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转帖] 黄灿然译:卡瓦菲斯诗集



没有考虑,没有怜悯.没有羞耻,
他们已经在我的周围筑起一道道墙,既高且厚。
此刻我坐在这里感到绝望。
我什么记不能想:这个命运啃着我的心——
因为在外面我有那么多事情要做。
当他们在筑这些墙,我怎么会没有注意到!
但我不曾听见那些筑墙的人,一点声音也没有。
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把我与外面的世界隔离。



一个老人

在咖啡店喧闹的角落,一个老人
独自坐着,头低垂在桌上,
一张报纸摊在面前。

他在老年那可悲的陈腐中想到
当年拥有力量、口才和外表时
他享受的东西是何等少。

他知道自己老得很了:他能看到、感到。
然而却好像他昨天还是 年轻人似的。
间隔是如此短暂、如此的短暂。

他想到“谨慎”,他怎样愚弄他;
他怎样总是相信——真是疯了——
那个骗子,他说什么:“明天你还有很多时间。”

他想到冲动受约束、快乐
被他糟蹋了。他失去的每一个机会
现在都取笑起他那毫无意义的谨慎。

但是太多的思考和记忆
使这个老人晕眩。他睡着了,
他的头伏在咖啡桌上。


祈  祷

大海把一个水手吞到深处里。
她的母亲不知道,照样在
圣母玛利亚面前点燃一根高蜡烛,
祈祷他尽快回来,祈祷天气好——
她竖起耳朵听风。
她祈祷和恳求时,
那圣像听着,庄严而忧伤,
知道她等待的儿子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


蜡  烛

来临的日子站在我们面前
像一排点着的蜡烛——
金黄、温暖和明亮的蜡烛。

逝去的日子留在我们背后,
像一排被掐灭的无光的蜡烛;
最靠近的仍在冒着烟,
冰冷、融化、弯下来。

我不想转过去,因为害怕见到
那个黑暗的行列如何迅速拉长,
那些被掐灭的蜡烛如何迅速增多。


第一级

青年诗人尤梅尼斯
有一天向成奥克里托斯诉苦:
“我现在已经写了两年了,
但我只作了一首田园诗。
这是我惟一完成的作品。
我看到,真可悲,诗歌的梯子
很高,太高了;
从我站着的第一级
我再也不能爬得更高了。”
忒奥克里托斯回答:“这种话
不像样,亵渎神明。
能够来到第一级
你就应该高兴和骄傲了。
能够走到这么远已经是小小的成就了:
你已经做了一件光彩的事。
即便是这第一级
也已经远远超出这俗世很多。
能够站在这第一级
你已经有权成为
理想城中的一员了。
而成为那个城中的市民
可是一件困难的、不平常的事。
它的市政厅里充满立法者,
他们不是骗子可以愚弄的。
能够走到这么远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了:
你已经做了一件光彩的事。”
即使是这第一级
比已经远远超出这俗世很多。
能够站在这第一级
你已经有权成为
理想城小的一员了。
而成为那个城中的市民
可是一件困难的、不平常的事。
它的市政厅里充满立法者,
他们不是骗子可以愚弄的。
能够走到这么远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了:
你已经做了一件光彩的事。”

【注:此诗的场面可能属虚构。忒奥克里托斯是古希腊诗人,创始田园诗,对维吉尔及后来的田园文学有很大影响。】



老人的灵魂

老人衣衫褴褛的肉体里
居住着他们的灵魂。
这些可怜的东西是多么不快乐
他们所过的凄惨的生活又是多么沉闷。
他们怎样因担心失去那种生活而颤抖,而他们
又是多么爱它.这些糊涂而自相予盾的灵魂,
坐在——既可笑复可悲——
他们又老又陈旧的皮肤内。


CHE FECE……IL GRAN1RIFEUTO

对某些人来说白天来时
他们就得大声说“是”
或大声说“不”。你一下子就很清楚
谁心底早就准备好“是”:把它说出来
他就可以洋洋自得地往前走。
拒绝的人不会反悔。你再问他,
他还是说不。然而那个不——正是那个不
——
使他终生受到损害。

【注:题目取自但丁《炼狱篇》,意为“……大声拒绝的人”。卡瓦菲斯刻意略去其中的“因为怯懦而”。】


窗  子

我在这些黑暗的房间里度过了
一个个空虚的日子,我来回踱步
努力要寻找窗子。
有一个窗子打开,就可松一大口气。
但是这里找不到窗子——
至少我找不到他们。也许
没找到它们是件好事。
也许光亮只会证明另一种专横。
谁知道它将暴露什么新事物?


等待野蛮人

我们聚集到这里开,要等待什么?

野蛮人今天会到这里。

为什么元老院什么事情也没做?
为什么那些元老院议员坐在那里不立法?

因为野蛮人今天就要来。
元老院议员现在能立什么法呢?
野蛮人一来,他们就会安排立法事宜。

为什么我们的皇帝这么早就起床,
为什么他坐在城市的大门口,
在宝座上,戴着皇冠,英武威严?

因为野蛮人今天要来,
皇上正在等待他们那位领袖。
他甚至准备好一个卷轴给他,
上面写着官衔、写着响当当的名字。

为什么我们两位领事和司法官们今天穿着
他们刺绣的、绯红色的托加袍出来?
为什么他们戴上带着这么多紫晶的手镯,
还有镶着闪闪发亮的翡翠的戒指?
为什么他们带来制作精美
镀上金银的雅致的手杖?
为什么我们那些杰出的演说家不像平时那样出来
发表演说,讲他们应该讲的话?

因为野蛮人今天要来,
而他们讨厌夸夸其谈和公开演说。

为什么会有这种突如其来的不安、不解?
(人们的脸变得多么严峻。)
为什么街道和广场转眼就空空荡荡,
每个回家的人都陷入沉思?

因为天黑了而野蛮人并没有来。
那些刚从边境回来的人说
再也不会有野蛮人了。

而现在,没有了野蛮人我们会怎么样?
他们,那些人,是一种解决办法。


声  音

被爱和被理想化的声音,
死者的声音,或者那些失踪的
等同死去的人的声音。

有时候它们在梦中对我们说话;
有时候在深思中,心灵会听到它们。

随着它们的声响返回的那一刻,
我们生命中最初的诗歌的声音——
像夜里的音乐,也远去、逐渐消失。


欲  望

就像那些早夭者的美丽身体
悲哀地禁闭在豪华的陵墓里,
玫瑰在头边,茉莉在脚边——
欲望也是这样,它们衰竭了,
从来没有满足过,没有得到过
哪怕是一个欢乐的夜晚,或者一个绚烂的早晨。


单  调

单调的日子一个接一个
都是那么单调。同样的事情
在我们面前一次又一次发生,
同样的时刻来了又去。

一个月过去了,另一个月又来,
跟着是什么也很容易猜:
都是昨天的百无聊赖。
而明天将结束的不再像明天。

就是那个人

寂寂无名——在安条克的一个陌生人——这来自埃德萨的男子
写了又写。终于,瞧,
最后的诗章写就了。它一共包含

八十三首诗。但是写了这么多,
作了这么多诗,以希腊语从事
如此紧张的遣词造句,已令诗人疲惫不堪,
现在一切都向着他压了下来。

但是一个念头突然使他从沮丧中振奋起来:
那句崇高的“就是那个人”,
琉善曾在睡梦中听到过。

【注:标题引自琉善的《梦》,在书中,这位希腊化的叙利亚辩士和作家谈到他是怎样选择文学生涯的:在一次梦中,他见到“文化”,后者应允他:“一旦你去外国,即便在异域你也不会默默无闻或无人知晓,因为我会赋予你身份标志,谁看到你都会碰一碰邻居的肩膀,然后用手指指你说:“就是那个人!”场面和匿名主角都是想像出来的。埃德萨是奥斯罗伊尼(参见《在奥斯罗伊尼的一个城镇》)的首府,其人口主要是闪族人。安条克是叙利亚首都,在卡瓦菲斯最喜爱的古老城市中,仅次于亚历山大。】


城  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里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踪你。
你会走向同样的街道,衰老
在同样的住宅区,白发苍苍在这些同样的屋子里。
你会永远结束在这个城市。不要对别的事物抱什么希望:
那里没有载你的船,那里也没有你的路。
既然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的角落浪费了你的生命
你也就已经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事物终结

