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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山豹 發表於 2018-1-3 09:34

马雁诗选

马雁,女,诗人,1979年生于四川成都,200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系突围诗社、幸福剧团成员。曾主持未名诗歌节(1999、2000、2001年),参展当代艺术广州三年展(2008年)。有自印诗集《习作选》(2001年)、《迷人之食》(2007年)。2010年12月30日在上海跳楼自杀。



十二街

女真树的白花
腻甜的午睡
她在自行车后座上
攀,空气里起伏的香味

硫酸雨漂洗
她的黑
她的白
她身体上的斑点

蝉镇压了整整一个星期的下午
他在店铺里,修一把琴

2001年冬

四月的黄昏

我还没有看过暮色中
这片土地,广漠的绿色
铺卷过地面,平坦,均匀。
紫色的暮霭,稀释着,
渐渐漫过整个平原……
散发出可疑的鲜明,
在即将倾泻的黑暗边缘,
闪烁着,发出幽光。
这景色说不上美,
一切陌生的色彩展露出来。
一瞬间,黑夜就来了。
我们被迅速裹进安全的无知。

2003年春

致湖边散步者
为田雨阳

其实,你并不经常散步
我们谈到你,在晚上
半小时的路程,她笑起来
经常,因头脑中的情景发笑
说不定,当时你正在湖边
我不能看见你散步的景象
即使在头脑中。非常好,
你说你很少去湖边,散步
“如果有一天再也不能……”
一个天真的、忧伤的问题
或者,接受这样一个想象
如果我再也不能去湖边散步
这意味着什么呢?除非是死亡
有时候,死亡仅意味着这一点变化
湖面上的雾,已经微凉的风
(现实本身总是比现实更冷)
现在,描述一次湖边的散步吧
早春的周末下午,乘公共汽车来到郊外
沿着引水渠渐渐接近湖边
几百米外,水鸟从枯草丛中飞起来
两个男孩用长柄网兜捞鱼
“阿姨”他们这样叫我
手插在裤兜里,夹着肩膀
一对中年男女倚着栏杆,拥抱
杨树花穗偶尔飘落到脚边
在湖边,张望片刻,慢步返回

2002年春

清洁工

她,身材瘦小,在粉红碎花衬衣里
摇晃。水漫流在她腿间,腰际,渐深
那颜色。浑然不觉,踏过稀疏的影子,
消失在水中,她的迹象。这些暗淡
撑起锋利的光。而她浑然不觉。
确定无疑的气体,使身体更加透明,
使无更接近于无。空中,手臂划过
我们的蒙昧。第七朵,菜粉蝶
带来轻浮的吻。她伸出蜡黄的手臂,
乘风破浪,大洋上了无希望的女王
把我们抛进冰海。她浑然不觉。

2003年夏

乡村女教师
短暂秋天的纪念

他们裂开嘴巴,笑。他们在教室里奔跑,
我呵斥,禁止乃至沉默。是的,后来我就
沉没在他们中间。逐渐找到仍旧陌生的东西。
那一年,我们在山脚下的小楼里,谈论到午夜。
在空旷的水泥广场上,看陌生的星星。可是,
当我们爬上朽塌的山崖时,毕竟是在晚风中唱吟。
我们将花光最后一分钱。桌子上的花,很快
就要枯萎,洒落……乡村女教师的生活。
她经常在课堂上走神,经常造一些离奇的句子。
有时候,她在教室间走动,像个丢东西的人。

2002年秋

看荷花的记事

我们在清晨五点醒来,听见外面的雨。
头一天,你在花坛等我的时候,已经开始了
一些雨。现在,它们变大了,有动人的声音。
而我们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两个人。亲密

让我们显得更年轻,更像一对恋人。所以,
你不羞于亲吻我的脸颊。此刻,我想起一句
曾让我深受感动的话,“这也许是我们一生中
最美好的时光。”一生中最幸福的,又再降临

在我身上。她仿佛从来没有中断过,仿佛一直
埋伏在那些没有痕迹的日期中间。我们穿过雨,
穿过了绿和透明。整个秋天,你的被打湿的头发

都在滴水。没有很多人看见了我们,那是一个清晨。
五点,我们穿过校园,经过我看了好几个春天的桃树,
到起着涟漪的勺海。一勺水也做了海,我们看荷花。

2002年冬

情诗

熟悉决然割破了我。
我的心并非绝无情分,
此刻它正渐渐离开。
空气并未变得更稀薄,
的确,水是清澈的。
你的呼吸如此紧凑,
热烈而且清洁。
我告诉你我看见了海,
“海……是大的”。
你走,穿过人群,
对陌生者举起双手。
那一对掌心是清白的,
我很清楚这种爱。

