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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丹尼丝·莱维托夫（Denise Levertov）诗选 李琬/ 译
1、前厅
离开这前厅——它的光线
被百叶窗和窸窣的帘帷打断，
一个离街道太近的、临时的房间，
被马路喧嚣和喇叭声洞穿，
一个不大舒适的、游魂们的休息地：
离开这季节——充满失根的时光，
那本该像枝头果实愈趋圆熟的
时间，却像萎谢的枯叶般迅疾落下，
没有一个时刻向真理加速；而爱，
迷乱了，始终无法碰触或浸染
一个形成中的梦，只能在它旁边徘徊：
这爱，还有这梦，必须漫游至
宁静心神的广阔风景，
并且安静地（如石头，纯粹，在静止的土地上，
等待缓慢的雨水或某人的欲望
将它奇异地完成为梦境）
等待它们，转化为生命。
佛罗伦萨，1948
2、诗
作为漫游者、观看者和聆听者，
有人在家呆的太久；他们点灯的门扉
只为另一者的拜访而打开，
他们只与影子结交，幽灵
比温暖家宅的活人更令他们愉快。
他们在薄暮的城市广场漂游，
外衣被晚风吹着，手指熟练地找到
口袋里的破洞，心想：生活
一直是件仿制品，是一个梦，
而梦中的形象都在玻璃后面舞蹈。
但当他们工作，或心不在焉地站在窗前
让水龙头流着，打湿盘子，
而那明亮的雨水在石板上闪出微光，
他们感到这生活的全体属于他们，这音乐，
“色彩，温度，和光线”；双手
被充满爱的双手紧握；邻近的树木
黑暗而温柔，和他们一同生长，
这一部分有火苗、家宅和孩童的世界。
他们所有的孤独潜藏着
一个持续不断的疑问：“我是谁？
雨水打湿的人行道上，一个影子的图像？
惊诧地路过一个个生气盎然的窗口，
不太知足的，幽灵们的客人？
或者，想象着光线，空气和太阳，
终于可以扎根于生活，并继承爱的人？”
伦敦，1946
3、“那么，你也……”
那么，你也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孤寂
永在开启，像青草生长，它是潮汐，
破晓时从发灰的东方涌上沙滩，包围
那溺水的美人，死鸟，旧皮靴；
我的生命探索着洞穴，倾泻进水塘，
用星星般的猎手们追猎。我伸出
青草的手指，火焰的手指，扪摸
铭写于空气中的我自己的名，我的肉体
从梦中向我走来。我在浪潮的
扑动中转身，揭露陌生人：
你，也是我的一部分，我进入你眼睛的门，
我的乞人，我的弟兄，海的回应。
荷兰，1947
4、一个女人
——给L.B.
令人兴奋的不止是兴奋；更为隐微：
“美丽且忧郁”还不够：
一个女人，沉浸于喜悦或痛苦，或者仅仅是
从一点到另一点：骄傲地舒展，
等着被拨动或敲击时哼鸣歌唱。
在北面：现在，她绿色的眼睛
寻找着，寻找着一扇
在没有门的墙上
打开的门，唯有她来制作的门：
一面要用手打碎的冰墙。在北面，
其实，事实上：
现在她绿色的眼睛
穷尽深海般的深邃，遥遥地
闪烁；她已消失，却怪异地持存。
而我们——我们看着彼此：
“这音乐是从哪儿来的呢？”
纽约，1950年代早期
5、叠衬衣
——给S.P.
叠衬衣时，女人静静地
站了一会儿，想要回忆
那肉体的温度；她轻柔的双手
在一只袖子上用力，回忆
一种姿势，或爱的触碰；
她倚靠着厨房的墙壁，
想要听到爱的话语，
但只听到恐惧发出的声响
穿过楼上的房间。
在叠衣服时，她也叠起她的恐惧，
却不能收拾起欲望，
也不能对寂静言说。
她不情愿地摆好
那些面包，酒，餐刀，
铺平情人们躺过的床，
当时光那毫不犹豫的刀子
将余生的钟点切下，
这生命的常规仪式。
伦敦，1946
间歇
——给K.S.