为恐惧和怀疑所困扰,
心绪不宁,眼睛警惕,
我们绝望地设法摆脱,
计划着怎样躲开那不可避免的
危险,它是如此可怕地威胁我们。
然而我们错了,前面并没有这种危险:
消息是假的
(要么我们没听到,要么没听清楚)。
另一场我们从未想像过的灾难
突然间暴烈地降临在我们头上,
趁我们没有防备——没有时间了——
把我们彻底消灭。


爱奥尼亚音步

我们敲碎了他们的雕像,
将他们赶出他们的寺庙,
并不意味着诸神已死。
哦爱奥尼亚的大地,他们仍然爱着你,
他们的灵魂仍然保存着你的记忆。
当一个八月的黎明在你的上空醒来,
你的气氛与他们的生命在一起仍然是有力的,
并且不时会有一个年轻而飘渺的形象
模糊难辨,迅速无比
飞越你的群山。


伊萨卡岛



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充满奇迹,充满发现。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海神——不要怕他们:
你将不会在途中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
只要你高扬你的思想,
只要有一种持殊的感觉,
接触你的精神和肉体。
莱斯持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野蛮的波塞冬海神——你将不会跟他们遭遇
除非你将他们一直带进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将他们树立在你的面前。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
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当你无比快乐和兴奋地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
但愿你在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停步
购买精美的物件,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
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
一一你要多销魂就有多销魂:
愿你走访众多埃及城市
向那些有识之士讨教并继续讨教。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
但路上不要过于匆促,
最好多延长几年,
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
是伊萨卡赐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
没有它你可不会启程前来。
现在她再也没有什么司以给你的了。
而如果你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
既然那时你已经变得很聪慧,并且见多识广,
你也就不会不明白,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注: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和独眼巨人是奥德修斯返回故乡伊萨卡岛途中遇到的食人生番。在最后一句中,作者把“伊萨卡”普遍化了。】


回来吧

经常回来并占有我吧,
我所热爱的感官,经常回来并占有我——
当肉体的记忆复苏
而一种古老的渴望贯穿血液,
当嘴唇和肌肤想起
而双手仿佛感到又在触摸。

经常回来吧,在夜里占有我,
当嘴唇和肌肤想起……


在教堂

我喜欢那教堂:它的教旗,
它的银制器皿,它的烛台,
那些灯光、圣像、讲坛。

每当我去那里,进入这座希腊人的教堂,
闻到焚香的香味,
体验到圣餐仪式上的歌唱与和谐,
看到牧师们庄重地出现,
为他们华丽的服饰所迷倒,
为他们举止的严肃韵律所拜服——
我的思想就会回到我们种族的伟大荣耀,
回到我们拜占庭传统的光辉。


少有之至

一个老人——已经耗尽,驼着背,
被时间和嗜好弄瘸——
缓慢地沿着狭窄的街道走着。
可当他踏进他的屋子,掩藏起
他那年老的蹒跚,他的精神就转向
青春中那份仍然属于他的厚礼。

现在他的诗被年轻人引用。
他的奇思妙想活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健壮而放纵的精神,
他们标致而绷紧的肉体,
立即唤起他的审美直觉。


尽你所能

如果你不能把生活安排得像你希望的,
起码也该尽你所能
不要跟这 接触太多
不要参加太多的活动和谈话
以免降低它。

尽量不要降低它,不要拖着它,
带着它到处招摇,不要老让它
陷入每天的社交活动
和宴会的蠢行里,
以致最后变得像个沉闷的食客。


商  店

他小心,有条不紊地用昂贵的
绿丝绸把它们包起来。
红宝石做的玫瑰,珍珠做的百合,
紫晶做的紫罗兰:都按照他的品味、
他的欲望、他的眼光制作,而不是他细看
或研究它们时那天然的样子。他会将这些
经他大胆、精心制作的样品放在安全处。
每逢顾客走进商店里,
他就拿别的东西来卖——一流的装饰品:
手镯、链条、项圈、戒指。


我  去

我不抑制自己。我完全放任自己,
去沉溺于那些半真实,半由
我自己精心制造的享乐,
我走进美仑美奂的夜里
喝烈性酒,
就像快乐勇士们那样喝。


语法学家利西亚斯之墓

在贝鲁特图书馆,就在你进去时的右侧,
我们埋葬了聪明的语法学家利西亚斯。
这个地点选择的很优美。
我们把他安置在他那些东西旁边,
说不定他在那里还记得它们:
评论、课本、语法、不同版本,
有关希腊成语的大部分著作。
还有,这样,当我们去找这些书,我们就会看到他的墓,并满怀敬意。

【注:语法学家利西亚斯乃是想像中的人物。】


埃弗里翁之墓

(空)


枝形吊灯

在一个空荡荡、只有四面墙、
铺着一块绿布的小房间里,
点着一支美丽的支形吊灯;
在每一株火焰中都有一种感官的兴奋、
一种情欲的冲动随着热度一同燃烧。

在这个被支形吊灯的热火
猛烈着凉的小房间里,
不会出现普遍的灯光。
这消魂的热度也不为
怯懦的肉体。


很久以前

我愿意提一提这个记忆,
但它是如此模糊——好像什么也没剩下——
因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我青春期的日子里。

那肌肤仿佛是茉莉做的……
那个八月的傍晚——是八月吗?……
我仍然记得那双眼睛:我想它们是……
啊没错,是蓝的:蓝宝石那种蓝。


但是智者觉察即将发生的事情

    “诸神感知未来的事情,
    凡人感知现在的事情,但是
    智者感知即将发生的事情。”







——菲罗斯特拉托斯:《蒂亚纳人阿波罗尼奥传》

凡人知道现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诸神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因为他们得天独厚,受绝对的启迪;
智者意识到即将发生的
未来的事情。

有时任他们进行认真研究的瞬间
他们的听觉受到干扰:即将到达的事情
那隐秘的声音正在逼近他们,
他们肃然起敬,屏息谛听;而在外面的大街上
人们则什么也没听到。


在咖啡店门口

他们在我旁边说了些什么
使我将目光投向咖啡店门口,
这时我看到那个可爱的身体,它似乎是
神通广大的爱神刻意装扮的,
快乐地塑造它优美的四肢,
筑构它高大的身材,
温柔地塑造它的脸庞,最后五指一捏,留下了
微妙的眉、眼、唇。


他发誓

他每次都发誓要开始一种更好的生活。
但是当夜晚带着它自己的意图、
它自己的妥协和前景降临——
当夜晚带着自己的力量降临
诱惑一个有需要有欲望的肉体,
他便失魂落魄地回到致命的纵情里去。


某  夜

那间房廉价又污秽,
隐藏在那家可疑的旅馆上。
你可以从窗口看到袄那条
又脏又窄的小巷。从下面
不时传来工人们
打牌作乐的声音。

而在那张普通、简陋的床上,
我曾拥有爱情的肉体,拥有消魂的嘴唇,
赤红而性感,
那红唇如此消魂,
即便是此时此刻,在过了那么多年之后,
当我在自己寂寞的房间里写这首诗,
我仍再度为那激情所迷醉。


早晨的大海

让我在这里停步。让我也看一看大自然。
早晨大海鲜明的湛蓝,晴朗天空鲜明的湛蓝,
黄黄的沙滩;都很美丽,
都在夜里沐浴过。

让我在这里停步。让我也假装亲眼看到这一切
(在我刚刚停步的那一瞬间我确实看到了)
和相信那些感官的印象并不是
我平时的白日梦,我的回忆。




我的作品,我很小心写它,并且爱它。
但是今天缓慢的进度使我沮丧。
这一天影响了我的心情。
它越来越暗。无尽的风和雨。
我更有心情看而不是写。
在这幅画里,我现在凝视一位漂亮的少年,
他正躺在一池泉水边,
他跑累了。
多么漂亮的少年;在天堂似的正午
安然入睡。
我这样坐着凝视了好长时间,通过艺术而从创造艺术的疲倦中恢复过来。


当它们活跃起来

尽力保存它们,诗人,
你那些情欲的幻象,
无论它们之中能保留下来的是多少。
把他们隐隐约约写入你的诗行。
尽力挽住它们,诗人,
当它们在夜里或正午的亮光中
从你心中活跃起来。