2003年夏

我们的道路
献给Emma

我们走路,撩起长裙,仿佛
它并不存在。并不仅仅是喜欢的问题,
你爱上过他们吗?没有。正如我
到此刻还没有爱上过任何一个他们。
你没有见过,谷草上的鸟
突然起飞的情景。你也不曾听一只水獭
在篱笆里歌吟。我根本没见过真正的
谷草和篱笆。从来没有。每次,我
走近它们。意外地遇见,又在惊恐中
丢失。这些乡间生活,它们至少
能象征某种真实的生活。你想要丢掉的,
想要摇身抖落掉的。你终于没能离开
露水和靴底的泥;我呢,多少年了,还在
一支掉队的波西米亚人队伍里,打转。

2002年秋

细雪
Eternity and a Day

穿树皮靴的人,
把我带到深邃的胡同里,
小鸭子胡同,鸭雏胡同,
鸭蛋胡同,哪一个更像真的?
我们在小鸭子胡同里找小偷。
这些坏蛋,他们骗我,
你要把他们找出来。

我要把他们找出来。
这城里天天有人跳楼,
我哥哥说他要"自刎",
他一边说一边笑。
他们一直跳,
从一栋跳到另一栋,
乘着雨夹雪的风,
趁着没有人抬头看,
他们滑翔。

我是坏人,
但现在不是。
现在我是楚楚可怜。
人人都应该站在我面前,
透过湿润的冷看我。
坏心眼在飞转。

这湿润的冷!
正在弥漫着不清晰的城。
穿树皮靴的人,
抽打着,抽打着。

这些坏人,穿过马路
在清寒中低着他们的头。

2002年冬

七月的一次炎热晚餐

她们坐着,两两相对
互相瞪视对面女子的鼻梁
以及鼻梁两侧的眼睛

没有人说喝酒

晚餐的过程是平和的
一锅鱼汤以及四份凉菜
金属的筷子在她们指间滑动
因为汗液,
益发的光滑了

准确的说,她们是一群不合格的女人:
她们抽烟,夜不归宿
甚至在背地里搞同性恋

此刻她们是纯洁的
餐巾纸握在左手
右手礼节性的慵懒着
空中选准了角度悬着

然后探向一片萝卜
或者未知的另一种优美

她们开始走神

四条腿已经相撞,依靠着
剩下四条在犹豫

一些音乐传来,于是沉默

隔着桌子可以望到对面的
低胸装开口,和她的睫毛

她吹口哨
她说:看什么呢?

一碟菜没了,汤剩下了
她说,浪费
另一个人撇撇嘴

后来时间过去了
她们起身离开

很多条腿在众目睽睽下
领走了她们

2001年夏

采花贼的地图
给韩松落

他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第一个 西四(不存在的少女)

我每天都经过那里。
在狭窄的转弯处,
灰色小楼里住着一个少女。

所谓夜色降临的时候,
我在她窗户下停留。
而她不在那里。

所有狭窄的地方,
最狭窄的地方。
整个北京,整个中国
最狭窄的地方。
只有她能呆在那里。
她,
不断
洗脸,梳头,照镜子,
涂上雪花膏,挑起眉毛……
楼下堵车,呼啸着风。

她在洗脸,梳头,照镜子,
涂上雪花膏,挑起眉毛。

第二个 甘水桥(地下室里的外地女子)

“这个月,我将开始新生活。
哦,好朋友再见。
哦,好朋友再见。
守在那里,吃她做的饭;
或者给她做饭。”

她的小和他的大成正比。
缩到最里面,缩进最黑暗。

他在酒馆里,盐水花生米面前:
我曾经在英国雇佣军里,
做到少将,负责情报工作。
现在,在公司里负责值夜班。

哦,地下室里,
地下室里。

第三个 农展馆(穿红裙子的女中学生)

眉眼酷似王菲,或新一代邦德女郎。
举止酷似戴安娜,或者时尚杂志首席执行官。

她的鱼网上衣笼罩在整个红灯区的外面,
疏而不漏。你们不要逃跑,你们不要看她。

你们要看她,而你们不要看她。
你们要抓住她整晚只有一次的大减价。

她那么美,整面墙壁上的淡黄色斑点
都想舔湿她的背。星期六的晚上,她那么美。

第四个 白石桥(脸上有疤的乡下女人)

她来了,她走过来,震撼着一条笔直的大道。
要堵车了,肯定要堵车了,因为她来了。

大雨将至的消息传遍白石桥以北17个路口。
谁要拿着一只桔子到她家去叩门,
公布三年来音信全无的事实,谁要桔子?