一张夜晚的黑色书页
翻动：继续做梦或者醒来，
此刻，词语会从黑暗中涌出，
金灿灿的，将要充满那静静聆听的
空洞头脑，正如雨水将要充满
一只摆放在窗沿的铁杯。
醒着不会比睡去更孤独，处于黑暗
不会比在光明中更孤独，但现在我们可以想象
一种倾听而非渴求的态度，
可以将触须延伸向
一些暗示、回音和散射物，
它们像一片慢慢降落的，命定的羽毛
最终在恐惧的踟蹰双脚边
燃烧。在都市中，孤独
也不会比在幽僻中更少，至少是
这一次——一小时，还是一分钟？——残余在
梦境和行动之间，那唯一闪烁的
只是词语的微光，勾动起
每一种湮没的悔恨，
唤醒着痛苦的明晰，
因此白昼到来时，先前的泪水
变成我们遇见的熟悉的天使，
我们微笑着，知道它们不过是恐惧所化。
梯子
拉比摩西（来自科布林）教诲道：圣经写着：“他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这里的“他”是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必须知道：我是泥土，我是无数片泥土中的一个，但“梯子的头顶着天”——我的灵魂也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就连天使的上去和下来，也取决于我的行为。
——马丁·布伯《哈西德故事》
平凡的土地
1
站立在遍布卵石、坑坑洼洼的
平凡的土地上，
但在别处，“优渥、丰厚——
少见地优渥，适于耕作”
就在那里劳动，
种下形形色色的
词语的植株，依照
它们获得德性的次序！
抵达那些闪光的卵石，
在那土地上，不平凡的人们
曾凭借他们的德性而劳动，
并留下
种子的贮藏，用来撒播！
碾磨那些生长于
砂砾或沃土碎屑的
词语，它们甜蜜的
滋味，甜蜜的
赠予，那劳作者
和饥饿的漫游人
共同分吃它们……
2
在开花的时节，
红色的
花蕾，新绿
簇拥着
有红色边缘的
白花瓣，那些紫铜色
叶芽仍然孱弱地
叠起，生着
银色的绒毛——
当中午的时间
在草尖或象皮绳状熔岩上
延长，女孩们
嘲笑着太阳，穿着
西装的男人们笨拙地
躺下，花瓣纷纷
漂浮并变为
起皱的蜡纸，装着热咖啡的
纸盒——
说话，像太阳
以五月黄金的深沉嗓音说话，
或如岩石阴影中的春寒，
一种尖峭的小调穿过那斜倚的
肉体——或者花瓣，
它们梦想着
（其言说的方式就是变白，
变得弯曲，
环绕着绿的中心，当花蕾
让半棵树变红时，就已
开始坠落）化为
人的生命！诗歌被搅拌进
咖啡纸杯，在太阳底下
就着黑面包和花瓣
一起吞下——背后有冷冷的阴影，
而事物的交通，正磨蚀着
春天的界限——永远地
进入人类的生命，
无可察觉的，春天的元素……
3
……世间的每一件事物必须
超越它自身，以成为自身。
——帕斯捷尔纳克
基准面并不是
“日常语言”，
而是那不平凡的、天堂的言辞，
其中有圣人
对乞丐和朝圣者说话：
并非幻象，而是惠特曼所说的
“现实
和灵魂之间的通道，”
一种超越它自身
以成为它自身的语言，
一种近似于光的言辞，
而在这一日之终和一日
之始的光线里，群山
隔着寒冷的谷地，对答歌唱。
他曾是谁
像种子那样携带着
它遥远的死亡，这生命已经在此，它将
在人类的痛苦和欢乐中成长，将要认识
音乐与哭泣，只是由于
你双腿间的奇异花朵
曾在我的身体内绽开。我们的欢愉
开启了一个陌生者的历史。是谁，
这黑暗中的骑手？我们躺在
烛光中；在你手掌下面，小孩子
看不见的快动作令我肚皮震动。是谁，
萌蘖于欢愉，从欢愉之中，
在那封闭的寂静里独自栖居九个月？
是谁，这黑暗中的骑手，
占据这身体九个月的僭主，
九个月独自生存于
我们无法测度的封闭寂静里？
谁将从黑暗里显现，
谁的啼哭召唤着我们的怜悯，不再是
一个僭主，却仍然独自存在于
回忆无法抵达的孤寂？
谁将吮吸这一对乳房，
饥渴而毫不畏惧地，为了求生？
谁的双眼从那孤寂里张望？
那张尚未出生的，聪慧的面孔
