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叶美译：海伦·文德勒：奥登的《无墙城市与其他诗》

　　如果诗歌，按奥登曾经定义，是混合情感的清晰表达，那这句话并不适用奥登新诗集《无墙城市及其他诗》。这些诗歌读起来情感一目了然，这种守旧的做派甚至造成奥登诗歌的停顿。

六十岁对于十六岁以上的人是否有价值呢？
我的阵营与他们相比又有多少共同之处？
与独属他们的阴蒂，胡须和嬉皮狂欢会相比？

　　奥登的回答是“许多”——并立即用“我希望”加以修饰强调。曼哈顿现代生活的喋喋不休和偏执暴躁情绪启动了这部诗集：我们居住在“巨型监狱的编号洞穴，”被柏油地面上“不法的游行”包围，“低劣的咖啡馆”款待着邋遢汉们，此时死气沉沉工人们正观看“低俗粗野的垃圾节目”，倾听着“愚蠢的噪音”，幻想他们自己那“贬值肉体的……恶劣的爱好。”
　　我们开始怀疑约翰尼·卡森是否会出现，《花花公子》是否值得这么严肃看待，好在奥登自己也同样困惑，结尾放弃了厌恶感，转而写一个失眠症患者消化不良的夜晚，但已不是他之前呈现给我们的那样了，接下来他用自己的天才笔法写一个阴郁的虚构神话，是对城市都市化生活进化后状况的一次幻想，“人类幸存者”的野蛮未来将是：

异常畸形地矮小身材
编号数字为从一至五，没有零号
崇拜符咒般的人物葛妮若·默
被女祖先们集体统治，
冬天的夜晚头发蓬乱的巫婆
给他们讲述金头精灵的故事
她的魔力使山峦筑坝
也讲矮人族，手艺精湛，它们铸铁
囤积宝藏般的锡罐。

　　这个阴森诱人的想象,带着它巫术色彩的超现实细节出自瓦格纳与乔治·麦克唐纳德，不仅替换了这首诗前面部分笨拙的讽刺,也再次给予我们传说的奥登风格的版本写作，只有奥登能挥手写就英格鲁撒克逊的头韵体诗行，单手就可以使一个诗韵复活。甚至脾气不佳时，奥登也做得不赖。
　　诗集中有五个到六个非常漂亮的诗作，除此外还有《大胆妈妈》的授权翻译，有点琐碎无聊，似乎可以忽略不计，都是一些感人的即兴诗。但奥登的亲笔诗作和任何他的其它作品，没有不激起人们强烈兴趣的：作为英语语言世界里最出色的著作家，他榜上有名且货真价实；他那些微不足道的工作比其他人的整个一生的贡献要好很多。
　　另一方面，奥登与任何一位诗人一样，拥有他最独特的天赋，他总是忙于敏感至极的自我界定（一个自我定义的偏激例子，比如说批评家们已经尽力指出了器官，尽管实施手术之后，可以从中得出分析报告数据，是一个鲜明的分类学样本，但最终还是从解剖学中除名了）。同样，奥登宣称自己是贺拉斯的儿子，那些过去居住在英国的《诗人贺拉斯》族类中的一员：

无重负的生命，像牧师遁隐于
乡村的教徒间，像风琴手停歇
乡镇大教堂……

无名的角落，那里权威
从不伸长怀疑的鼻子来凑趣，天真的单身汉
和政治白痴
远离火线战场的天堂避难所

　　虽然如此，但毕竟这些居住者不是来自巴切斯特而是曼哈顿东村，这首诗不过是奥登的诗歌辩解书，结尾处贺拉斯的追随者们带着歉意道出了他们的何以自我防卫。

……诗人言说的事物
对比于品达或任何一个

伟大的引人敬畏的大师，他们从来
不做修改，我们却如此，倾尽力气打磨，
只获取了微小声望，就像芸芸众生
对比真正的殉道者

如雷古拉斯一般，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我们只能做
那看起来早已命定安排我们的事，朝这个
世界看，仅以冷静的透视法
以醉态之眼

　　评论家们指责奥登，未闪电般击中读者，不坦诚自白，不宏伟壮丽，不传奇，不激进，不悲叹：这些都是诺贝尔文学奖要的，在这个严肃的世纪里，奥登与它擦身而过。这个曾玩世不恭，身姿耀眼惊世骇俗牛津大学毕业生已经落伍，或者看起来如此，《焦躁的年代》这首诗里，他们集体来到了特罗洛普河谷，都是些“小型的晚餐聚会，小房间，”“场地足够大，上流社会，各种糖果，棒棒糖。”
　　老一派的保守主义者仍旧是年轻一代的绊脚石，但奥登至少没有忘记年轻的生活是怎样的，他一直不得不忍受自己的局外人身份——一群已婚者中的单身汉，纽约人（或奥地利人，希腊人）中的英国佬，置身不思索人群中的一名作家——这些赠予他永恒的青春期，以对抗成人。可他日渐步入老龄的现实，在享乐青年露天游乐场之外，使他自己背上了成人的所有生命包袱。
　　在《趣味屋》这首漂亮的诗中，他给予了过山车和摩天轮不朽的永恒，没有哪个成人愿意再坐一次，但是在孩子们眼里，却是饶有趣味的体验和冒险：

