雅是财富中的财富。我接近,
太接近了,难以使他梦见我。
我悄悄把手臂从这沉睡者的头上移开,
它毫无感觉,布满密集的针,
针顶坐着一大群堕落天使
等待被点算。
(黄灿然 译)


结束与开始

每次战争过后
总得有人处理善后。
毕竟事物是不会
自己收拾自己的。

总得有人把瓦砾
铲到路边,
好让满载尸体的货车
顺利通过。
总得有人跋涉过
泥沼和灰烬,穿过沙发的弹簧,
玻璃碎片,
血迹斑斑的破布。

总得有人拖动柱子
去撑住围墙,
总得有人将窗户装上玻璃,
将大门嵌入门框内。

并不上镜头,
这得花上好几年。
所有的相机都到
别的战场去了。

桥梁需要重建,
火车站也是一样。
衬衣袖子一卷再卷,
都卷碎了。

有人,手持扫帚,
还记得怎麽一回事,
另外有人倾耳聆听,点点
他那未被击碎的头。
但另一些人一定匆匆走过,
觉得那一切
有点令人厌烦。

有时候仍得有人
自树丛底下
挖出生锈的议题
然后将之拖到垃圾场。

了解
历史真相的人
得让路给
不甚了解的人。
以及所知更少的人。
最后是那些简直一无所知的人。

总得有人躺在那里——
那掩盖过
因和果的草堆里——
嘴巴含着草叶,
望着云朵发愣。
(陈黎、张芬龄 译)


结束与开始

每一场战争过后
总得有人去收拾。
毕竟事物不会
自己收拾自己。

总得有人去把
瓦砾清理到路旁
载满尸体的大车
才可以通过。

总得有人疲累地
走过烂泥和灰烬,
走过沙发弹簧、
玻璃碎片、
血污的破布。

总得有人去拖木柱
来支撑墙壁,
总得有人去给窗子装玻璃,
给门装框。

没有采访,没有拍照,
而且需花多年时间。
所有的相机都已经
到别的战争去了。

桥需要重建,
还有火车站。
衣袖将被卷成
碎布。

有人手中握着扫帚
仍然记得事情的经过。
也有人聆听、点着
他那未毁坏的头。
但是其他人必然要在附近忙乎,
他们会觉得这一切都
有点儿闷。

时不时有人仍然得
从树丛下掘出
一场生锈的争吵
再把它扔到垃圾堆里。

那些知道
事情一切经过的
必须让路给那些
知道不多的人。
以及更少的。
最后没有什么
比什么更少。

总得有人去躺在
那覆盖原因和
结果的草丛里
牙齿咬着一根麦秆
呆望着云团。
(黄灿然 译)


结束与开始

战争过后,
总会有人去清理,
把战场打扫整洁,
而整洁决不会自行出现。

总会有人把瓦砾
扫到路旁边,
好让装满尸体的大车,
畅行无阻地驶过。

总会有人去清除
淤泥和灰烬,
沙发的弹簧,
玻璃的碎片,
和血污的破衣烂衫。

总会有人去运来木头,
好撑住倾斜的墙壁。
给窗户装上玻璃,
给大门安上搭扣。

这些工作不会一蹴而就,
安们需要岁月。
所有的摄影机
都已去参加另一场战争。

桥梁需要修复,
车站需要重建,
卷起的袖口,
已经破成了碎片。

有人手里拿着扫帚,
仍会想起发生过的战争。
有些人听着,
不停地频频点头。
有些人开始东张西望,
感到枯燥乏味。

时常有人
在树丛下挖出
锈坏了的刀枪,
并把它们丢进废物堆里。

那些目睹过
战火的人,
不得不把位置让给
对战争了解较少的人,
了解很少的人,
甚至毫无了解的人。

还有人会躺在
产生前因
和后果的草丛中,
嘴里咬着麦穗,
眼睛望着浮云。
(林洪亮 译)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陈黎、张芬龄 译)


在某颗小星下

我为把巧合称作必要而向它道歉。
我为万一我错了而向必要道歉。
请幸福不要因为我把它占为己有而愤怒。
请死者不要因为我几乎没把他们留在记忆中而不耐烦。
我为每一秒都忽视全世界而向时间道歉。
我为把新恋情当成初恋而向老恋情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把鲜花带回家。
原谅我,张开的伤口,原谅我刺破我的手指。
我为小舞曲唱片而向那些在深处呼叫的人道歉。
我为在早晨五点钟睡觉而向火车站的人道歉。
原谅我,被追逐的希望,原谅我一再地大笑。
原谅我,沙漠,原谅我没有带一匙水奔向你。
还有你,啊游隼,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还在同一个笼
里,
永远目不转睛地凝视同一个点,
宽恕我,即使你只是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脚而向被砍倒的树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啊真理,不要太注意我。
啊庄严,对我大度些。
容忍吧,存在的神秘,容忍我扯了你面纱的一条线。
不要指责我,啊灵魂,不要指责我拥有你但不经常。
我为不能到每个地方而向每样事物道歉。
我为不能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而向每个人道歉。
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是正当的,
因为我自己是我自己的障碍。
不要见怪,啊言语,不要见怪我借来笨重的词,
却竭尽全力要使它们显得灵巧。
(黄灿然 译)


在一颗小星星下

我为把偶尔称为必然而向它道歉。
万一我错了,我就向必然道歉。
请别生气,幸福,如果我将你占为己有。
死者,但愿你容忍这一切,我的记忆正在枯萎。
每一秒钟我都忽视了整个世界,于是,我向时间道歉。
我为将新欢当成初恋向旧爱道歉。
原谅我,远方的战争,原谅我将鲜花带回家。
原谅我,外露的伤口,原谅我刺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为小步舞曲唱片而向在深渊里呼喊的人道歉
今天,清晨五点我仍在熟睡,为此我向等候在火车站的人道歉。
宽恕我,被追逐的希望,宽恕我一再地大笑。
宽恕我,沙漠,宽恕我未能及时带来一匙清水。
还有你,猎鹰,这些年你依然如故,在同一个笼子。
在空中,你的目光凝固在一处,
原谅我,即使你已变成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条腿而向被砍的树木道歉。
我为小回答而向大问题道歉。
真理,请不要太在意我。
尊严,请对我大度些。
容忍我,哦,神秘的存在,容忍我拆掉了你裙摆上偶然的针线。
灵魂,请别指责我偶尔才拥有你。
我向万物道歉,我不能同时到达每一个地方。
我向所有人道歉,我无法成为每一个男人和女人。
我知道,只要我活着,就不能变得公正,
因为,我是我自己的障碍。
言语,不要怪罪我借用了庄严的词句,
又竭尽全力让它们变得轻盈。
(胡桑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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