古老而天真，
它必定在我们看到它之前
转变为婴孩的无知，这不可更易的第三者
检视我们的生命；这婴孩
必定要饥饿，睡眠，哭喊，凝视，
直到它认识了欢笑。爱，从来无法
期许一个毫无黑暗的生命；但愿爱
能够在我们用爱作成的生命中持存。
噢，尝尝看
这世界
我们还未充分领受。
噢，尝尝看
地铁里的《圣经》广告这样说，
它是指上帝，指
一切将被想象
说出的东西，
悲伤，仁慈，语言，
橘子，天气，去
呼吸它们，咬，
品尝，咀嚼，吞咽，转化
化为我们的血肉我们的
死亡，穿过街道，李子，木梨，
生活在果园里，带着
饥饿，并摘下
那果子。
不确定的梦
我整个晚上都在引导一位盲人
穿过那巨大的博物馆
这样他就能（通过室内的桥或者隧道？
谁知道！）避开马路，
最危险的大街，还有一切迅疾
混乱的车水马龙…… 我说服他
接受我的向导，一直走到遥远的
另一头的门口，尽管在里面，当我在每个转角
一一指出那些迷宫般的走廊，台阶，
凸出的柜子，椅子，石拱门，他却茫然无措，
尽管我也很难指挥他转身、挪动。他什么也看不见，
使得我也只看见那些障碍物、那些尖利的
边缘；却看不见一幅画、一张雕刻的
祭台或者一座殉道者石像。 然而，我们最终
来到了城中那块
他本来要去的地方；
他举起帽子道别，继续向高处走去，
杵着他的手杖。我站着目送他，
看他消失在街道中，不知道
他一个人好不好走，醒后，我仍在思索
我体内的这个他是谁，而那个我
又是谁——和他一起走完这段长长的捷径，
穿过一个个房间，而他的盲症
让我对其中的美丽视而不见，仿佛它们
从未存在。
序列
1
变动的天际线。
一扇狭狭的窗子，
被中景的矩形填充，
上面有活动的细小人影。
你冷淡地
说着，“像一个人喝一杯
牛奶”（为了补钙）。
突然，这牛奶
溅出，一股黑色牛奶的激流
汹涌地穿过房间，在每一个角落
泛起沸腾的气泡。
2
“但那样的话我会变成另一个人！”
楼房被脚手架
蒙住。当建筑工离开，
住户会搬进来，用呼吸和梦
填满立方体空间。
新制记忆的气味
将在走廊飘荡，
引起丧家犬和小孩子的注意。
那将会是另一个，不同的
楼房。
3
我本来
只想说：“天际线在变动，
从窗子里看到的天空
更窄
但布局更为
密集，撒落着
人的姿态。”
这还不够。
啊，如果你没看见它，
那它就是不够的。
好吧。
就是这样。
从来没有任何事
使人完全满足。意象
让真实
裂成碎片。话语的奶汁
成了黑色熔岩。而天空
被削成一片片无价值的
玻璃钻石。
4
再一次：夜半时分。
明亮的眼睛因静默
而抬起，它们溢出
笑容和痛苦的
石头泪珠。
你能相信吗？
就是在这个房间，
云中鹁鸪褪下羽衣，
羽毛洒落，
在死亡中显露出
它们的渺小，
畸形和鄙陋？
在黑暗中，
当往事将它的手放在你的心上，
难道你不会记起这种
死亡和破晓的时刻？
5
然而，多么奇怪，
滑稽的快乐天使走了进来，
一只手拿着一盒火柴，
另一只手拿着关于幻想的笑话书。
我醒来，笑着告诉你：
“我刚刚在写一份
关于金——金杯子的广告，
金饭碗——金色的，
漂亮，耐用——当我
思索第三个形容词，你正
准备离开
三个星期——给你支票。
也许，一两个星期以后
我就能给你寄去
一磅番茄。”然后
你也笑了，我们在
爽朗的笑声中紧紧相拥，
带着温柔与快慰颤抖。
这时，打扮成粉刷匠
引人发笑的天使
拿了根蜡烛，点燃
放在壁炉里的一切：破碎的支架，
空罩子，发生
不可见变化的装备。
我们的眼睛被烟熏疼，但
我们笑着，
并感到暖和。
往昔
在某个地方，我们这对仍然相爱的夫妻
走过种着菩提树的街道。
路旁有墙垣，扶壁，古代残片
嵌入更晚近但依然古老的砖石。
即将结束的白天将它自身的温暖
铺陈在石头上，一只金色狗。
人们在闲逛，没什么车，
而我们，我们仅仅是通过街道。
是哪个关键的机缘，让我们走上了
与哪列火车相撞的轨迹？没有什么让我记起，
没有更好的城市。
安静的大街。灯渐渐亮起来。
天空依然充满了光。
我不记得抵达或离去，
