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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论瓦烈赫的诗 陈黎、张芬龄 译

论瓦烈赫的诗
陈黎、张芬龄 译
(瓦烈赫即塞萨尔•巴列霍)

说明:本文据Jean Franco教授An Introduction to Spanish-American Literatur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5)及氏所编Companion to LatinAmerican Literature (Penguin Books, 1971)扩充而成,并参考企鹅版《拉丁美洲诗选》、《瓦烈赫诗选》及Stanley Burnshaw 所编The Poem Itself (New York,1967)。

    瓦烈赫(Cesar Vallejo,1892-1938)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拉丁美洲诗人之一。他的诗总共不过两百多首,与后他出生的聂鲁达(Neruda,1904-1973)、帕斯(Paz,1914-)相较,显然不算多产,但这些却鉅细靡遗地记录了一颗受苦的灵魂漂泊、挣扎,挖掘内在自我与人性秘密的经过。在本世纪所有使用西班牙语写作的诗人当中,瓦烈赫可以说是最具独创性的一位,这不仅因为他在技巧上对传统的语言做了革命性的突破,并且因为他的诗在实质上有着丰富、热烈的情感。他的诗读起来有时会觉得很困难,甚至无法接近,但它们却都是有血有泪,最真实而奇异的经验之诗。
  瓦烈赫出生于秘鲁北部的Santiago de Chuco,这是位于高山区靠近杜鲁伊罗Trujillo的一个小镇。瓦烈赫的父亲母亲皆为西班牙后裔与印第安女人所生。瓦烈赫的家庭算是中产阶级,但并不富有,特别对于十一个孩子中排行最末的他而言。然而瓦烈赫还是上了杜鲁依罗大学,并且有一阵子进入了首都利马的圣马可仕大学。他最初的一些诗是他还在读书的时候写的,1918年这些诗收集成为《黑色的使者》(Los heraldos negros)一书出版。但这些诗对他后来的作品仅具有些许暗示。1920年他在家乡被捕,罪名是“纵火、伤害,企图杀人,抢劫以及暴动”。这些罪名虽然未经证实,瓦烈赫却仍然坐了112天的牢。这次经验是他生命的转捩点,给瓦烈赫的人跟诗非常大的影响。他在第二本诗集《Trilce》(1922)里一些最好、最复杂的诗即是在狱中写成的。1923年他来到巴黎,一直到死都不曾离开欧洲,并且一直过着贫苦的生活。
1928、1929年,瓦烈赫两度访问苏联,1930年因从事左翼活动被逐出法国。在1920年代末期以及30年代开始的几年间,瓦烈赫因政治激情的驱使写了一些小说跟剧本,但这些都不是成功之作,因为带了太多的教诲跟政治宣传。1933年瓦烈赫从西班牙回到巴黎,迨西班牙内战爆发(1936)又前往西班牙,访问了共和军的领区,并且参加国际作家会议。他然后又回到巴黎为共和军出力,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是病魔缠身。1938年他在巴黎死去。
  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瓦烈赫再一度炽热地写诗,这些作品一直要等到他死后才被出版。1937年他以西班牙内战为题材写成的一组诗,在1940年以《西班牙,从我这儿把这个杯子拿去》(Espana, aparta de mi este caliz)的标题在墨西哥出版。他的其它的诗,共九十五首,则收于《人类的诗》(Poemas humanos)一书,1939年在巴黎出版;这本诗集包含了瓦烈赫最感人的一些诗篇,在疾病与那个时代经济萧条的阴影笼罩下,他壮盛地写出了人类面对死亡时作势的荒谬以及生存于社会中生命的无理性。

    1. 《黑色的使者》

  从第一本诗集起瓦烈赫即企图写现代人。一开始他的诗仍不出现代主义者(Modernist)的形式与语汇,《黑色的使者》里有一组关于印第安人的诗——《宏大的乡愁》(“Nostalgias imperialest”)——使人想起乌拉圭诗人Herrera y Reissig (1875-1910)的十四行诗,在这里头瓦烈赫描绘出一个田园风的Santiago,充满了圣经式的伤感,找不到一丝迫害感或者种族与政治的歧视;与现代主义者一样,他用了许多基督教的词汇——弥撒、钉死于十字架、基督——来表现个人的激情与苦闷。但即使在第一本诗集里,瓦烈赫已写出了一些完全独创的诗篇,这些诗的风格可以说是“戏剧性的”,因为感情在其中藉着客观的冲突表现。譬如《蜘蛛》(La arana)这一首诗,受伤的蜘蛛躺在石头边缘,不能移动,眼睛与腿一样地无助:

    那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它的肚子不能
  跟随它的头。
  而我想到了它的眼睛,
  它无数只的脚:
  这个旅行者带给我这么多苦痛!