她走路有风,她说话绝对没有停顿。
人人都在期待她的晕厥,倒地,和口唇边的白沫。
而她,乘坐公共汽车奔向远方,留下
一地桔子皮,留下辛辣的气息。

第五个 六铺炕(雪地里散步的两少女)

她们显然不同
裹在红色披肩里的,
和从黑白花风衣里探出头的。

她们从路的一端走到另一端,
当这个抬头,
那一个就埋头
观察雪地上的脚印。

她们挥手告别,
她们一挥手掐死这一切。

2003年春

童女之恋
给小黄的情书

“问题是没有什么是值得付出代价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生活是值得过的,这是你的意思吗?还是我在胡言乱语?”
“这正是我想要的,多么好!”

她躺在我身边,
“我妒忌所有的,你爱过的
女人,所有的,
所有的……”

而她在那边抽泣,
没什么,
只是很想你,
很想你。

“我心里好难过啊!”
她竟然这样叫喊起来!

这时,
我张大嘴巴,拼命吃。
好像要把世界上所有难吃的东西
都吃到我一个人肚子里。

我一个人肚子里。
“这正是我要的,多么好!”

是的,那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度。
我反复回味这句话,
他念着咒语。我反复回味着,
是的,我必须向她表明我的看法。

不会有人听到我怀孕的声音了。
她在电话里对我说:“不知道为什么,
窗户让我想到了末日。”

真的可能象他说的那样吗?
病症,已经越来越让我着迷。
这是你的意思吗?

“Life is sweet,
and……life is sweet.”
这是一切的前提。
我们爬上天台之前,
并没有意识到暴风雨将要来临。
一切正在朝新的方向旋转。
亲爱的,我在岩石缝里给你写诗。

“我已百炼成钢”,
这是多么好的事情。

2002年冬

热的冷
献给soumir,和我的灵魂

我从来没想到,我的灵魂会是那样。
这灵魂,轻盈、孱弱,并且羞涩。
如同一面可能之镜。一个幻象的坍塌
牵动了世界的粉碎。那短暂的一瞬,
灵魂睁大眼睛,穿过空气中的尘土。
好象玻璃器皿中的热水,干玫瑰的红
渗开……稀薄的,游离于空无,
寻找那命中的命,血中的血。

2002年夏

傍晚,看一场雨……

如同一把花伞。从四十米的空中,我看到
幸福。那些幸福,那些琐碎、远离优美的东西。
它们安静地穿潮湿,在不确定的绿表面,滑翔。
我怀疑它们就要接近我,我怀疑幸福正在颤抖!

然而,那些经得起敲打的,在迅猛的力对面的,
安静着,不再张望的,正在穿透的,不是雨水;
我抬头看到的,正在坠落的,我断定:不是液体。
它们飞快地坠落,丝毫不把自己看作天使,丝毫

没有我的犹豫。我怎么可能不怀疑,怎么可能
看着注定与我隔膜的人流,在我身下涌动,还保留
一颗冷冰的心脏,或者两只对称的肾!我期待

来只猛禽,把日日滋生的内脏拿走。这些毒素,
这些物质的幸福。它们就要飞起来、融化,
就要汇入陌生的水。成为所有陌生的事物。

2001年夏

母亲
向北岛致敬

午夜,我穿过蒙霜的北京,
踏过地面,不留下脚印。
我愿逆流而上,寻你的爱情,
寻我不存在的出生证明。

在这午夜,我将穿过
大半个中国。飞跃过秦岭,
摘二十四年前的花,献你。
我采摘我一生的花束。

这里没有滚烫的物质,
我只葆有这午夜的青春。
我们共有的肾以及心脏,
是锁链两端的兽。

母亲,我捆绑自己,为你
做一个祭奠。你是一根鞭子。
在与此相同的时刻,我不能不
抽打自己,舔我们喷涌的血。

2003年春

六味地黄丸

清凉,味甘。也许不是真的,
只是这么觉得,好比听见
邻居的笛声。似乎好听。甜
这种感觉和苦太不相同!
它们来,穿着不同的披风,
各个不同;戴着面具,出现
在最后一个房间;最后
一个尽头,却是一轮月亮
挂着,你坐在水的上方,
光觉得光觉得被温暖抱着。
被温暖抱着,黑白照片里
红晕是灰色的一抹,看不出
甜与苦,看不到黑的尸瘢。
她究竟没有吃下足够的药。