就连我们在那里的时候，也好像是
在别的地方，心不在焉。然而菩提树
当时正开花，它们的芬芳，那神秘的弱音，
溢满了整个小城：每隔几年，这段回忆
会短暂地重返，如
梦的残片；但我知道
它已是过去，是我的一点点生命，
是欧罗巴的，一点点生命。往昔。
我们终于无法逗留——仿佛那些菩提树
只能隔着这时间之深渊发言。
致里尔克
有一次，在梦里，
小船
离开了岸。
船头的你——
全是声音，虽然寂静——你吸引
桡手和乘客进入这必不可少的旅程，
这朦胧的距离，命定的神秘。
所有蹲伏的努力，
桨架的嘎吱，汗水的气味，
迎面而来的
水流的响声
都已被超越：你的目光
在我们对视中停住。它的蓝蜻蜓色
为我们再次唤醒
闪光的目的地。
我还没有读到你的埃及旅行，
那权威的声音
引领你的船，在你的寓言中逆流而上。
奇怪的是，我了解
你的沉默多么像一首歌。
雨中人
老人的黑面孔
在路灯下闪烁出
湿润卵石般的金褐色，他牵着
两条体型迥异的
杂种狗，在雨中
傍晚的松散大街上漫步。
小巧、有着直毛的一只想要停下，
驯服于垃圾筐的心灵邀请，
而那只年轻高大的卷毛狗
还想往前走；发光的人行道上
一桩桩神秘的事件诱惑他。
雨更大了，这头顶光光的老人
微笑着自言自语。
信号灯在改变：大街
那没有尽头的中厅回响着
礼拜式的红色音符。他漂移在
两只狗的意愿之间。
他们三个消失了——
正在转弯，穿过城市——感受着
彼此，快乐，
天气，拐角，
感受着他们之间舒缓的张力
和私密的宁静。
（李琬 译）
1、无字书
（来自安塞尔姆·基弗的一幅画）
灰色的波浪咬紧
它们的泡沫牙齿。
在这边界后面，
荒芜的平原，
缝合又裂开。
前面是无尽海洋。
天空低矮的穹顶
压住它，
越来越黯淡。
在这陆地的尽头
（不是土壤，而是煤渣）
最终的方向
曾被指出。
航海旅程也曾开始。
而这里确实
有一本书，一件庞大的作品，
开放、坦诚——
它轻轻漂浮，紧贴着嘶嘶作响的浮沫，
不可更易，完全孤寂，以铅
浇铸。无言。
假如用强力
迫使这书页翻动，
它们会不和谐地相撞，
一个和另一个，
空虚叠着空虚。
你来到了海边，
却没有任何说明。
2、圣母领报
“有福了，无形的主的所在”
——《圣母颂》
希腊，6世纪
我们知道这场景：一个房间，各式各样的家具，
总有一张读经台，一本书；总是一束
长长的百合。
天国使者生着
庄严壮丽的大翅膀，站着或飞旋着，
被她认作访客。
但我们只读到温驯的服从。没有人提及
勇气。
降临的圣灵
并非未经允许就进入她。
神踟蹰。
她本来有自由
接受或拒绝，这个
对人来说不可或缺的选择。
在大部分人的生命中
不是也有这样那样的
天使传报吗？
有些人不情愿地
承受了不凡的命运，
带着愠怒的骄傲
疑惑不解地走下去。
更多的时候，
当光明和风暴的道路
从某个男人或女人
体内的黑暗中开启，
人们却因畏惧、软弱或绝望
如释重负地
逃避。
平庸的生命继续。
神没有毁灭他们。
但窄门关上，通道消失。
她也曾是一个小孩子，像其他
所有小孩那样玩耍、吃饭、睡觉——但不像其他人，
她落泪只为了同情，欢笑
只为了愉悦，而非胜利。
悲悯和智慧
在她那里融为一体，不可分离。
比所有时刻
都更为关键的命运将她召唤，
她没有退缩，
只是简单地
问了一句：“怎么有这事呢？”
然后庄重谦逊地
用心记住天使的回答，
立即感到
她获得的惊人权力：
她将在子宫里
孕育无限的重与轻；
在幽暗、有限的体内
拥有九个月的永恒；
在那狭狭的生命的瓶子里
容纳力量的总和——
在单薄的肉体中
放入全体的光。
然后，在尘世的空气中
娩出一位人类的婴孩，
他像每个孩子那样渴求着
乳汁与爱——
但他曾是神。
从未有人说起这一刻，
她本来可以拒绝。
屏住的呼吸，
圣灵，
悬搁，
等待。
她并没有大喊：“我不能，我不配，”
或者，“我缺乏能力。”
她不是咬着牙忍受，
没有怨愤，也不是被迫。
最勇敢的人，
接纳命运的光线照亮她，
并充满整个房间，
其中闪烁着