  但这只蜘蛛的挣扎却使我们联想到人类的困境,当有时候我们因脑与智力的脱离而变得软弱无力。
  在另一首著名的《同志爱》(Agape——爱餐,原始基督教的餐礼)中,罪恶感与隔离感经由诗人对走过门外的路人们渴切的询问变得戏剧化起来:

    今天没有人来问我问题;
  今天下午,没有人来向我问任何东西。
  我一朵坟头的花也没看到,
  在这样快乐的光的行列里。
  原谅我,上帝:我死得多么少啊。
  今天下午,每一个,每一个走过的人
  都不曾停下来问我任何东西。
  而我不知道他们忘记了什么东西
  错误地留在我的手里,像什么陌生的东西。
  我跑到门外,
  对他们大叫:
  如果你们掉了什么东西,在这里啊!
  因为在今生所有的下午里,
  我不知道他们当着我的脸把什么门砰一声关上,
  而某个陌生的东西抓着我的灵魂。
  今天没有人走过来:
  而在今天,今天下午,我死得多么少啊。

  当诗人看着人们走过他身旁而不来问他或同他沟通的时候,他感觉到一种空虚的苦恼。那些在“光的行列里”走过的人是快乐的,而门内的诗人相对的却是忧思重重。有许多关键字具有阻断感情的作用:“没有人”、“陌生的”、“死”、“下午”。这些都是否定的字眼,我们找不到肯定的字眼。完满、充实、和谐,这些情况正因为不存在而被暗示着。门的开关象征着给予与弃绝——正刻划着个人与外在世界的关系。个人的“不能参与”引起了一种空虚感,他必须死以求完整地生活着。
  这首诗藉两组相对的事物造成一种张力,这是典型的所谓“辩证法”的诗。瓦列赫诗作的魅力往往来自这种矛盾的情境,譬如在这首诗里:我们发现乞求者并不是那些走过门外、被期望来敲门的过路人,而反是房子的主人自己——他必须把门打开,乞求将自己给予群众。
  在某些诗里,基督教圣餐式(communion:灵交)的意象被用来象征人类的兄弟爱——譬如《我们每日的面包》(“El pan nuestro”),《可怜的晚餐》(“Lecena miserable”)等诗,但瓦烈赫却是在家与家庭生活里找到了他在成人生活里找不到的整体感与完美感。诗集最末的《家之歌》(“Canciones de hogar”)是一组关于他的家人以及童年的诗篇。父亲与母亲(《两条白色的旧路》)代表了他来到这人世的神意——来到一个快乐、温暖,充满许诺与童年完满的世界,而这些东西却悲剧地无法继续存在于成人生活里。母亲尤其是生命、万物的中心,她的在场使得晚餐的面包变成圣饼。他的哥哥迷古是家中第一个死去的(1915年),而《家之歌》里最感人的诗篇之一即是悼念他的《给我的哥哥迷古》(“A mi hermano Miguel”)。这首诗生动地透过捉迷藏的比喻呈示出主题:哥哥藏起来并且永远找不到了。结束的诗行可以说是悲剧性的反讽,因为我们知道迷古永远不会再跑出来了:
  啊哥哥,不要让大家等得太久,
  快出来啊,好吗?妈妈说不定在担心了。
  《黑色的使者》是一本不稳定的诗集,在新与旧之间,在悲哀与急躁、激愤之间徘徊摆荡。标题诗《黑色的使者》里说话者反复地说“我不知道”,因为瓦烈赫仍旧在为他的苦痛找寻恰当的语言。