在街上

他那张很有吸引力的面孔有点苍白,
他那双栗色的眼睛看上去疲倦、茫然,
二十五岁但会被当成二十岁,
他穿的衣服有点像艺术家
——他领带的颜色,他衣领的形状——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
好像仍沉迷于他刚刚享受过的
不正当的快乐,那不正当的快乐。


在恩底弥翁的雕像前

我从米勒托斯来,要到拉特莫斯去,
乘一辆由四头白色的骡拉着的白色马车,
它们的马饰全都是银做的。
我乘一艘三层紫色船从亚历山大来,
要去举行神圣的仪式——
祭祀和美酒——纪念恩底弥翁。
这里就是他的雕像。现在我陶醉地凝望
恩底弥翁那远近闻名的美貌。
我的奴隶们拿空了篮里的茉莉,
吉祥的贡品重现古代日子的快乐。

【注:诗中匿名的亚历山大叙述者乃属虚构。恩底弥翁乃是人世间最美的人,月亮女神塞勒涅爱上他,并让宙斯把他保留在永恒的睡眠中,好让她每夜都可以去探望他。】


在奥斯罗伊尼的一个城镇

昨天,在午夜前后,他们把我们的朋友雷蒙带来,
他在小酒店的一次打斗中受了伤。
透过我们任其敞开的窗口,月亮给他那躺在床上美丽身体投下清辉。
我们混杂在一起:叙利亚人、希腊移民、亚美尼亚人、米堤亚人。
雷蒙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但是昨晚,
当月亮照射他那感官的面孔,我们想起柏拉图的查米迪斯。

【注:场面和雷蒙皆为虚构。奥斯罗伊尼是米索不达米亚的一个王国,首都是埃德萨(参见《就是那个人》)。查米迪斯是柏拉图的叔叔,在一场政治冲突中被杀;他因柏拉图一场有他的名字的对话而广为人知。苏格拉底受到青年查米迪斯有关的完美身体的看法的影响,寻求把智慧界定为分辨好坏。】


经历

他做学生的时候怯懦地想像过的一切
如今部摊开在他面前。而他四处逛荡,
整夜留在外面,没有头绪。他新鲜热烈的血液
就像应有的那样(对我们这种艺术来说)
被感官快乐品尝着。他的肉体被那
受禁止的情欲狂喜掩没了;他那年轻的四肢
完全任其摆布。
  就这样,一个单纯的少年
变成了值得我们去看的东西,有那么一刻
他也经历了那被人吹捧的“诗歌世界”,
这位有着新鲜热烈的血液的年轻感官主义者。


献给阿蒙尼斯,他死于6l0年,29岁

拉斐尔,他们请你写几行诗,
作为诗人阿蒙尼斯的墓志铭:
要别致些,简洁些。你能做到,你最适合给阿蒙尼斯,
我们的阿蒙尼斯,写些得体的文字。

你当然要提到他的诗——
但也耍说及他的美,
他那为我们所倾倒的难以捕捉的美。

你的希腊语总是那么优雅,那么动听。
但是我们现在要价施展全部的技艺。
我们的忧伤和我们的爱都移进了一种外国语。
请将你的埃及感情注入你所运用的希腊语。

拉斐尔,你知道,你应该写下来,
好让我们的生命也流露在你的诗行间,
好让那韵律以及每一个词都清晰地展示
有一个亚历山大人在写另一个亚历山大人。

【注:阿蒙尼斯是一个埃及人,拉斐尔是一个科普特人(埃及人的后裔),两人都是杜撰的。日期碰巧是穆罕默德开始先知生涯的时间。】


在黄昏时分

无论如何这不会维持很久——
多年的经验清楚表明这点。
即便如此,命运还是有点突然地终止它。
它很快就完结了,那美妙的生命。
然而那股气味是何等浓烈,
我们躺过的床又是何等华丽,
我们赋予我们的肉体何等的快乐。

我的年华的回声被宫能淹没了,
那些岁月的回声又来到我身边,
好像是我们享受过的年轻生命的火焰:
我再次拾起一封信,
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直到天光暗淡下去。

然后,我悲伤地走到阳台上,
看看这个我热爱的城市的一些事物,
街上和商店里的一点儿动静,
这样至少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


致快乐

我生命的欢乐和香气:让我想起
我所寻求并逮住的那些快乐的日子。
我生命的欢乐和香气:我拒绝
沉溺于一切老套的恋爱关系。


灰  色

望着一块灰色的蛋白石,
我想起两只迷人的灰色眼睛——
那一定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

我们做了一个月的恋人。
然后他去工作了,我想是去士麦那,
我们再也没见过面。

那两只灰色眼睛大概已失去美丽——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那个迷人的脸大概也已憔悴。

记忆,请你保存好它们。
还有,记忆,只要你能够把那爱情带回来,
只要你能够,就在今晚带它回来。


亚西斯之墓

我,亚西斯,躺在这里——我的美貌尽人皆知
在这个伟大的城市。
智者赞赏我,凡夫份子也如此。
两方面的赞赏都使我快乐。

但是鉴于经常被视为纳克索斯和赫尔墨斯,
我不胜负荷,累死了。游客啊,
如果你是一个亚历山大人,你就不会责备我。
你知道我们生命的步调——它的狂热,它对于快乐的绝对奉献。

【注:亚西斯是一个想像中的人物。纳克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河神基菲索斯的儿子。仙女厄科绝望的爱上他,但遭到拒绝,香销玉殒,最后只剩下声音。阿佛洛狄特惩罚他,使他自恋自己的水中之影而死。诸神把他变为水仙花,至于赫尔墨斯作为性欲对象,参看《蒂亚纳的雕塑师》。】


阿忒尔月

我刚好能够读出这块古代石头上的铭文。
“我[主]耶酥基督。”我辨认出一字“灵[魂]”。
“在阿忒尔月”“勒夫基奥[斯]长眠。”
提到他的年龄之处——“活到……”——
那“二十七”显示他长眠时是个青年。
在被侵蚀的部分我看到“他……[亚]历山大人。”
然后是三行损毁很严重的——
不过我还可以分辨出一两个字,如“我们的泪[水]”,“悲哀”,
然后又是“泪水”和“[我们]这此[朋]友很伤心”。
我想勒夫基奥斯一定深受爱戴。
勒夫基奥斯在阿忒尔月长眠。

【注:在希腊日历中,阿忒尔(坟墓和肉欲之爱的女神)月相当于十月至十一月。铭文和勒夫基奥斯皆为虚构。】

我已经看了这么多……

我已经看了这么多美丽事物,
我的视野都已经充溢了。

身体的线条。红唇。性感的四肢。
仿佛从希腊雕像偷来的头发,
即使是未经梳理,也永远那么迷人,
轻轻地垂挂在苍白的前额上。
爱情的形状,一如我的诗歌所要求的,
……在我青年时代的夜晚,
那些秘密约会的夜晚。


伊格纳蒂奥斯之墓

在这里我不是那个在业历山大
(在那里他们难得赞扬别人)
以我奇特的房屋、我的花园,
以我的马匹和四轮游览车,
以我的珠宝和我穿的丝级闻名的克莱翁。
远远不是——在这里我不是克莱翁:
他的二十八年是要被擦掉的。
我是读经员伊格纳蒂奥斯,很晚才领悟过来;
但是即便如此,我仍以那种方式过了十个月快乐日子,
在基督的平静中,在基督的安全中。

【注:克莱翁—伊格纳蒂奥斯是一个想像中的人物;改变“世俗”名字是消遣者常见的做法。】


1903年的日子

我再也没找到它们——都那么迅速地失去……
那双诗意的眼睛,那张苍白的脸……
在那条渐渐暗淡下去的街道上……

我再也没找到它们——碰巧完全属于我,
又那么轻易地放弃,
然后这么痛苦地期待。
那双诗意的眼睛,那张苍白的脸,
那两片嘴唇——我再也没找到它们。

【注:1903年卡瓦菲斯四十岁,种种迹象显示,这一年对他来说极其重要。他还写了《1903年9月》和《1903年12月》等诗。】


烟草店的窗子

他们站在很多人间,
靠近一个有灯光的烟草店窗子。
他们的目光偶然碰到一块
怯生生地,踌躇地表达出
他们肉体不道德的欲望。
然后在街上不安地走了几步,
直到他们微笑,轻轻地点头。