百合花和斑斓的翅膀。
选择接纳，
她因这无可比拟的勇气
彻底敞开。
3、角色
每个人以其独特的方式令宇宙变得完整。如果一个人不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会损伤全体的存在图景。
——犹大·勒夫拉比
鼻子上生着雀斑的
霍默·达·芬奇，
别再倒挂着
悬在那里了。
忧伤的普通人。我是想说
松开吧，或者猛然
向上拉紧绳子。
他们说，起鸡皮疙瘩
是因为一个人
向他的坟墓走去，身体颤抖。
但当我看到
你活着的生命
被夯平，就汗毛立起。
蓝色迷梦般的
婆婆纳小花朵
会满足
你微淡的趣味：
在那里，你将继续活着，
活着：
重新开始，
普通人，带着
你梦想的萍藻。
每天，每个人的面包
通过汗水换取，却没有人说
是通过每天的死亡。别吃
你妻子给你做早餐的
美丽的绿色钱币。
4、哈切特湾的夜晚
沙门呜咽，咔哒
关上。 我的思绪
在布满海藻的渐弱磷火里
劈啪作响。 青蛙的
吞咽，鲱鱼跳跃的
泼溅声；
间歇；
被打扰的海鸥发出尖叫，水的激响；
休止
当寂静等待被海豹的叫声
打破；然而，寂静。
于是
只剩下你的呼吸。我也会
保持安静。熄灭的
火炉，熄灭的灯，夜晚
以深刻的沉默和我们持续回响的无知
将问题切除。
深度
当白雾燃尽，
永久的光之深渊
呈露。那黑色冷杉间
最后的结雾蛛网
是世界壁炉里的
白炉灰。
海的寒冷
是这烈火的同伴。跃出
大海灼人的寒冷，
我们就进入正午强度的
海洋。神圣的盐
在我们身体上发亮。
当薄雾再次以细细的羊毛
包裹我们，让盐的味道
记住我们置身其中的伟大深度。
六首变奏曲
1
我们都见过
酒鬼是怎么喝酒的——
鞋匠老头沃尔佩
造出一堆他不也认识的字眼，
连他自己的儿子
也嘲笑他：却是带着尊敬。
2
两根长笛！它们是
如此地靠近，移动着
划出迷离的图形，
却永不相碰，永不
破坏这尺度，
就像夏日烟气里
跳了整整一下午的小飞蠓，
在落着斑驳柳叶的
浅浅水潭上——
两根长笛！
3
沙啦，沙啦，小狗
拍着水面
跑过，
制造出智慧的
音乐，它时不时
休息一会儿，
用不规则的频率
喘息。
4
当我不能
再点燃你的火花，
当你不再
直视我的眼睛，
当你的回答
变得
迟缓，拖着
它们的步子，而皱纹
改变了你的面孔，
当天空是一间
开着脏窗户的地窖，
当家具
阻挡了身体，而身体是
穿着灰尘的
笨重家具——这时刻
属于迟滞沉重的脚步，
一条阴郁的短线，
度量着
沉重的心
和冰冷的眼。
5
太阳的嫩肉
为水泥人行道上的碎石镀了金，
那虹彩般的
痰，玷污与点缀！
盲目的爱所发的金色光线并不能
分辨不同的表面，所有的滋味
对它的舌头来说都一样，垃圾筒
有凹槽的圆柱如耀眼的银，
喊叫着的孩童的光滑肉体是寂静，充满
欢乐，而光线
将这混乱的街道收拾进它的围裙，
水沟里的碎果皮闪闪发光。
6
舔光
悲哀的元音，
清澈寒冷的
黑暗之水，从白沙里
上涌。
将镰刀磨快，
去割下一条条
脑中的轻响。
穿越这空洞的地球，一枚
磨损生锈的废铁圆环，
那闪烁的是海水吗？
那是世界边缘的道路？
（李琬 译）
英格兰埃塞克斯郡西部的地图
二十年间，有些事被遗忘了：尽管我的父族和母族来自科尔多瓦、维捷布斯克和卡那封，尽管我是一位美国公民，也许对这儿比对任何其他地方都更为熟悉，
我却是出生于埃塞克斯郡：
克兰布鲁克沃什将我召进它幽暗的隧道，
瓦伦丁的溪流听到我的决心，
当我以为自己即将沉没，罗丁河
托起我的头颅；在海诺特，伫立于红色双层巴士
和野猪猎区之间的，唯有一片薄烟般的树丛，
菲利帕*仁慈的灵魂在那里闪动。
柏高公园认识我，克莱夫林和黑弗灵-阿特-鲍尔也是，
斯坦福里弗斯让我迷失于杞柳林，西缅的静默晚祷后，
斯泰普福德阿博茨的黑黑道路送我回家，
旺斯泰德一次次地将我卷入它最初的诗歌，
在它蜿蜒的湖里，我看见金色枯叶间一柄低音古提琴，
而透过它的树丛，是大房子的幽灵。在
伊尔福公路上，我看见经过的人群在炽烈落日下