    2.Trilce 七十七首

    Trilce是一本的确令人困惑的诗集。它出版的时间与乔埃斯的《攸力西斯》相当,但却或要比它来得更深邃,因为瓦烈赫所受的痛苦要比乔埃斯来得深,他生活在更巨大的强度里,遭遇着更多的事情。在与其它诗人乃至于读者隔绝的那些狱中的日子里,瓦烈赫完全自由地实验着语言,因而得以超越其它西班牙语诗人所立下的界限。放逐与孤离感把他引向自己的形而上学,他创造了许多新字(Trilce这个字即是!),打破传统的造句法与排印方式,捣碎了西班牙语修辞法的成规。而早先出现在《黑色的使者》一书里的辩证的与戏剧性的表现手法在这本诗集里做了更进一步的伸展,因之使诗变成一种演出或一样事件。然而瓦烈赫与其它许多前卫主义者不同的是他并不愿意只是为实验而实验。对他而言,只有源自诗人自身充沛而真挚的脉动的实验才是有意义的。他斥责那些企图借新的技巧掩饰内容的空洞的拉丁美洲前卫诗人:
  “现今一代的美洲诗人与他们所反对、否认的前几代诗人一样地语言浮夸而缺乏精神的诚实。”
Trilce里的诗因此都是生自灼热的情感与真切的苦恼的,而也正因为如此,瓦烈赫才能创出不凡的语汇与技巧!
Trilce是《家之歌》情调的大延伸。性行为把人带进这个世界。在家里人处在一种与父母兄弟共有共享的和谐状态,但时间却威胁着这个乐园。他或者他的家人,总有一方得离开。当人进入了“无用的成人期”后,他便发觉自己孤单无助地活在一个无意义的世界:
  享受啊,孤儿,从随便一个古旧
  角落上的吧台饮用你的水酒。
  爱——兄弟爱、母爱、而非性爱——是唯一的结合力。它丰富了童年。母亲从烤箱里源源不断地取出的饼干即是这种爱的象征:
装着我的饼干的通红的烤箱,
  纯洁幼儿的轭,不可胜数的,妈妈。
  但在成人生活里,我们得为这付出代价;我们得为
  将我们遗弃在它里面的这个世界付出租金,
  还得为啃下去的面包付出代价。
  但为什么呢?对瓦烈赫而言这正是生命的神秘:人一旦存在于世,即必须以受苦为代价:

    而他们要我们付出代价,当时我们
  年纪还小,你是知道的,
  不可能从别人身上取走
  任何东西;那时是你把它给了我们,
  难道不是吗,妈妈?

  人感到有罪,因为某样他从前拥有的东西被攫走了。他步进了他“无用的成人期”,感觉好像永远必须为某件过去做错的事受罚,也许只因为他以前曾经是小孩,懂得爱以及与别人和谐交处。在另一首诗里,瓦烈赫因是将这种情况比成一个脱离了同学的孩童:

    在两个黑暗的边缘之间并且分离
  因为我们曾是孩童,并且因为在生命里
  我们一度非常亲密地在一起,
  他们遂将我们分锁在孤寂里过活。
  要你举止检点。

  那使他写出许多诗的监狱变成了他成人生活的象征,在那里爱缺而不在。Trilce第十八首是非常精彩的例子:小囚室的四面墙无论怎么样,加起来都是同样的数字:四;被关在里面的诗人企望他的爱人能救他离开这“神经的繁殖地,邪恶的裂口”,但他的救星却听不到他的呐喊,他因此只能

 ……孤单地留在这儿,
  右手高高的搜寻着
  第三只手,来
  护养,在我的何处与何时之间,
  这无用的成人期!

  在此处,我们隐约察觉到瓦烈赫对数字与它们的属性所抱持的一种近乎神秘的观照;这种敏感甚至延伸到骰子、纸牌以及星期的名称上。他对数字3的特别感情,以及对慈爱的三位一体(trinity)的渴望可以从书题Trilce上得到暗示。他企求第三只手来护养他,因为3的组合对他是最安全、幸福的。跟他的母亲(《失去的圣母》)或爱人(能够“将一切混乱弄蓝熨平”的欧蒂里亚Otilia)在一起时,他是2,这也能使他感受到安适。但这种2的组合却往往已成为过去:了解他的母亲死了,而对于那在1919年他们 分手以前能够用她“欧蒂里亚的血脉”(见Tricle第六首)使一切妥善的欧蒂里亚,诗人也只能远远地回想。尤有甚者,此种2的和谐令他厌腻(《拒绝忠实的对称》),他在第三十六首里如是宣称),并且无法带回基督教信仰一度给他的希望。而在单独的时候,他是阴茎一样的一个赤裸直立的整数,但也只有在极少数血气充沛的时刻他才能真正享受那种充实(如第三十六首诗:“为这新的男性数字让路吧/孤单然而强大!”);大多数时候,他必须痛苦地寻觅爱以解除他的孤立。“爱;这正是我缺乏的框架。”少了它,生命成为一片灰色的平原,历史与事件变得枯燥,时间也只是无意义的连续:

    哦,万物死睡,不见巍峨高顶的山谷
  可怕的半调色,没有清凉的溪流也没有爱的洞穴。
  哦在一根被拉得长长、指向光秃单一的手指上
  急奔而过的声音与城市啊。
  而始终,在那三个缓慢的空间后面
  属于一根巨大、聪明的肋骨的工人们
  走动着。
  今天  明天  昨天
  (不,人)。

  最后一行是诗人对过去、现在与未来构成的三个铁的空间所做的绝望的抗议。
  对瓦烈赫来讲,时间是无限复杂的,恒久地它将我们逼向死亡,或者让我们误以为能藉记忆再次捕捉过去的事情。他诗里对日期反讽性的使用——“ 十一月二日敲响了”,“那是七月十四日”,“六月你是我们的”,“在一九二一年”——往往暗示着生存是不能以日期标出的。在一首突出的诗里,他客观地表现了人性互辩的两面:

    这溪流叫我惊慌
  好心的记忆,强悍的主,执拗无情
  冷酷的甜美。它令我惊慌。
  这让我感觉舒适的房子,它是舒适的
  对于那不知道何处可以栖身的。
  我们不要走进去吧。我害怕这份礼物,
  在几分钟内回头跨过破毁的桥梁。
  我不想走下去,亲爱的主,
  勇敢的记忆,悲伤
  吟唱的骨骼。
  这被蛊惑的房子装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们给我许多水银的死,而我
  用铅笔焊接我所俘获的干枯的现实。
  那不知道我们走得有多快的溪流
  叫我们害怕,惊慌。
  勇敢的记忆啊,我不想走下去。
  苍白而悲伤的骨骼,哨声,哨声。

  在这里记忆使诗人充满恐惧。他拒绝步入那将他带回“破毁的桥梁”的时间的溪流,他辩称他非常满意他的现况。过去好像一具唱着歌或吹着口哨的骨骼,呼唤他回去,而这只是为了要让他了解一切过去的都已真正死去。然而现况却也是“被蛊惑的”,在这里他同样随着每一时刻的消逝受着死亡的苦痛。瓦烈赫比别的诗人要高明的是:在别人可能只是对记忆或时间的消失做抽象的感叹的,在他手里却变成充满戏剧感的情境。在这个情境里,诗人和读者紧紧的参与在一起,诗人是演员,读者是欲助而不能的旁观者。
  抽象或笼统的概述是与瓦烈赫整个人生观相乖离的。人的理性对他而言是不足为凭的,因为它虽然教我们计算,测量,为万物命名,但万物的真正本质却逃避它。就像他对日期的使用,瓦烈赫之使用许多非常科学的字眼也是含有反讽的意思的:“双子叶植物”,“渗透分析”,“乳腺”;这些也许是科学上有用的术语,但它们对于了解人类的存在经验却无帮助。理性只显示给我们事情的外貌。因之当诗人在“理性的礼拜一”省察自己的时候,他发现到的只不过是挂在衣橱里的一堆空洞的衣服:

    在我们着装的侧厢里,
  没有,什么人也没有:只有
  敞开的门。
  以及那些总是从挂钩上自动掉下来的
  衣服,仿佛一些
  怪诞,指引着的指头,
  无躯,空洞,
  指向那无翼的
  巨大燕尾服谨慎的阴影
  以及煎炸的极限。
  直入骨骼!