孩子们大呼小叫，当列车蠕虫般穿过一个隧道
祖先的鬼魂扮怪相，粘湿的蜘蛛网涂满脸颊
漏齿一笑的新家伙突然暴露在日光中
作为部落的英雄。

　　对老一代，奥登形容“他们叱咤风云的那些年已经消失殆尽”，就像奥登自己一样，要求“谨慎，按部就班”，已经与露天游乐场格格不入了：

被发现在隅石那里，坐在
寂静的会合厅，他们玩棋或板球
都是些要求耐心，先见之明，深谋远虑的游戏
像正在经历着战争和婚姻一样。

　　保守的主题会吓退诗歌，这本诗集一些诗泄露了奥登的老毛病——只能二选一的精神洁癖，严格区分混合情感，归类成上或是下，左或是右，露天游乐园或是剑桥。总之，清晰的表达有时使混合的情感比它们真实之所是要过之简陋。智力的庆典驱使奥登去反感无意识；

……丢弃音韵，标点符号，隐喻
它坠入一场愚蠢的对白
太咬文嚼字以至不能理解一句笑话或
从一只铅笔中分辨出阴茎。

　　假定，这是因一首诗而赞扬上帝之于我们的神授仪式，它给予我们“技艺，语法知识和韵律”，是“墙，门，和沉默”的上帝。但奥登的审美观在这点上看起来是无可通融地保守，一种通俗易懂，带防御姿态的封闭式美学观，也足够特别。一个人会想，奥登心里的神父，天母必定属于能辨认出铅笔和阴茎一致性的那种人。把塞克瑞克斯放进六节诗无疑是一件古怪的事。而且，一首名为《肖像》的语气轻松愉快的自画像中，奥登告诉我们他如此迷恋一个研习仪式者，以至于一个有趣的奇迹使他眩晕，“如果没有表，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感觉饥饿和欲望。”
　　被宗教，语法知识，韵律，和钟表束缚住，他看起来好像被吓人的恐龙恐吓住了，正奔跑在一个上了锁的动物园，可一个想要自然一点的批评家就会不由自主地对奥登不满；但在这个自缚的绳索和罗网下，奥登的词汇开始变得粗野，他的游行和冒险行为使场面生动有活力，他完美的会话开始朝率性的喋喋不休奔去，奥托吕科斯是他典型的代言人：

和一个技艺精湛的技师比，我缺乏
训练，拿一个官僚比，我少了
一个结实的臀部：我所能做到的就是以谄媚者的机敏去适应……

　　但纠结抱怨琐碎小事喋喋不休的那个奥登也已经成熟长大了：

庆幸风湿尚未篡改了我的步态，曾经我的心
热血沸腾，我的细胞姐妹们于体内
完美地胜任职责……但是我凝望自己全部面容时，突然我看起来
多么肤浅至极啊
需要时刻清醒自己是个废物

　　随年龄增长而来的惊恐和孤绝感比那些老掉牙的虚张声势的哀叹方式好多了。无论我们怎样批评奥登，他都能超越你我，足够聪明机敏地言说他自己。
　　最后我恍然大悟，这些新创作的诗歌不就是奥登过去四十年来一直坚持款待我们读者的美餐吗。自画像《国王将帅》中，我们知道了他对历史的看法；《隔阂》中是一个官员凝视印度历史（在印度，人们有不同饮食习惯和相互排斥的偶像崇拜，这项工作交给了一名英国律师，他使用过时的地图和人口统计反馈表，“因为没有时间去校对它们，没有时间检查，那些错误百出的地区。天气酷热得可怕”）
　　还有一些改编自伊索的道德剧（这些诗歌广为传唱，青蛙们用扬抑抑格韵合唱，由格哈德·瓦尔特·亨策谱曲），和其他几首轻松之作；甚至还有专以年龄为话题的，新事物被用来言说四季：

世间万物组合成完美的节拍器：例如，五月
雏鸟仍在蛋壳里敲击以相互孵化！
六月布谷鸟藏隐树丛催促芒种；臃肿的八月
启动地球转热升温，松绑了蝰蛇
这些毒绳们嬉戏；受到十月寒意的警告
年轻人扔下老人像废弃的气流

　　这首诗含有乔叟式无私的关切胸怀，与奥登那首《河流图画》中详细描绘一样，语言立刻变得自然又有讽喻性。
　　评论界里最叛逆的一些人，他们的胃口是希望奥登仍应该将巨大的天赋均衡地倾注在反叛崇高严肃的教皇，拜伦和斯克尔顿上，这不合情理，强人所难。奥登发人深省的长诗《给拜伦勋爵的信》，他描写教皇巴特勒举止的对句诗，他喜爱《魔笛》胜于瓦格纳的《指环》，所有这些都是要把奥登放在我们的标准框架里，但他机敏地躲避我们这些入侵者强加的标签，反驳道：奥托吕科斯何曾一直庄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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