显得苍白，七个国王
穿着灰暗的星纹长袍聚集在七国王区，
那属于法律的地方
记录了我的诞生、婚姻
和我父亲的死亡。伍德福威尔斯
那座叫“赤裸美人”的老宅子（花园里
有座孤零零的白雕塑）
见证了一对姐妹的相遇和分离，
（忘了吗？还有更远处，
邻近萨克斯泰德的山？那不止一次、而是多次
给我们带来安宁的所在？）
所有的伊万梦着他们的村庄，
所有的玛丽亚梦着她们有围墙的城市，
他们一点点拾起新世界的碎片，
不知该怎么将它们拼拢，或者怎么
让图像与图像衔接。如今，我了解与你在一起的感觉，
我出生前就画好的旧地图，标示出古老的
路权，十岁时，我充满对世间壮景的渴欲
从那里走过。在整个地图集里留下
不灭行迹的孩子，此时在遥远的国度
记住那最初的河流，最初的
田野，那里散落的造屋的砖木，
新鲜的气味，记住
花园的围墙，最初的光明。
黑暗的歌喉
我的黑太阳，我的
敖德萨向日葵，
鞑靼的金马刺
系在你脚踝，
站在我面前，你高过了
耶路撒冷的十座塔。
你的舌头贴紧
我的舌头，芍药花
在灯光下
开得绚烂，是你在那里燃烧，
又被黑海的歌唱唤醒。
唤醒黎巴嫩的大提琴，
用雪松树脂擦拭琴弓；
唤醒苔原上的骑手，
让他们去猎取老虎。
你的皮肤
尝起来像马尔马拉海的盐，
你周身的毛发
将我撒网罩住。
我闭上眼睛，
看见那弯曲的
地平线，黑暗
在你的光照下闪耀。你的手臂
抱紧，使我无法跌落。
墨西哥五章
1 编织
散乱的墙上
牛粪色的泥土
被炙烤、培育，它们
开出的花朵用充满情欲的
丝质嘴唇和睫毛
朝向空中高贵的云。
被当做圣物的排泄物
供养了蝴蝶们
半梦半醒的狂喜，那些
落着灰尘的绚烂翅膀
缓缓开合。在你甜蜜玫瑰的
苦涩茎杆上咬一口，你熟知
死亡那梦幻般的臭味，
笑着，将洋红披肩
轻轻甩向你褐色的肩头。
2 心脏
游荡在长满草木的
山谷里，白云
手挽着手，打着卷儿徘徊，
沟谷中的绵羊
散漫地聚集，墨西哥的
心脏在淋雨，
并不急于找到藏身之地，
一张粉色的毛毯拉上，
盖住他沉默的嘴巴。
3 玫瑰
（给B.L.）
在绿色的阿拉梅达公园，喷泉旁边
有位衣衫破旧的老人，
双手紧握在背后，
从一朵玫瑰踱步到另一朵，不时
停下来发呆，闻闻花香。我
远远跟着他，检视着
金玫瑰，那蜜蜂绒毛的色彩，蜂蜜的香气，
红玫瑰，女低音，还有
朝霞般的玫瑰，月下白雪般的玫瑰，
或者只有玫瑰才认识的花色；
却没有一朵
比得上我曾在你花园里见过的。
4 颂歌
飞虫们，
生中之死的庙宇侍僧们
低声念出祷文
从排泄物的祭坛
升起了
橘色和紫色花瓣的
焚烧的
香气。 喝吧，
庄稼人，
用发酵的酒弄脏
包裹你黑暗身体的
刺眼白衫。
5 山脉
你背上是金色的高高山脊，公牛般的山
周身是黑咖啡色。
天空以罗兰紫和倾泻的云瀑
装点你的角。褐色小山
是你的母牛。
从你身侧
一次次缓慢飞过的，
是黑秃鹫的影子，那兽群的主人。
* 埃诺的菲利帕（1314-1369），爱德华三世的妻子，英国女王。
在屋顶上
这荒芜的夜，收集起这些待洗的衣服，仿佛它们是花朵
是在绳子上缠绕的动物藤蔓
轻轻拍击我的脸，无声的欢笑
是衬衣袖的手势
我在愉悦里忆起一个痛苦的夜晚
从黑暗和晚风中，走过破碎的土地，
建造了一半的地基、尚未完工的
排水渠和一圈圈迷乱出神的
晃眼光线
标示着前面出现的街道，
和你并肩走着，却离你那么远，
而现在，一个人在十月
最初的冬意里，又离你这么近——
我手里抱满了顽皮、不听话的亚麻布，一艘货轮
在两个街区外向下游驶出，驶向国外，
港口的绿色狼眼睛闪烁于
泽西海岸，
地下某处，列车正把你带向我身边，
带向我们新的住所，我们能从这儿看见
河流，河上的船只（哈德逊河，还有一条
藏起的河，谁知道我们看到的是哪条？两条河
我们都看到了一点。昨天，
当我们需要一把新扫帚，
跛腿的扫帚小贩正好经过，谁说他不是一位
被隐藏的人 ？*）
一箱箱水果被卸在
铺满卵石的街面，
火盆烧得很旺，
用来取暖，焚烧垃圾。当我们买下