  这首诗似乎怀疑自我以绝对的本体存在的可能。在衣橱里,诗人找到的只是一堆一直挂到腐朽、混乱而罢的衣服。
  瓦烈赫曾经表示只有新的感性才能产生新的一种诗歌,他说:
  “现代生活所提供的材料必须被心灵同化并且溶入新的感性里。举例来说,无线电报并非只是让我们说出'无线电报'这几个字而已,它实在是要在我们身上唤醒新的紧张,让感情变得更机敏,来增广我们的想象与理解力且使我们对爱的感觉变得更具体……”
  瓦烈赫诗里“戏剧性”的表现手法,乃至于对科学字汇或口语的运用都是跟这种创作态度息息相扣的。即使在实验诗的排印效果时也是一样,虽然乍看之下我们也许会以为那只是前卫主义游戏的一部份。因此在Trilce第二首,《时间,时间》(“Tiempo, tiempo”)里,他让我们看到如何时间使无意义的名词相等语煞有介事地存在着。他问了一个没有适当答案的问题:“那令我们汗毛耸立的一切叫做什么呢?”面对这个矛盾而无法的问题他用了一个名字回答——“它叫做同样受着名字名字名字之苦的”(“Se Ilama Lomismo que padece nombre nombre nombrE”)。通常用来表示专有名词的大写字母被置于无意义的Lomismo一字开首以及nombrE(名字)的末尾,也因此暗示我们:名字与它们所指示的经验意义实际并不应合!同样地,瓦烈赫有时候之把字故意排开,也是因为这些视觉效果确实有助于全诗的表现;例如第十五首的最末:
两扇在风中来来去去的门
  阴影  对  阴影
  在这里他用门的开启暗示性行为;阴影两字的排列正加强了“来来去去”的动感。

3. 《人类的诗》
  排字的技巧在《人类的诗》一书里比较少见。把冲突加以戏剧化的表现手法仍然被运用着,但整本诗集则呈现着一种启示与预言的色调。死亡在许多诗篇里似乎已具体地触及了诗人:
啊感觉如何竟皱成这个样子,
  啊一个挥不去的意念如何已走进我的指甲。
  但另外有一样新的元素。瓦烈赫如今已不再讨论一个概括的“无用的成人期”,而乃是指向一个特定的情境。经济不景气的阴影笼罩着整个欧洲,街上满是失业者,工业社会突然泥陷不前,令千万人受苦:
可憎的制度,替支气管和破产的天空出面的气候,
  贫穷所付出的代价何其昂贵。
  “气候”在这儿暗示着经济危机不安的气象,而诗人所企求的却是“天空”的稳定与永恒。在这些诗里,饥饿与苦难包围着他,并且每况愈下致使人类无力应付。在《九只怪物》(“Los nueve monstruos”)一诗里邪恶因人类无法控制住自己所造成的世界而自动滋长:

    邪恶不知道为什么滋长蔓延着,
  它是一场自生的洪水
  带着它自己的泥土,自己的固体云。

  在这首诗里,世界真的上下颠倒了,自然不再发挥功能,剩下的只是不断增加的苦难和痛楚。而该受责备的不仅是制度。《人类的诗》是对人的挫败,对人类虚华不实的计划以及被肉体需欲奴役而永不得解放的惨态的一个大讽刺。在《受肉体折磨的灵魂》(“El alma que sufrio de su cuerpo”)一诗里,人且哭且喝,一边流血一边吃东西,因为他无论遭受着任何身心之苦,他肉体的欲求仍需要被满足。人只是一只不幸的猴子,“达尔文的男孩”,“被你们无餍的自由所俘虏,被你们自主的赫鸠力士所驱使”。而这种对生命的奋斗——显见于工业社会以及“狼群拥抱一处”的城市——却只有把人类推向饥饿、失业,推向对贫富不均的城市生活的恐惧:

    失业者,走来走去,看着
  纪念碑似的(城市),他的绝食藏在凹洼的头里,
  他非常干净的虱子在胸间,
  而在那底下
  是他骨盘(静待于两项伟大的
  决定之间)发出的细小声音,
  而在那底下
  在更底下的地方
  是一张小纸,一根铁钉,一根火柴。

  在纪念碑似的城市的阴影底下,失业的人茫然坐着,饥饿,肮脏,在“生与死两项伟大的决定”之间平衡自身。在他的脚下是文明的碎片——纸、铁钉、火柴——这些正是如今已然停顿的工业所留下来的纪念品。
  在这种情况下,人的生命遂降格到全然不足为道。在《饥饿者的刑轮》(“La nueda del hambriento”)一诗里,诗人将自己与那些饥饿的人认同为一。但如同在Trilce一书,瓦烈赫在这里所感觉到的饥饿并不只是肉体上的,那同时还是对生命的意义,对认同的饥求。在这首诗里他激动地要求“一点终于可以喝,可以吃,可以生活,可以休息的东西”,但并没有半个人给他回诺。他悲剧地结束这首诗:

    我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形体,我的衬衫
  褴褛而邋遢
  而我什么东西也没有,真可怕哪。

  在某些诗里,瓦烈赫以干诮的幽默处理这种找不到任何能使生命值得一活的东西的不幸事实。
在经过了
  十五年;然后又一个十五年,再一个
  十五年之前,你感觉到,事情,真的很可笑;
  那却也是必然的,你能够怎么样呢!
  你如何能够遏止那变得更坏的事情,
  除了活下去,除了想办法
  活在那数以百万计的
  面包当中,在数以千计的酒瓶,数以千计的嘴巴
  在太阳以及它的光亮——月亮
  以及在弥撒,面包,酒与圣灵当中。

  诗人只是几百万人当中的一个。基督教的弥撒,圣饼,圣酒一度给人的生命予意义,但现在人只能叫自己屈身于无足轻重的角落。在某些诗里,我们清楚地看到一种对往昔天主教信仰所曾经带给人的尊严的怀念。“今天是礼拜天,”瓦烈赫写着,“这意念进入我的头脑,而悲伤占据了我的心。”相对地,如果是在礼拜一:

    这意念将进入我的心里,
  进入我的脑子里,哭泣
  并且进入喉咙里,一个恐怖的欲望,企图窒息
  在此刻——
  对这个存在、受苦的我的感觉。

  如果礼拜天象征着失去的信仰的话,礼拜一则使他认识到现代人所生存的灰色、悲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理性变得无能而智力在啜泣。
  对逐渐逼近的死亡的察觉给瓦烈赫的诗添加了一种即迫感。在著名的《白石上的黑石》(“Piedra negra sobre una piedra blanca”)一诗里,瓦烈赫真切地预见了自己的晚景:

    我将在豪雨中的巴黎死去,
  那一天早已经走进我的记忆。
  我将在巴黎死去——而我并不恐惧,
  在某个跟今天一样的秋天的星期四。

  此首诗里雨、下午的意象,乃至于整个哀伤的情调都是瓦烈赫诗里常见的。但独特的是瓦烈赫对时间的运用:瓦烈赫巧妙地把过去、现在、未来羼合一起,将深印在脑海里,但尚未实现的死的念头,说成仿佛已经发生过。因为他是那么样的渴望经由死亡来解除他长期的悲惨。这种悲惨的生活即是他在《巴黎o一九三六年十月》(“Paris, Octubre 1936”)一诗里反讽地告别的“伟大的境况”:

    在这一切当中我是唯一离去的,
  从这张椅子我离去,从我的裤子,
  从我伟大的境况,从我的角色,
  从我裂成了两片的号码,
  从这一切当中我是惟一离去的。
  从香榭大道,并且穿过了
  奇异的月亮街,
  我的死亡走去,我的摇篮留着
  被包围于人群当中,孤独,隔绝
  我的人类兄弟打转着,
  一个个卸下他的影子。
  而我从每一样东西离去,因为每一样东西
  都是被当做遁词留下来;
  我的鞋子,鞋孔,还有它的泥巴,
  甚至扣着钮扣的我的衬衫
  它肘部的衬里。

  香榭大道,“奇异的月亮”,他的鞋子,衬衫都具有一种他自己所缺乏的恒久性。与这些真实的物体相对照,他自己只是由一些抽象的东西——他的“境况”,“角色”,“号码”“影子”——所构造成脆弱的组合。瓦烈赫在这本诗集里如是剥光了人的认同对象。生命已无意义,除了死亡所赋予的。“总而言之,”瓦烈赫断言,“我只能用我的死亡来表达我的生命。”
  《人类的诗》对生命做了比Trilce一书还要悲观的呈示。在Trilce里,他领悟到成人的苦难;而在《人类的诗》里,死亡已然蹲踞在他身上,让他了解到生命原来什么东西也没有。