之后是那封闭的马车里
肉体与肉体的敏感接触,
双手牵着,双唇粘着。


肉体,请记住……

肉体,不仅要记住你被爱得多么深,
不仅要记住你躺上去的床,
而且要记住凝视你的眼睛里
那些公开燃烧的欲望,
声音也为你而颤抖——
只是某个偶然的障碍挫败它们。
现在一切终于都成了过去,你几乎也好像让自己
屈从于那些欲望——它们如何燃烧,
请记住,在凝望你的眼睛里,
请记住,肉体,记住在那些声音里它们如何为你而颤抖。


拉尼斯之墓

马可,你所爱的拉尼斯不在这里,
不在这座你在它旁边洒泪、久久徘徊不去的墓里。
你所爱的拉尼斯跟你靠得更近,
当你在卧室里看着他的画像——
那画像多少保留他身上有价值的东西,
多少保留你一惯爱着的东西。

还记得吗,马可,那次你从总督府
带来那位有名的昔兰尼画家?
你看到你的朋友时
他用何等微妙的技巧去劝说你们俩
说他非要把他画戊雅辛托斯不可。
这样他的画像就会更为人知晓。

但是你的拉尼斯并不是那样出租他的美:
他反应强烈,对他说既不要画成
雅辛托斯也不要画成任何人,
而是拉尼斯,拉梅蒂克奥斯的儿子,一个亚历山大人。

【注:所有人物皆为虚构。拉尼斯是一个希腊名字,拉梅蒂克奥斯是一个埃及名字,马可是一个罗马名字。昔兰尼在利比亚,是重要商业和希腊文化中心。雅辛托斯是阿波罗所爱的美少年,为嫉妒的西风之神杀害,其血泊中长出风信子花。风信子(hyacinth)之名即由此而来。】


理  解

我青春时代的岁月,我的感官生活——
现在我多么清楚地明白到它们的意义。

那悔恨是多么没必要,多么无益……

但我当时并没有明白到这意义。

我早年松散的生活
形成我诗歌的动力,
划下我艺术的疆界。

这就是为什么那么悔恨如此易变。
而我那要留住、要改变的决心
最多维持两个星期。


在海港城

埃米斯——年轻、二十八岁——
乘坐一艘特尼亚船抵达这个叙利亚海港,
他打算学习做香料生意。
但他在海上病了,
刚上了岸就死去。
他的葬礼在这里举行,是最简陋的。
在死前数小时他呢喃着一些
诸如“家”、诸如“老父母”的话。
但是没人知道他们是谁,
或在这个庞大的泛希腊世界
他称呼的国家是哪一个。
这样更好,因为这样一来
虽然他被埋在这个海港城,
但他父母将永远怀着他还活着的希望。

【注:埃米斯是一个想像中的人物。】


艾米利亚诺斯·莫奈,亚历山大人
公元628—655年

我将用谈话、外表和风度
制作一件出色的盔甲;
这样我面对恶人时
就丝毫不会感到畏惧或软弱。

他们将想办法伤害我。但是那些
接近我的人将没有一个知道
往哪里找我的伤口,我的致命点,
因为我受到那些伪装的遮蔽。

艾米利亚诺斯·莫奈就这样夸口。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没有造就那件盔甲。
不管怎样,他都不会穿很久。
二十七岁时,他死在西西里。

【注:艾米利亚诺斯·莫奈是虚构人物。这是卡瓦菲诗发表的六首诗中最早的一首。】


自九点以后

十二点半。自九点我亮了灯
坐在这里以后,时间过得
真快。我一直坐着,既不阅读
也不说话。完全独个儿在屋子里,
我能跟谁说话。

自九点我亮了灯以后
我年轻身体的影子
就紧缠着我,提醒我
那些关闭的散发浓香的房,
提醒我过去的感官快乐——多么无畏的快乐。
它还给我带回
现在难以辨认的街道,
现已关闭的热闹的夜总会,
已不存在的戏院和咖啡馆。

我年轻身体的影子
还带回来那些使我们悲伤的往事:
家庭伤痛、分离、
对我自己的人民的感情,对
不为人知的死者的感情。

十二点半。时间怎样消逝啊。
十二点半。岁月怎样消逝啊。

【注:卡瓦菲斯的最后二十五年一直独自生活在亚历山大著名的吕埃·莱普西乌斯公寓。诗中提到的“家庭创伤”包括数位亲人去逝:父亲(1870)、母亲(1899)、兄弟彼得(1891)、乔治(1900)、阿里斯特迪斯(1902)和亚历山大(1905)。】


屋  前

昨天在一个郊外住宅区
我经过我很小的时候
经常去的那间屋子。
爱神曾以他那无可抗拒的力量
征服了我的肉体。

而昨天
当我沿着那条老路走着,
那些商店、人行道、石头、
墙壁和阳台和窗子——
全都因为爱情的魔力而变得美丽:
那里再也见不到丑陋的东西。

而当我站着凝视那个门,
站在屋前踌躇不去,
我整个生命照亮了
蕴藏在我内心的感官激情。


邻  桌

他可能才刚到二十岁——
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在很多年前
我享受过同一个肉体。

那绝不是性欲狂热。
我只不过在赌场呆了几分钟
因此我没有时间喝很多酒。
我享受那同一个肉体。

而如果我想不起在哪里也无关紧要。
现在,他就坐在邻桌,
我认得出他的每个举动——在他的衣服底下
我再次看到我钟爱的四肢——赤裸裸。

【注:在当时,赌场是受尊敬的公共娱乐场所。在原文里,坐在邻桌那个人的性别是模糊的。】


下午的阳光

这间房,我多么熟悉它。
现在他们租它,还有它隔壁那间,
做办公室。整栋屋子已变成办公楼,
被代理人、商人和公司租用。

这间房,多么熟悉。

这里,在门边,是那长沙发,
长沙发前是一块土耳其地毯。
近旁是一个架子,上面有两个黄色花瓶。
右边——不,对面——一个带镜的衣柜。
中间是他写东西的书桌,
和那三张大柳条椅。
窗边是那张床,
我们在那里做了好几次爱。
它们一定在这儿附近,那些旧物件。

窗边是那张床;
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半。

……某个下午四点钟我们分手
只有一个星期……然后——
那星期变成永远。


停了下来

一定是深夜一点了
或一点半。

在酒馆的角落,
在那木隔板背后:
除了我俩,这地方空无一人。
油灯仅仅能够照亮它。
整日无所事事的侍者正在门边睡觉。

谁也看不见我们。但是不管怎样,
我们已如此激动,
我们已顾不上谨慎。

我们的衣服半敞开着——我们穿的不多:
神圣的六月正在燃烧。
那些半敞开的衣服之间的
肉体的愉悦;
迅速裸露的肉体——这个画面
经过了二十六年的沧桑
在这首诗里停了下来。


关于犹太人(公元50年)

画家和诗人,赛跑者和掷铁饼者,
美如恩底弥翁:伊安第斯,安东尼的儿子。
来自一个与犹太教堂颇有交情的家庭。

“我最宝贵的时光是
当我放弃追求感官美色,
当我抛掉对希腊主义的优雅而严肃的崇拜,
放弃以压倒一切的热情
奉献给完美地形成的、经不起腐蚀的白色四肢,
成为我希望永远坚持成为的人:
犹太人的儿子,那些神圣的犹太人。”

他最激烈的宣言:“……永远坚持成为
犹太人的儿子,那些神圣的犹太人。”
但是他并没有坚持任何上述的东西。
享乐主义和亚历山大艺术
一直使他成为虔诚的儿子。

【注:安东尼的儿子伊安第斯是虚构的。尽管他是一个犹太人,但他的名字却是希腊的,他父亲的名字则是罗马的。标题所示日期接近罗马皇帝克劳狄一世统治末期,他恢复亚历山大犹太人的特权,虽然并没有赋予他们与希腊人同等的权利。恩底弥翁,参看《在恩底弥翁的雕像前》。】