扫帚，他祝我们好运。但把我们送到这里的
并非运气。是出于有意，
那清澈的空气和冷冽的风
擦亮河灯；是出于有意，
我们现在要住进这新地方。
雅各的梯子
那阶梯并不是
一条条光束做成，
也不是刹那显隐的，
为天使而存在的闪烁，他们的双脚
只在踩踏时显现，也不必碰触石头。
它是石头做的。
玫瑰色石头，色泽
热情而温柔，
因为它背后的天空是充满怀疑的
灰暗夜色。
一段急陡的阶梯，
坚固地伫立。
你能看见天使们必须
从一个梯板跳到另一个，翅膀
也会轻轻扬起：
而那攀爬的人
必定要擦伤膝盖，并不得不
双手紧握。雕凿过的石头
抚慰他摸索着的脚步。翅膀纷纷拂过。
诗，升上去了。
冥想三种
1
唯一的客体是人，他以自身雕刻而成，精细地填充了他拥有的空间，又制造了精美的窗格，以充分满足他人的需要
（无论如何，诗人需要社会行动，他的政治，他的新闻）
——查尔斯·奥尔森
深深吸入
早晨清新的灰色空气，温柔的
春日。
让昨夜的梦境植物
长出叶子
用闪耀的花瓣
照亮死亡之镜。
在你的落脚地站稳：
记住，那厌恶歌唱的
凯德蒙** ，曾在牛棚里
遇见主，令他开口
歌唱起源。
生存在
你的指尖
和你竖立的毛发间；饥饿
属于你，食物
属于你，美酒
令你失去力气。
深深吸入
夜晚，跟随
那奔流的喧响，磨砺
你的头脑，认识力量
并变得谦卑。
2
诗人的任务是向他自己、进而向他人澄清世俗的和永恒的问题。
——易卜生
蛮族
充满了我帝国中的
平直道路，聚集在
黑色的罗马。
我体内有黑暗。
银色日光
带着纤脆的欢乐
冷冷地穿透它的褶层：
群山
从云中升起。
是谁尖叫，打碎了
快乐的玻璃？
是谁让小孩子
哭着上床，后来又将他
叫醒，给予安慰？
是我，我，我，我。
我，众数；我，暴君；
我，天使；我，你；你，
这世界，这战场，回荡着
听不见的连祷，以及
被白骨掩盖大半的青翠
发出的刺耳声响。
3
而美德呢？美德在于对创造性奇迹的英勇回应，最终极的回应。
——D.H.劳伦斯
草尖上的死亡
这惰性的
物质，盲目地
伸向
不被美德守护的
骨头和面包，
将在孩子的孩子那里变酸的香甜葡萄。
我们呼吸着不洁的风，
然而我们的同类
从蘑菇群的众数里
向月亮
争持转身的罅隙，
危险
被平均分配，
将诗人再次
带回歌唱，
一如从前
像从前那样
歌唱死亡
与生命，当他
拥有生命，当他体内的
能量成为歌声，
像锣的鸣响，足以
驱赶魔鬼，
回应
奇迹
那一如既往的
双重面孔，
使他成为
他自身，
他的美德
充满他全部的空间，
令任何魔鬼
都无从进入。
李琬 译
* 原文是”the Hidden Ones”, 引用的是《旧约·诗篇》83:3里的“你所隐藏的人”，即神隐藏的人。
** 凯德蒙，最早的可知姓名的英国诗人。根据比德的《英吉利教会史》，凯德蒙本来缺乏歌唱才能，因为在畜棚里做梦，梦到上帝令他歌唱，因此学会创作圣歌。
纪念帕斯捷尔纳克
1
他死去的前一天，一只斑蛾
大概是跟着一批蔬菜，来到了城中，
我花了半个小时离开原路追随，或许
那也本不是绕路。 它在地铁入口
第三级台阶上迷惘地徘徊，
我拿起它——几乎没有拍动翅膀。把它
放在哪儿，才能安全地避开
匆促的脚步和粗野的手？
我们一起穿过喧闹的街道，
它充满信赖地躺在我手中，
而我笨拙地为它遮挡
夹杂沙尘的风，盐水般的光亮
在水泥街景里闪烁。
最终我找到
一小块绿地花园
来藏匿这陌生者，并默默离去。
不是他的灵魂——
我知道，它永远栖居在俄罗斯的土地上
——但我心里清楚
这黑色、翅膀狭长、布满
深红斑纹的生物，这地下世界的阶梯上
一个幽灵，
它的困境使我再次升起，走得
比我设想的更远，它是
他留下的言辞和气息，实现了
他曾写下的——“我感到
我们应是朋友。”
2
像是透过他的双眼（他的天赋）
所见的，一座灰色谷仓
和通向森林的路，
我将一只死去的沙锥幼鸟埋葬在
野草莓叶间，它们突然
站起，让自己开口说话：
那失聪的灵魂
挣扎着，向前用力，以读唇法读出它所需的：