2003年夏



我到陌生处的溪流。
溪谷潮湿,水流清脆,

你在芦苇的苍绿上安放
百合花的蓝,潮湿的紫蓝。

水流声如刀刃,亲爱的,
这声音太冷,让我发抖。

必须经过漫长的旅程,
这漫长得叫人心碎。

忍耐这酸楚,浪花苍白,
而且美——它们涌起来了。

我好像死过一回,
像在绝望的刀刃上爱。

2004年夏

樱桃

我听过痛苦的声音,
从那一刻我缓慢病变。
那是沉郁的哀求,
不带抱怨,也没有
幻想。痛苦就是直接。

而痛苦是没有力量进入,
是软弱,不敢顽固并沉默。
我不敢把手探入它的核心,
不敢挖出血淋淋的鬼。
眼望着谎言的清洁。

当时我哀哀地哭泣,
转过脸,以缺席
担演无知,人人如此。
这一切就在面前:
痛苦,或者空无。

今天,我吃一颗樱桃,
想起一个女人在我面前,
缓慢,忍耐尔后大声喘息,
她曾经,作为母亲,
放一颗糖樱桃在我嘴里。

我缓慢吞食这蜜样的
嫣红尸体。是如此的红,
像那针管中涌动的血,
又红如她脸颊上消失的
欲望——这迷人之食。

2004年春

冬天的信
给马骅

那盏灯入夜就没有熄过。半夜里
父亲隔墙问我,怎么还不睡?
我哽咽着:“睡不着”。有时候,
我看见他坐在屋子中间,眼泪
顺着鼻子边滚下来。前天,
他尚记得理了发。我们的生活
总会好一点吧,胡萝卜已经上市。
她瞪着眼睛喘息,也不再生气,
你给我写信正是她去世的前一天。
这一阵我上班勤快了些,考评
好一些了,也许能加点工资,
等你来的时候,我带你去河边。
夏天晚上,我常一人在那里
走路,夜色里也并不能想起你。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这让人安详,有力气对着虚空
伸开手臂。你、我之间隔着
空漠漫长的冬天。我不在时,
你就劈柴、浇菜地,整理
一个月前的日记。你不在时,
我一遍一遍读纪德,指尖冰凉,
对着蒙了灰尘的书桌发呆。
那些陡峭的山在寒冷干燥的空气里
也像我们这样,平静而不痛苦吗?

2003年冬

结婚

是下雨的夜,我们在街上走,
吃枇杷,在每一个春天的晚上
我们相爱。没有什么风景可看,
我的脸色也丝毫不是苍白的。
你告诉我生活是平淡的,每天
早上发一条短信告诉我天气,
是我们相爱的天气,每一天
都适合我们相爱,每天,我应
为你撑伞,倚靠在你的肩膀。
也有厚厚的棉被,适合我们
躺在里面,互相抚摩,就像
摸自己的熟悉的胸口,从那里
涌出,不断涌出礼物般的温暖。
亲爱的,如果没有这应景而至的
雨,我将惊慌至死,亲爱的,
只能在死后。你命令我活着。
而我只能死去,含着大块的冰。

2004年冬

旧机器人
分赠伟棠、颜峻

“就让我容纳三分之一个宇宙”

“她已经旧了,
被用得太多,
应该给她上些机油。”

我说,没错。
我已经被用旧,
请给我一些机油。

对事情不再发议论,
在安静里继续安静。
她已经被用旧。

忽然想到海
并继续想,关于海;
有时候想到人。

2004年秋

将饮茶
为黄照静和我们共同的荒唐生活

眼看着,盛夏就要来临,
就要降落在我们想象中的平原。
唱着俪歌的密友们趁着黄昏,
走过平原上倾斜相交的道路。
那些道路最终分开了她们。
一个在伦敦喝下午茶的中国女子
以及另一个,在八宝茶里浪游。
她们通过茶,再次触摸了对方:
“我打算学学周作人,如果可能。”
仅仅是一转念,却成了转机,
面面相觑,或者心有灵犀;
大多数时候,老姜更辣;
下手要稳准狠,关键是见好就收。
经验已经总结出了千万条,
我们的智慧从来没有长进过。
忘记了,也就过去了。
读书,临帖,经风,拍案。
草稿纸上不知天高地厚的蓝图,
被残杯倾尽的液体浇灌。
无非是减肥冲剂,或者玫瑰花。
将饮茶,将饮茶,举一举杯,
照临一个途穷的天真,也就只是
一个过场,也就是我们所热爱的形式。
我们的生活和茶有关。
通过茶,获取钢铁和石油,
采摘成熟的、丰盛的金黄色,
获得幸福的生命之涯。