伊梅诺斯

“……更应该珍惜的
是那用变态、堕落的方式达到的感官快乐——
它很少碰见能感到它要求的身体——
它变态地、堕落地创造
一种强烈性欲,那是健康的性格难以产生……”

这是青年伊梅诺斯
所写的一封信的片断,
他来自贵族家庭,在锡拉匠兹以放荡闻名,
在迈克尔三世那个放荡的时代。

【注:诗中人物所引书信为虚构。迈克尔三世是年轻有力的拜占庭皇帝,绰号“醉鬼”。】


在船上

这很像他,确实很像,
这幅小小的铅笔素描。
匆匆勾勒,在甲板上,
在一个神奇的下午,
爱奥尼亚海环绕我们。

这很像他。但我记得他比这更好看。
他近乎病态地敏感,
他的表情也因此一览无遗。
他显得更好看,是因为我的灵魂呼唤他回,从遥远的过去。
遥远的过去。所有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了——
这素描,这船,这下午。

【注:卡瓦菲死1901年7月至8月乘船在爱奥尼亚海游览。】


召唤阴影

一支蜡烛已经足够。他的柔光
会更为合适,更为雅致,
当阴影降临,爱情的阴影。

一支蜡烛已经足够。今夜房间里
光不能过多。在沉思冥想中,
全部是接纳,并且,伴着这柔光——
在这沉思冥想中我将组织视力
召唤阴影,爱情的阴影。

【注:有关卡瓦菲斯诗中召唤亡魂的具体例子请参见《恺撒里翁》。】


他们的第一次

他们见不得人的快乐已经满足了。
他们起身,很快穿好衣服,一言不发。
他们先后离开那座房子,倦乏地;
而当他们有点不安地走在街上,
他们好像感觉到他们的举止与他们
刚刚躺过的那张床不符。

但是这位艺术家的生命受益匪浅:
明天,后天,或数年以后,他将把声音赋予
在这里度过第一次的强烈线条。


科马吉尼诗人雅森·克林德的忧伤,
公元595年

我衰老的身体和美丽
是残忍之刀留下的伤口。
我没有听天由命。
我转向你,诗歌艺术,
因为你有一种关于药物的知识:
企图止痛,在想像力和语言中。

这是残忍之刀留下的伤口。
拿你的药来,诗歌艺术——
它至少可以使伤口止一会儿痛。

【注:雅森是想像中的人物。科马吉尼是叙利亚东北部一个独立小国,在公元638年之前是拜占庭帝国的一部分,后来被阿拉伯人征服。标题的日期将雅森置于科马吉尼遭波斯侯斯罗耶斯一世侵吞后三十三年,拜占庭皇帝马弗里基奥斯与侯斯罗耶斯签订和平条约之后四年。】

我给艺术带来了

我在沉思冥想中坐着。
我给艺术带来欲望和感觉:一瞥而过的事物,
面孔或线条,对于不圆满的恋情的
一些出于本能的回忆。让我顺从艺术:
艺术懂得如何构造美的形状,
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完成生命,
把各种印象混在一起,把日子和日子混在一起。


知名哲学家的弟子

他跟从安蒙尼奥斯·萨卡斯研究了两年哲学,
但是哲学和萨卡斯都使他感到沉闷。

然后他投身政界。
但是他放弃了。完美是一个白痴,
而那些一脸严肃、围着他大献殷勤的傻瓜:
他们的希腊语——可怜的笨蛋——绝对是野蛮人的。

这之后他便开始
糊里糊涂地对教会感到好奇:受洗礼,
被接纳为基督教徒。但是他很快
就改变主意:这肯定会导致他跟父母
大闹一场,他们是极尽奢侈的异教徒,
并且——可怕的想法——
他们会立即切断
那极其可观的零用钱。

但是他得干点什么。他开始留连于
亚历山大城里那些腐败的人家,
每一处堕落的秘密兽窟。

于是幸运之神光顾他:
他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人物。
而他享受这份神圣的馈赠。

他的外表至少还可以
再维持十年。之后呢?
也许他会回到萨卡斯那里。
或者,假如那老头死了,
他就去找另一个哲学家或智者:
周围总会有一个合适的人。

或者到最后他说不准又会
重返政坛——骄傲地回忆
他家族的传统,
对国家的责任,
或者其他诸如此类的陈腔滥调。

【注:诗中匿名主角是想像的。诗的背景设在“新柏拉图学派的苏格拉底”安蒙尼奥斯·萨卡斯死后不久。萨卡斯在亚历山大当教师,据说新柏拉图学派主要代表柏罗丁和哲学家奥利金都是他的弟子。】


酒碗匠






看这块酒碗——纯银,
为讲究品味的赫拉克勒迪斯
家族而制作的——
瞧这些雅致的花、溪、百里香。
我在中间绘上这位年轻的美男子,
裸体、性感、一只脚仍悬垂在
水中。哦记忆,我祈求你
在画这张年轻而孔的时候
使我历历在目地看到他的原貌。
这证明是困难的
因为自从他战死在马格内西亚战役
至今已有差不多十五年了。

【注:诗中主角和场景都是想像的。马格内西亚战役(参见《马格内西亚战役》和《关于季米特里奥斯·索蒂尔》)发生于公元前190年,因此这幕独白应是发生于公元前175年前后,当时赫拉克勒迪斯是安条克六世埃皮法尼斯的司库。参见《安条克·埃皮法尼斯》和《特梅托,安条克人,公元400年》。】


在一本旧书里

我在一本将近一百年的
旧书的书页间找到
一幅被遗忘的未署名水彩画。
一定是某位了不起的艺术家的作品。
它的标题:《爱的体现》。

“……极端享乐之爱”可能更贴切。

因为当你看到这幅作品你就会明白到
(艺术家的意念很明显)
画中那位年轻人
并不是给那些以多少
是健康的方式相爱的人看的,
不是在那种明白许可的范围内——
他有着深栗色的眼睛、
罕见的美丽面孔、
散发芬芳的魅力,
两片无可挑剔的嘴唇
给那个被爱着的肉体带来感官快乐,
无可挑剔的四肢专为那些
被普通道德称为无耻的床而生。


在绝望中

他完全失去他。现在他试图在每位
新情人的嘴唇里寻找他的嘴唇;
他试图在与每位新情人的结合中
让自己相信那是同一个青年,
相信他是在把自己献给他。

他完全失去他,仿佛他不曾存在过。
他的情人说,他想把自己从那
肮脏、不健康的交欢的形式中救出来。
他说,就自己还来的及。

他完全失去他,仿佛他未曾存在过。
通过幻想,通过幻觉,
他试图在其他青年的嘴唇中寻找他的嘴唇,
他渴望再尝一尝他那种爱。


西顿的戏剧(公元400年)

一位有名望市民的儿子——最重要的是,一个
从事戏剧的漂亮青年,在各方面都和蔼可亲。
有时候我用希腊语写极其大胆的诗
而我让它们流传开去——当然是私底下的。
啊诸神,但愿胡扯道德的清教徒们
永远看不到这些诗:全都是关于一种罕见的性爱快乐,
那种通向受谴责的、无结果的爱情的性爱快乐。

【注:西顿:是黎巴嫩港口,古时曾是腓尼基一个繁荣的希腊化城邦;公元20年开始衰落,637年被阿拉伯人征服。“胡扯道德的清教徒们”指基督教徒。匿名叙述者乃是虚构人物。】


在时间改变他们之前

他们分手时充满悲伤。
他们并不想这样:全是环境使然。
迫于生计,他们有一个必须
去很远的地方——纽约或加拿大。
他们感到的爱当然已不再是他们曾经有过的;
他们彼此的吸引力已逐渐减弱,
那吸引力已大大减弱。
但是分手却不是他们希望的。
全是环境使然。或许命运
像一个艺术家出现,趁他们的感情还没有
完全消散之际,趁时间改变他们之前把他们分开:
似乎这一个永远在那一个身上留着他所要的,
那个赏心悦目的二十四岁青年。


他到这里来阅读

他到这里来阅读。两三本书摊开着,
诗人的著作,历史学家的著作。
但是他只读了不到十分钟
便撇下了,在沙发上打盹。
他全身奉献给书本——
但他今年二十三岁,外貌俊美:
而这个下午爱神进入
他完美的肉体,他的嘴唇。
一种情欲的温热进入
他那完全可爱的肉体——
一点也不对这种快乐形式感到可耻……


