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費論壇 繁體 | 簡體
Sclub交友聊天~加入聊天室當版主
分享
返回列表 發帖

[转帖] 诗十三首 黄灿然

诗十三首

黄灿然



  父亲的太阳

老人院好坏、卫生由别人去决定。父亲不决定。我也不决定。
父亲,因为他失去判断的能力;我,因为我放弃判断的能力。

老人院太阳猛烈而短暂。父亲决定温暖是太阳。日光是太阳。
儿子是太阳。当阴影来了,他决定搬到太阳,我们便搬到太阳。

太阳下狗是太阳,逛太阳的女人穿着一对红太阳鞋。太阳在太阳叶间
游移。太阳天跟太阳一样耀眼。太阳路。太阳车。太阳楼。太阳太阳。

老人院太阳猛烈而短暂。父亲决定故乡也是太阳:太阳的太阳最太阳。
当一阵寒风吹来,父亲搓手、缩肩,把太阳帽拉低。他决定:“冷。”



  在医院

这畜牲,身高八尺,那病服如囚服,只会让我想起草寇。

他在病房的长廊里走动,趾高气昂,不放过任何跟女护士搭讪的机会。

他那拉碴的胡子,那闪着声色犬马之光的牙齿和豪笑,只会让我想起古代。

在古代,我会是一方霸主,我们要么是手足要么是宿敌。很可能我会杀了他,因为他欺我深藏不露。

他那拉碴的胡子,那闪着声色犬马之光的牙齿和豪笑,那仿佛还散发着浓烈酒味的粗脸,那原应是又黑又密又飞扬但如今秃了大半的头!

他这大半辈子在哪里度过?码头?地盘?加油站?不,一定是某个我怎么也想不到但说出来又会觉得再合适不过的位置,如同我:成了一个昼伏夜出的诗人,白天用一个文学翻译家的铁甲包着,晚上用一个新闻翻译员的钢盔护着。

当他不放过任何跟女护士调情的机会,我枕边放着一本夏尔:在医院的三天三夜里,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夏尔:抗战的英雄。

但很可能,我是一方霸主而他是我的猛将:瞧,我只不过问了他一声“睡不着?”他便三天三夜不放过任何跟我打招呼的机会。而我爱理不理,心里暗想:这畜牲,要是在古代,他必为我赴汤蹈火,而为了他的惨死,我必动用整个王国和整个生命替他报仇。



  沟通

当你在大街上看见一个忧愁者,例如我,你常常是错的,因为我不是忧愁者,忧愁是我的命根,我的活力之源。

当你看见一个愤怒者,例如我,你也常常是错的,因为我不是愤怒者,愤怒是我的妻子,而我是个好丈夫。

当你看见一个烦恼者,例如我,你又错了,因为我不是烦恼者,烦恼是我的父母,而我是个孝子。

当你看见一个喜悦者,例如我,唉你又错了,因为我不是喜悦者,喜悦是我的朋友,我们一年难得见一面。

当你看见一个失魂落魄者,例如我,你还是错了,因为我不是失魂落魄者,我正在尝试跟世界沟通,这个已被你和我失去了的世界。



  依然无损

我们忙碌,以为自己在做大事小事,并且用大事来贬小事。

这闹剧被一些人变成悲剧,被另一些人变成喜剧。

被所有人用来看世界,那个独立于我们的世界。

有些人,例如我,试图从它的角度来看这一切,这意味着想像,而它不想像。

但是今天,当我从山上下来,环顾周围的树木,仰望蓝天,俯视高楼大厦,一种幸福感突然流遍我全身,因为,就像传说中的,我发现世界虽然是冷漠的,却是无限仁慈和慷慨的。

它任由我们拿取,消耗,即使我们把可消耗的消耗完了,它还依然无损。

而我们拥有分辨真、善、美,懂得正义、仁慈、慷慨,虽然被冷漠但还感恩的能力:

即使我们把自己和彼此可消耗的消耗完了,它还依然无损。



  他正直而暴躁

他正直而暴躁,
就连他越过阳台栏杆
也是这样,像运动员
优美而迅速地翻过去。

没有他的干扰,
他们舒适、融洽又和善,
但失去了他的悲愤
他们也像失去了信仰。

他们感到哀伤,
回忆他在世时,水多绿,
山多青,爱情多甜蜜,
欢乐也更像欢乐。

继而感到内疚,
深深追念他:他的正直
如光柱,他的暴躁
也是一种辉煌。



  发现

当我发现多年来我以为是孤伶伶
在山顶上的高空中盘旋,并一直
被我视为精神上的楷模的那只鹰
并非孤伶伶,原来在它下面,
在低处,还有几只鹰在树林间
快活地游戏,快活地飞翔。

我是多么高兴,又多么失望!