4. 《西班牙,从我这儿把这个杯子拿去》
  《西班牙,从我这儿把这个杯子拿去》这本诗集里的十五首诗其写作时间与《人类的诗》相当,但却有着更预言性与乐观的语调,虽然瓦烈赫因为自己不克更加积极参与西班牙的战事而有一种深沉的罪恶感。诗集的标题来自马太福音26章39节,基督在客西马尼的花园所说的话:“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将这个杯子从我这儿拿去。”全本诗集的主题仍然是死亡,虽然死亡在此处或要比《人类的诗》一书里所描绘的那些死于饥饿的工人们之死来得有意义些:

    我注视着尸体,注视着它迅速,可见的常态
  以及灵魂非常缓慢的混乱;
  我看见他复活;在他的嘴里是
  两张嘴巴混杂的年岁。
  他们叫着他的号码——碎片。
  他们叫着他的爱;这要好一些!
  他们叫着他的子弹:仍然死着!
  而他的消化系统仍然完好无损,
  他混乱的灵魂徒然地留在后边。
  他们离开他,并且听着,而就是在那个时候
  在一瞬间
  他的身体几乎秘密地活着:
  但是他们听他的脑袋,而——日期!

  战士的身体器官显然仍然完好,但是灵魂却陷入了“混乱”。他的身份,他的“号码”丢失了,而当他们自精神上检视他的时候,他们找到的只是一些日期!这首诗虽然也包括在战争诗中,但在里面我们仍然可以发现瓦烈赫自《黑色的使者》一书以来所执持的某些念头,人存在的重要性是他在这些内战诗中所同样关切的。在另一首《为一位共和军英雄的小祈祷文》(“Pequeno responso a un heroe de Ia Republica”)里,瓦烈赫藉一连串的意象来叙述英雄的葬礼:

    一本书长留在他死去的腰际,
  一本书自他死去的身体萌芽,
  他们带走了英雄,
  而他有血有肉而不幸的嘴巴进入我们的呼吸。

  内战的英雄死了,但他的道德勇气就像他身上带着的书一样,将继续活在世间,并且他的死渗透进了“我们的呼吸”,让活着的人因他而结合在一起。这种企求全人类团结的理想,在《群体》(“Masa”)一诗里表现得更清楚:
战事完毕,

  战斗者死去,一个人走向前
  对他说:“不要死啊,我这么爱你!”
  但死去的身体,唉,仍然死去。
  另外两个人走过去,他们也说:
  “不要离开我们!勇敢活过来啊!”
  但死去的身体,唉,仍然死去。
  二十个,一百个,一千个,五十万个人跑到他身旁,
  大叫:“这么多的爱;而没有半点法子对付死!”
  但死去的身体,唉,仍然死去。
  成百万个人围绕在他的身边,
  众口一词地请求:“留在这儿啊,兄弟!”
  但死去的身体,唉,仍然死去。
  然后全世界的人,
  都围绕在他的身边,悲伤的尸体感动地看着他们;
  他缓缓起身,
  拥抱过第一个人;开始走动……

  战斗者死去的身体聚引来了全世界的爱,而这起死回生,能叫尸体“走动”的爱同样地也将振聋启聩,唤醒人类为创造、生活于一个更美好公平的社会而共同出力。
  在他最长、最具抱负的《给共和国志愿军的赞歌》(“Himno a los voluntar ios de la Republico”)一诗里瓦烈赫如是唱着:

拥抱着的哑者将说话,而跛者将行走!
  走回来的盲者如今将看见,
  而颤抖的聋者将听到!
  愚昧的人将变得聪明,聪明的愚昧!
  以前没有能力给出的吻将被给出!
  只有死亡会死!对于
  圈锁在它残酷的精致里的大象
  蚂蚁将带给他面包屑;流产的孩子
  将再度完好、巨大地降生
  而所有的人将工作,
  所有的人将生殖,
  所有的人将谅解!

  瓦烈赫的诗可以说是非常的复杂。从上面有限的讨论举例里,我们或能稍窥到他创新技巧以适应新现代诗需要的一些苦心;他将语言解体、重组,以求暴露原本隐藏的经验的神经;他记录、鉴照了他个人以及整个时代的恐惧、孤寂、希望、挫败与理想。瓦烈赫并不是理智型的诗人,对他来讲,每一首诗都是以他的苦难做成发条,充满“奇异而必然的真理”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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