他生命中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他经常去那家旅馆,
他们一个月前在那里首次见面。
他们那些人,但他们啥也不知道。
从他们的话,他猜想他曾在那里碰见的
是一个完全无人知晓的人,
是众多没人注意的无名青年之中的一个,
只偶尔近来。
但是他夜里仍经常到那家旅馆去,
坐在那里,凝望门口,
凝望门口直到疲惫不堪。
也许他会走进来。也许今晚他会出现。

他这样坚持了将近三个星期。
他已经厌倦于等待。
那些吻仍在他嘴唇上。
他的肉体整个地受着欲望的持续折磨,
他感到那具肉体在他的肉体上,
他想再次跟它结合。

当然他也试图叫自己不要气馁。
但有时候他近于不在乎。
此外,他知道他自己表露了什么,
他就得接受它。很有可能他这一生
会毁于一次无可挽救的丑闻。


在沉闷的村子里

在他工作的沉闷村子里——
他是一间服装店的职员,很年轻——
他在那里熬了两三个也,
又熬了两三个月,要等到没生意了
他才可以到城里去,一头埋入
城市的行动中、城市的娱乐中去;
他正在沉闷的村子里打发时间——
他今晚怀着对性爱的满腔渴望躺在床上,
整个青春随着他的热情发烧,
他可爱的青春陷入一种美好的紧张。
在他的睡眠中快乐涌到他身上;
在他的睡眠中他看到并拥有那个形状,
  那个他渴望的肉体……

【注:诗中的村子是二十世纪初期一个埃及村子,商店应是一家棉织品商店。诗中的城市应是开罗或亚历山大。】


塞拉皮斯庙的牧师

我慈祥衰老的父亲,
他对我的爱永远没变——
我悲悼我慈祥衰老的父亲,
他刚于两天前逝世,就在拂晓前。

基督耶稣,我没都努力
要在一言一行里遵从
你神圣教堂的
戒律;并且我憎恶那些
拒绝你的人。但现在我悲悼:
啊耶稣,我哀痛我的父亲,
尽管他是——真让人难以启齿——
该死的塞拉皮斯庙的牧师。

【注:诗中人物均属虚构。塞拉皮斯庙是亚历山大最著名的庙宇,公元前300年首先由托勒密一世索蒂尔建造,公元前246—前221年又由托勒密三世埃弗杰茨(见《在斯巴达》)重建,后来于公元391年遭狄奥多西一世皇帝摧毁。塞拉皮斯是古埃及及诸神之一,但糅合了古希腊诸神的因素。其牧师大部分是希腊人。】


在旅馆里

我沉溺于贝鲁特的旅馆和妓院里。
我不想呆在
亚历山大。塔米德斯离开我;
他跟着那位完美之子走了,为自己
在尼罗河畔赚得一幢别墅,城里还有一幢楼。
如果我留在亚历山大那会是错的。
我过着无耻的生活,纵情于廉价的声色。
那惟一拯救我的,
像持久的美、像我身上
缭绕不去的香水,是:塔米德斯,
最优雅的青年男子,有两年他是我的,
我的,既不为一幢楼也不为尼罗河畔一幢别墅。

【注:诗中人物皆为虚构。】


辩士离开叙利亚

可敬的辩土,现在你要离开叙利亚
计划写一本有关安条克的书,
你应该在作品中提一提梅维斯——
那位知名的梅维斯,毫无疑问
他样貌出众,是整个安条充最受称赞的
年轻人。再也没有别的人
过他那种生活,没人像他那样
得到那种待遇。跟梅维斯
呆那么两三天,他们经常要
给多达一百个金币。我是说在安条克;
在亚历山大也是,事实上在罗马也是,
你找不到像梅维斯那么有魅力的年轻人。

【注:诗中人物均为虚构。】


1896年的日子

他已完全堕落了。他那受谴责
和严厉禁止的性欲倾向
(却是与生俱来的)就是原因:
完全不见容于社会。
他逐渐失去了他拥有的一点儿钱,
然后是他的社会地位,然后是他的名声。
将近三十岁,他从未工作过一整年——
至少未在一个正当的职位上。
有时候他充当一些被视为
可耻的交易的中间人,捞了个够。
最后他变成那种如果你经常见到他
他会完全跟你妥协的人。

但是故事还没有完——那会很不公平。
回忆他的美貌应不只值这些。
还有另一个角度;这可见于
他外表迷人,看上去
像一个单纯、真实、可爱的孩子,
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
除了他的声誉之外,
尚有他纯粹肉体的纯粹的纯粹感官。

除了他的声誉之外?但是
伪善愚蠢的社会却搞错了。


两个二十三四岁的男青年

十点半之后他就一直坐在咖啡店里
期望他随时会出现。
午夜过去了,他仍在等待他。
现在已是一点半,咖啡店已几乎空无一人。
他已厌倦于机械地阅读
那些报纸。他寂寞的三先令
他把另两个先令用于买咖啡和白兰地。
他已抽完了所有的香烟。
漫长的等待已使他疲惫不堪。因为
等待了那么长时间,
他已开始乱无头绪地思考起
他所过的不道德生活。

但是当他看见他的朋友进来——
忧烦、沉闷、思考立即一扫而空。

他的朋友带来意想不到的消息。
他打牌赢了六十镑。

他们英俊的外表,他们优雅的青春,
他们分享的敏感的爱情
全都因牌桌上那六十镑
而重新振作、活泼、充沛起来。

现在带着左右欢乐与活力、感触和魅力,
他们走了——不是去他们体面的家——
(他们的家已不要他们了)
而是去一座很熟悉又很特别的
堕落之屋,他们要了一间卧室
和昂贵的饮料,再次喝起来。

当昂贵的饮料喝完
已将近凌晨四点了,
他们便快乐地沉溺于爱情。


1901年的日子

他的特殊之处乃是
尽管他生活放荡、
性爱经验丰富
以及他的举止
经常与年龄匹配,
尽管这样,有时候——
当然,很少——他仍给人这样的印象,
好像他的童贞仍然未失。

他二十九岁的美
受过感官快乐的多少考验,
可是有时候仍然会奇怪地让人想起
一个有点耳笨拙的少年,首次
把他的肉体献给了爱。


一位二十四岁的青年诗人

头脑,尽你所能工作好。
一种单方面的激情正在毁灭他。
他正处于疯狂的状态。
每天他吻他崇拜的那些脸庞,
他的双手放在那些优雅的四肢上。
他以前从未以这种程度的激情爱过。
但是爱的美好圆满
却是欠奉的:他们俩
都同样紧张地期待的圆满。

(他们俩并非同等地沉溺于这种形式的感官快乐,
只有他整个儿为它情迷意乱。)

因此他疲惫不堪,忐忑不安。
然后——把事情弄得更糟——他失业了。
不过他总算这里那里
借一点(有时候几乎是在
乞求)日子就这样凑合。
他吻那些受爱慕的唇,兴奋于
那具优雅的肉体——尽管现在他只是
默默感受它。接着
他喝酒抽烟,喝酒抽烟;
他整天拖着疲乏的身体往咖啡馆泡,拖着那将他的青春消耗殆尽的烦恼。
头脑,尽你所能工作好。


一位二十三岁青年一幅由其同龄
业余画家朋友所绘的画

他昨天中午完成这幅画。
现在他仔细瞧着它。在画中他
穿着一件没扣钮的灰色茄克,
没穿背心、投系领带,一件玫瑰色
衬衫敞开着,让人可以一瞥
他那漂亮的胸部和颈部。
他的右额几乎全被头发
遮住,他那迷人的头发
(画成他最近留的发型)。
当他画眼睛,他总算完美地捕捉到了
他所要的那种感官眼色,
当他画他的唇……
他那个嘴巴,那两片唇
随时准备要满足某种性爱欢乐。

基蒙,李尔卓之子,二十二岁,希腊文学学生
(在昔兰尼)