有些话被很快说出，
通过移动的云影
和静止的道路拐角，你并未
完全弄清，但大意和要旨
已从梦幻的前哨
渗入。我记起
两天前的梦：一个声音说，
“艺术家
必须创造他自身，或重新诞生。”
井
缪斯
穿着她
收腰的黑色长袍，
蹚进深水。
她将用这泉水
灌满她的水罐，
泉水从湖面之下涌出，
四周是
纸莎草，还有条小溪
流入湖水，我就站在
跨越小溪的桥上。
她弯下腰
轻柔地舀起许多水。
她的脸就像
那个扮演安妮·莎莉文的
年轻演员，而莎莉文
曾在海伦·凯勒的手掌里
拼出“水”这个词，打开了
世界的门。
在巴洛克公园，
当我靠近，那河流
就变形为瓦伦丁的河流，源起之地，
我站在一座单跨桥上
观看这静谧的举动，这一点点收集起的
生命和泉水。
而漂移的缪斯
乘着她无帆的船——没有
船桨或马达，穿过
黑暗的湖，我并不懂得
如何解释这些神秘，
尽管我知道她是位女神
而罗丁河的
小小支流
属于阿尔斐俄斯，这位河神
穿过盐海，直到他所爱之人的井中
我的心就这样
惊奇地跳跃。
冰冷、新鲜、深沉，我感到“水”这个词
在我的左手掌心拼出。
死亡
1
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
在不太
暖和的
小火炉边
放着一杯
还没变冷的
烧开的水
他坐着
念叨着
那些绿色的词
在亚维农写下的
劳拉和月桂树
当死神穿着绿衣服
从阴郁的冬日
走进来，
这位坐火车或徒步
穿越了
一万公里
来到终点的诗人，
挪挪身子，为死神腾出
火边的位子，
欢迎他的到来，并向他询问
故乡的消息。
2
塞萨尔·巴列霍
亲爱的死神
在他耳旁呼叫，
这耳朵天生用来记录
那最细小、最精密的
虫鸣
或蜻蜓欢呼，
他将这样的恩惠给予了
所有穿着破靴子，步履蹒跚的
笨拙生命
他弯下腰
并没有在她的黑色呼吸中退却
而是向她伸出手臂
和她一起
按她来的路走回去，
拐了个弯。
(李琬 译）
云
当我看见这些云，它们正急速
上升，在累积的阴郁力量中
呈现玫瑰色
它们在夜晚
匆匆流过屋顶和孤绝的
冷峭的墙壁——
昨夜
仿佛死亡在你的身体里
点燃了一盏暗淡的灯，我摸到
你身体是冰冷的，或者并非冰冷
而是清凉、逐渐变得清凉，仿佛最后的
温暖迹象仍在你体内渐渐淡退。
我的大腿上，你的双腿曾经碰触过的地方
因冰冷的恐惧而灼烧。
但我强迫般地拥有一个幻想：一个
近的、封闭的天空，不同于这些云朵飘动的地方——
它看上去是笼着灰色薄雾的天空——
而当我们用心审视，就发现
它的灰色并不是灰色，而是一种乳白，
猫眼石绿色和烈焰般蓝色的光线痕迹
在其中闪耀、消失、再次闪耀，
只有这时，当我们看见灰色中的彩色，
眼前才跃入一块土地，
在我们站立处和地平线之间不断扩张，
这土地上是深而尖的新鲜青草，
星星点点的蒲公英，
绿色和金色
金色和绿色交替，在密织的
和弦中，牧歌般的土地上。
死亡的寒意来到我们的床边，
它是否也不同于它的表象，它是否
也是需要专心凝视的灰色？
我擦拭着眼镜，向西边斜靠着，
清除了我脑中白昼的薄雾，倾入
我自己，以看清
真理的色彩
我注视这些云，当我看到它们
盛大地前进，追逐着
那降落的太阳。
线
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
隐形地，安静地，
拉动我——一根线
或者线的网
比蛛网更精细，一样
有弹性。我还没有试验过
它能承受多大力量。并没有
带倒刺的钩子刺穿、撕扯我。这条线
是不久前才开始拉动我的吗？还是
很早就开始了？我是否
生来就颈上缠着
这个结，像马笼头？当我以为
它已松开、消失
却再次感到它仍在拖曳我时，
并非恐惧
而是一阵惊奇
令我屏息。
李琬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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