  我一代人都埋没了

    我一代人都失去了。
     ——米沃什        

我一代人都埋没了。不是埋没于
抗争,义愤,孤独,或隔绝,
不公或压迫,而是埋没于
社会制度那高屋的砖瓦和水泥里,
有些成为围墙上的玻璃尖和铁丝
在日光中闪烁;或埋没于
饭局和家室,汗流浃背不是因为日夜奔波
而是因为跑步健身,不安不是因为警察或思想检查,
而是因为良心或食品污染。



  盲人

他知道善,但他主要接触恶。
他知道光明,但他主要看见黑暗。

他知道他被禁闭在一个屋子里,
但他主要感到他被禁闭在一个庞大国家里。

我们的视域与他的,也像那屋子与那国家。
我们的勇气与他的,也像。

我们能行动而愤怒,
他能愤怒而行动。

有一天我们睁开眼睛,
看见他走在我们前面。

于是我们试图把脸别过去,
一半苍白,一半羞红。



  树中的太阳

那在一棵繁茂的树中锋芒毕露但不伤人眼睛地照耀着的太阳!

似乎它就深藏在树中,用密集的枝茎朝我放射。

过了一会儿,它已不在那棵树中……

它怎样消逝,像所有落日的消逝,永远是个谜,似乎只要我全神贯注望着它,它就会一直留在那里,而眼睛一眨,它就在瞬间隐去。

它要求怎样的忠诚!还有它的报复:让我看清

刚才它所在的平淡的山头。



  泥土气息
  
当我们在海边散步,朋友说他闻到海水的气息,那一瞬间我也闻到了,并且在瞬间它就消失了,可他说他之前已闻到,此刻还在闻着,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仿佛他还可以抓一把味道让我继续闻似的。

当我们走进一块种植香草的小农地,我闻到泥土的气息,那气息和我的感觉混合之后,互相再也不愿分离,但一个想要另一个跟它奔赴我的故乡,我的童年,一个想要另一个继续留在这里深深地呼吸,它们的争夺撕裂着我的存在,我甚至来不及跟朋友说,我闻到泥土气息。当它们因为我头脑要应付朋友的一言半语和眼睛要应付前面的美丽风景而在失望和绝望中扯断彼此的纽带之后,我还在一边忙于修补我的存在,一边刻意放缓修补的进程,甚至暗自留下一些漏洞,一线也许还可以让它们再互相拥抱的希望。



  外国老诗人

跟他不远万里,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
住酒店、接受采访、朗诵、签名不一样,
当我老了,我唯一出国的理由,将跟任何退休者一样:
眯起眼睛望着导游的嘴巴,在路上被途人用可怜的目光接待,
在餐厅里被邻座一个年轻顾客看见了并想:
要是我老了我才不要这样出来招摇。



  做一个诗人

做一个诗人就是
做到让你自己显得
以及让你认识的人觉得
你没有工作,你没有女人,
你没有父母,你没有烦恼,
你没有跟人吵过架,
你对周围发生的事情
一无所知,除了
在诗里。



  站在行人天桥的护栏前

站在行人天桥的护栏前,就像我几年来时时经过这里而现在才第一次站在这里,我也是第一次惊觉这护栏是红的,如此沉静的红。

而且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街灯柱,我多少次看过街灯柱身但一直以为那是电线杆,我在街灯下走过多少路,而现在我才第一次完整地看见它,高高的,

我还得略微仰望它那两端展开的顶部:如此庄严像十字架,如此轻盈像蝴蝶,如此跃跃欲试像跳水运动员,如此逼真和逼近我,像父亲。

我也未曾像这样,感到夏天清晨这细腻的凉,渐渐地弥漫我,浸透我的肌肤的凉,像春雾一样,渐渐深化和扩散,仿佛我的身体是一片水,轻轻泛起涟漪。

这凉来自远天的云,来自远天的光,也来自高楼大厦的窗口和缝隙,来自天桥下的阴影,也来自近旁那几幢黄房子衰朽剥落的外墙和外墙上晦暗潮湿的苔蘚和霉菌;

尤其来自黄房子周围繁茂的树林,我能感到我身体和皮肤也在变绿,要是我再寂静些,我也会像那些低垂的枝叶轻轻摇晃,滴下一颗颗露珠。



  夏天又来了

我的灵魂说:夏天又来了,而你还像夏天还在明年似地期待它。它在了。

交通灯又绿了。阳光又是阳光了,带着特别的亮度。消防局又在了,它的大闸又庄严地红起来了,它的黄墙又黄了。海水又轻轻摇荡,浪尖又低低起伏。

你看见但好像没看见自己的脚,你看着自己的鞋好像想起什么又想不起来。我看见一道光迅速掠过,它掠过你心头,你的眉动了一下,你的身体歪斜了一下。

我看见在远方,在几年后你将走过的海边,一群青年男女面朝大海歌唱。

在一家户外餐厅,你两个朋友正在和一个陌生人在聊天,他们彼此不是陌生人。

我看见你家窗口敞开,你一件白衬衫在窗外晾衣架上飘扬。下面街上,有一个你会想从正面看看她的女人的背影正从拐角消失。

我看见你跟任何人一样走着,不知道我的存在似地走着,仿佛夏天还在明年。
收藏 分享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