“我的终结在快乐时到来。
埃尔莫特利斯把我当作不可分割的朋友。
在我最后的日子里,虽然他试图要使我相信
他并不担心,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
哭红了。而当他以为
我已经睡着了,他就会栽倒在我的床沿
睡得保个死人。但我们是同龄的
年轻人,二十三岁。
命运是个叛徒。也许其他激情
会从我身边夺去埃尔莫特利斯。
我死而无憾:在没有分离的爱中。”

这是亚里斯托迪莫斯之子马里洛斯的墓志铭,
他一个月前死在亚历山大,
我,他的表弟基蒙,在哀痛时收到它。
它是由其作者、我的一位诗人朋友寄来的,
因为他知道我与马里洛斯有关——他就知道这些。
我的心为马里洛斯而万分悲伤。
我们一块长大,像兄弟一样。
我深感悲伤。他的早夭
完全扫除了任何积怨……
任何我对马里洛斯的积怨,即使
他夺走了埃尔莫特利斯对我的爱——
所以如果埃尔美特利斯现在又想要我,
我也不会跟以前一样的了。我知道
我这多疑的本性。马里洛斯的形象
将会横在我们之间,而我会想像他
对我说:“瞧,现在你满意了。
你已经得偿所愿要回他了,基蒙;
瞧,你现在再也没有诽谤我的借口了。”

【注:人物和墓志铭均为虚构,昔兰尼(参见《拉尼斯之幕》)是苏格拉底的弟子、哲学家亚里思提卜和诗人卡利马科斯的出生地。】


1909年、’10年和’11年的日子

他是一名苦恼、贫穷的水手的儿子
(来自爱琴海一个岛屿)。
他为一名铁匠干活:他衣衫褴褛,
工作鞋破烂不堪,
他双手满是砙和油。

黄昏时分,关店后,
如果有有他特别渴望的东西,
一条挺贵的领带,
一条星期天系的领带,
或者如果他看见并垂涎于
某商店橱窗的一条美丽的蓝色衬衫,
他就会卖身换取一两块钱。

我自问,古代辉煌的亚历山大
可敢夸耀曾有过一位少年
比他更优雅、更完美——尽管他消失:
就是说,我们没有他的雕像或画像;
抛进铁匠那间可怕的店子,
过劳受苦、放纵于廉价的声色,
他很快便耗尽。


米里斯:亚历山大,公元340年

当我听到米里斯死去的可怕消息,
我去到他的屋子,尽管拢龙是避免
去那些基督教徒的屋子,
尤其是在举丧或喜庆的时候。

我站夜走廊。我不想
再到里面去,因为我看到
死者的亲戚用显然是吃惊
和不悦的表情望着我。

他们把他安置在一间大房里,
从我站立的角落
我可以瞥见它:全是名贵地毯,
和金器银皿。

我站在走廊一角哭泣。
我想到我们的舞会和游玩要是
没有米里斯将多么没意思;
我想到我再也不能在我们那些
见不得人的奇妙的彻夜聚会中
看到他自得其乐、大笑、用他对
希腊语节奏的完美感觉朗诵诗歌;
我想到我怎样永远失去
他的俊美,永远失去
这位我如此狂热地崇拜的青年。

我近旁一些老妇低声说话
谈到他临终那天:
基督的名字一直技在他嘴上,
他的手握着一支十字架。
然后四名基督教牧师
走进房里、热情地
向耶稣或圣母玛利亚
(我不大熟悉他们的宗教)念祷文。

我们当然知道米里斯是一个基督教徒,
从一开始就知道,
当他前年第一次加人我们这一帮人
但是他的生活跟我们一模一样。
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更专注于享受,
慷慨地在寻欢作乐上挥霍金钱。
他不在平别人怎么想他,
当我们这帮人与另一帮人
在街上发生意外冲突
他就迫不及待地投人混战。
有一回我们甚至跟他说
我们要带他去塞拉皮斯庙。
但是——现在我记起来了——
他似乎不喜欢我们这个笑话。
对了,我还想起另两件事。
当我们制作波塞冬的奠酒,
他就退出我们的圈子往别处转。
当我们之中一个人热情地说:
“但愿我们大家都受到伟大、祟高的
阿波罗宠爱和保护”——
米里斯就没给人听见地低语:“不要把我算进去。”

那些基督教牧师正在高声地
为这位青年的灵魂祈祷。
我以何等的专注,
何等同样密切的关心
看着他们的宗教仪式,他们正在为
这场基督教葬礼准备一切。
这时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充溢着我。我难以说情地感到
好像米里斯正在从我身上离开;
我感到他,一个基督教徒,已经与
他自己的人团因而我变成了一个
陌生人,绝对的陌生人。我甚至感到
我心中有了怀疑:我也是被我自己的激情欺骗,
其实对他来说我一直是一个陌生人。
我跑出那座恐怖的屋子,
跑开,趁我对米里斯的记忆
还没有被他们的基督教精神逮住、曲解。

【注:人物和场景均系虚构。时间北京是一个政治和宗教的动荡时期:君士坦丁大帝的儿子们之间发生的内斗,还有阿里乌教派和亚大纳西教派在亚历山大的支持者之间的宗教冲突。塞拉皮斯庙,参看《塞拉皮斯庙的牧师》。】


可爱的白花

他走进他们往常一起去的那家咖啡店。
他的朋友三个月前就是在这里对他说:
“我们完全不行了——两个人都这么穷,
要坐在这些下等的地方。
我得坦率告诉你——
我再也不能跟你厮混了。
我要让你知道,另一个人在追求我。”
那“另一个人”答应给他买两套衣服,
一些丝绸手绢。为了夺回他的朋友,
他到处去筹集了二十镑。
他的朋友为了那二十镑回到他身边——
但是除了这,也为了他们从前的亲密、
他们从前的爱,为彼此所怀的深厚感情。
那“另一个人”是个骗子,一个真正的懒汉:
他只为他的朋友买了一套衣服,
并且是在压力之下,在多次乞求之后。

但是现在他再也不需要那些衣服了,
他也不想要那些丝绸手绢,
或二十镑,或者二十皮阿斯特。

他们在星期天埋葬他,在早上十点。
他们在星期天埋葬他,几乎在一周前。

他在他哪个廉价的棺材旁放了花圈,
可爱的白花,非常适合
他的美,他的二十二岁。

那天傍晚他去了那间咖啡店——
他碰巧有重要的生意要谈——他们往常
一齐去的那间:他的心被刺一刀,
他们往常一起去的那间暗淡的咖啡店。

【注:皮阿斯特,辅币名。】


在同一个空间

房子、咖啡店、街区的排列,
我多年来不断看到和走过的:

当我为众多事情、众多细节
而快乐和忧伤时我创造你们。

对我来说,你们已整个地转变成感情。


前厅的镜

这座豪华的房子有一个很大的镜
在前厅,一个很古老的镜,
至少也有八十年历史。

一个相貌很美的男孩——一个裁缝助手
(在星期天是一个业余运动员)
拿着一包东西站在那里。他把东西给了屋里的一个人,
那人接了过去。进屋取收据。
独自在那里等着的裁缝助手
走到镜前,望看他自己,
整理一下领带。五分钟后
他们结了他收据。他拿了就走了。

但是这个在它的一生中
见过那么多好东西的古老的镜
——数以千计的物件,面孔——
这个古老的镜此刻充满快乐,
骄傲的拥抱了
几分钟的完美无暇。


他问起质地

他离开那间办公室.在那里他谋得
一个收人微不足道的职位
(一个月八镑,包括津贴)——
他在讨厌的工作结束时离开,
那工作使他整个下午直不起腰来。
他七条钟出来,慢慢走着,
沿街一路闲逛。外表好看,
并且有趣:那表示他已达到
饱和的感官状态。
他在一个月前过了二十九岁。

他沿着大街一路闲逛,
然后拐上通往他家的小街。

路过一间专卖工人所用的
廉价粗劣物品的小店门口,
他看见店里有一张脸,看见—个人影,
把他吸引进去,他假装
要仔细瞧瞧一些染色的手绢

他问起那些手绢的质地
和价钱,他的声音哽着,
几乎被欲望窒息。
那问答也是一样地
无措、声音咽住,
蕴含某种默契。

他们继续谈论那些商品——但是
惟一的目的:是希望他们的手可以
在手绢上碰触,他们的脸、唇,
可以不经意地贴在一起——
肢体和肢体有一会儿的会合。

迅速地,悄悄地,才不会让坐在后面的店主
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情。


按照古希腊—叙利亚术师的处方

一名唯美主义者说:“我可从神奇的草药找到
什么精华——什么精华,按照古希腊—叙利亚
术士们的处方——
可以把我的二十三年其中一天(如果
效果不会持继更久的话)带回来
哪怕是几个小时,
把我二十二岁的朋友带回来,
他的美,他的爱。

按照古希腊一叙利亚
术士们的处方,可以找到什么精华
把哪怕是我们一起住过的小房间也带回来
——作为这次回到过去的一部分——。”


1908年的日子

那年他找不到工作,
所以就靠玩牌、巴加门
和借钱过日子。

有人要他在一间小文具店
做一份月薪三镑的差事,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
那不行:这样的报酬太少,
他是个受过不错教育的青年,二十五岁。

有时候他每天赢两三块钱。
在他那种社会阶层的咖啡馆、上人阶级的场所,
无论他玩得多么得心应手、无论他的对手多么愚不可及,
他怎能期望在玩牌和巴加门中赚很多钱?
他借钱更多了。
他很少赢到一块,通常不到半块,
有时候甚至更少。

当他可以在一星期或者更长时间内
勉强躲开那些恐惧的深夜,
他就会让自己在沐浴中冷静下来,或者去晨泳。

他的衣服凌乱不堪。
他总是穿同一套衣服,
一套很旧的浅褐色衣服。

啊,1908年的夏日时光,
从你的角度看,
这套浅褐色衣服在品味上不值一哂。
你的角度保存了他的
原样:他脱下、扔掉
那些不值钱的衣服,那件补过的内裤,
一丝不挂,完美无暇,一个奇迹——
他没梳过的头发、后脑,
他的四肢因早晨
在浴室和沙滩上裸体而呈浅黄色。

【注:参见《1903年的日子》和《1901年的日子》。】


在精神中成长

希望在精神中成长的人
必须超越顺从和尊敬。
他要遵守一些法律
但他在大多数情况下要违犯
法律和习俗,超越
既有的、不合时宜的清规。
感官快乐将可以让他懂得很多。
他将不会害怕那毁灭性的行动:
半座房子要倒下来。
这样他就会很有品格地变得有智慧。


1903年9月

现在至少让我用幻觉欺骗自己,
才不致于感到我生命的空虚。

然而我那么多次那么接近。
然而我何等无用、何等怯懦;
为什么我紧闭双唇
当我空虚的生命在体内哭泣
而我的欲望穿戴着丧服?

那么多次那么接近
那些诱人的眼睛、那些唇,
接近我梦想、我喜爱的那个肉体。
那么多次那么接近。

【注:参见《1903年的日子》的注释。】


1903年12月

即使我不能谈及我的爱——
即使我不能说及你的头发、你的嘴唇、你的眼睛,
保存在我心中的你的脸庞
保存在我脑中的你的声音
以及在我梦中升起的九月的日子
仍然给我的言辞、我的句子以形状和色彩,
无论我触及什么题材,表达什么思想。

【注:参见《1903年的日子》的注释。】


在楼梯上

当我走下那些臭名昭著的楼梯,
你正好走进门俩,在那一瞬间
我看到你那张不熟悉的面孔,你也看见我的。
然后我别过去好让你看不到我,而你
匆匆擦身而过,别过你的脸,
溜进那座臭名昭著的房子,
在那里你不会享受到比我更多的感官快乐。

然而你寻找的爱,我必须给你;
我寻找的爱(你疲倦、善解人意的
眼睛所暗示的)你也必须给我。
我们的肉体彼此探寻;我们的血液和皮肤都领会。

但我们却害羞地互相躲避。


在戏院

我看着舞台看腻了
便往包厢望去。
在一个包厢里我看见你
俊美异常、青春荡漾。
于是我立即回想起他们在那天下午
跟我谈到的有关你的一切;
我整个身心为之一振。
而当我痴迷地凝视
你倦怠的俊美、倦怠的青春,
你品味敏锐的衣服,
我便在我的想像中保存你的样貌,
就像他们在那天下午跟我谈起你的那样。


秘密的事情

单愿不会有人想从我所做所说的
探究我是谁。
总有一个障碍在那里扭曲
我生命的行为和态度。
总有一个障碍在那里
阻止我,当我要开口说话。
从我最不为人知的行为,
从我最隐晦的作品——
只有从这些我才会被理解。
但是也许不值得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作出这么大的努力去发现我到底是谁。
稍后,在一个更为完善的社会,
像我这种类型的人一定可以
在人们面前自由自在地活动。


听人谈起爱情

听人谈起强烈的爱情,受到触动,
像个审美家。像你这样幸运的人
也仅能记得你的想像为你创造的那些。
你一生中最初、然后是其他(较次要的)
你经历过和享受过的
爱情:那更真实和无从说起的。
诸如此类的爱情你并不缺少。


“我要把剩下的东西告诉那些在冥府里的人”

“确实,”总督把书本合上说,
“这行很美很真实。
索福克勒斯用一种深沉的哲学语调写下它。
我们将在那里讲多少话,多少话啊,
而我们的样子又将多么不同。
我们像 不眠的守卫那样保护起来的东西,
锁在我们内心的伤口和秘密,
日复一日怀着巨大的不安保护起来,
可是到了那里我们将一览无遗地公开。”

“你还可以加上,”这位智者微笑着说,
“如果他们也这样谈论事情,
如果他们再自讨苦吃。”

【注:题目引语摘自福克勒斯的《埃阿斯》,也即埃阿斯自杀前的遗言、场景和匿名叙述者都是想像的。】


照  片

在这张偷偷在街上出售(这样
警察才不会看见)的下流照片里,
在这张猥亵的照片里,
哪会有这么一张梦一般的面孔?
你是怎样跑到那里去的?

谁知道你在过着怎样一种堕落而庸俗的生活;
你在那里拍下这张照片时
周围的环境会是多么的可怕啊:
你的灵魂一定是一钱不值。
但是尽管如此,哪怕更糟,你仍为我保留下
这张梦一般的面孔,这个专为
希腊那种感官快乐而设的模样——
你就是这样为我保留的,
我的诗歌就是这样谈及你的。


而我懒洋洋躺在他们床上

当我走向那座快乐之屋
我并没有在他们的房间前驻足,他们带着
某种庄重庆祝被接纳的爱情模式。

我走进那些秘密的房间
懒洋洋躺在他们的床上。

我走进去的那些房间
就是提一提也会被视为可耻。
但我一点不引以为耻——如果它们是可耻的,
那我算什么诗人、什么艺术家呢?
我宁愿做个苦行者。比起在这些
普普通通的房问里寻快乐
那要与我的诗相称,相称多了。


半个小时

我从未拥有你,也未曾设想
我会拥有你。几句话,一次接近,
就像那天在酒吧那样——再没有别的。
这很悲哀,我承认。但我们是侍候艺术的人
有时候可以用紧张的头脑
创造(当然,只是很短时间)
那几乎是肉体的快乐。
那天在酒吧我就是这样
(多得酒精之助)
拥有半个小时的绝对销魂。
而我想你理解这点
并故意多逗留一会儿。
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
尽管有一切想像力、
一切神奇的酒精,
我还需要看见你的嘴唇,
需要有你的身体在我近旁。


包绷带的肩膀

他说他是撞在培上或是跌倒弄伤的。
但是这伤口很可能还有
其他原因,这个包绷带的肩膀。

当他走近一个架子要拿下
一些他想看的照片,
由于一个有点勿促的姿态
那绷带松开了,流出一点儿血。

我再把它包起来,包扎时
尽量放慢;他并不痛苦,
而我喜欢看着那血。
那是我爱人的东西,那血。

当他离开,我在他的扶椅前找到
一块血粘粘的破布,那是从衣服撕下来的,
一块要扔到垃圾堆里的破布;
我把它放到嘴唇上,
维持了很长时间——
爱人的血在我的嘴唇上。




【木棉手工录入,转载请注明转自黑蓝及录入人】
收藏 分享
分享到: QQ空间QQ空间 腾讯微博腾讯微博 腾讯朋友腾讯朋友

这是一位性格完善的诗人
外不住境,内不住心,可取法试试

TOP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