2002年春

亲爱的,我正死去
给小黄、我的爱和赎罪

亲爱的,在成都,雨雪开始于清晨,
我正死去。我在阴沉的下午死去,
你看,自从那时起,我就混乱至今。
他们一个个离开,我曾经跳舞,在
石板地上,这是一个快乐的节日。
我们都有节日,你穿过锋利的北京,
亲爱的,穿过高大的白杨树,他
一个声音就处死了你。谁也不能
处死我,你的尸体叫我快活。你我
曾经是英雄的小姐妹,但现在是
灰暗的中国大地上堕落的一对。
对,我无耻近于勇,请亲吻我吧,
我期待与你有关,潮湿、腐烂、冰凉,
与死亡有关,与一切的堕落有关。

2004年春

成都之夜

这是我们浪漫都市的夜景,
亲爱的,我带你游历一切。
你来得正当其时,下楼的瞬间
恰好捕捉一朵娇怯的眼风。
亲爱的,看这一切恰到好处。

我们互相搂抱,拿捏住尺寸,
再深一毫米也不能让我
对你更熟稔,在这里停下吧。
你应当四处流连,不妨
只在边缘抚摩,勿触中心。

而风雨之来也非我意愿。
每一次雨都让此地温情漫溢,
时不我与。我已经看到
你离开的景象。不止一次
我跟着奇怪的风跑起来。

当你来时,我正厌倦。
我们撒开手臂,却终究
垂下它们,你看这条阴沟。
亡命徒摁亮了霓虹灯
留下些透明的影子。

2003年夏

小是小
献给阿才的情歌

“我的恋人,我将没有声音再为你歌唱,
因为你刺伤了我的喉咙,连着我的心。”
(巴布里亚新几内亚民谣)


一,作为会飞的鸟

在世界的寓意,表面,
啊,你尖叫着!
多么像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雀鸟:
你飞,但是你往往落下来。
一枝玫瑰也可以让你无所是从。
你停栖的树木,却往往让你厌倦;
甚至,你寻找的也不是玫瑰。
多少人为了玫瑰,这种传说中的植物
倾倒,于你的矫揉……
你掠过风平浪静的我们,
使我们惊诧于自己的惶惑。
这是一种陌生的感受,
而你,总是在陌生中一再熟悉起来。
犹如半斤基围虾,
就要爬出即将腐熟的巢穴。


二,作为悲伤而死的小女孩

这么说,你终于开始反抗了。
揪着衣角的手指,绞出你的汁液,
和你的轻蔑。而你几乎没有时间蔑视他们。
还没开始,我就猜到你必定缺席的眼泪。
你抽噎的样子根本比不上她们的斥责,
这时候我觉得你好象我的妹妹,
发生在我身上的,马上就将发生。
是谁?聪敏地掐断你的泪腺,
阻止了一场未遂的谋反?
你的眼睛从未如此明亮过,
那些烤鹅在我们转身的一刹那起飞了。
让我横穿马路去为你买一匣火柴吧,
如此,我们就是英雄的小姐妹。


三,作为传说中的花卉

我热恋于你的拖鞋,正如你反感我的猫。
你在我的幻想里瑟瑟发抖,
你的情人在你的水晶花瓶上方,
弹掉他第一百支烟的烟灰。
真的那么与众不同吗,你的幻想
其实只存在于我的幻想。
“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甚至,我幻想出了你的激昂。
我所摸不到的现实,你负责呈现;
当然,你有义务!他们把你放到领奖台上,
你四下张望,发现我是待发的奖品。
终于,你一步跨进自己的后半生,
留下我在台上放声大哭。

2002年夏

荒唐
为亲爱的王美人而作

“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
带来了我的烦恼……”
(一支流行歌曲)

开始,我们在谈月氏。
大月氏和小月氏,它们是多么的不同啊!
如同大头党和小头党,为了人生道路的不同
打得你死我活。现实里有你
就没有我。如果不是遇见你,预备唱
可是,他说:帮主!

你说,哦,可怜她掉进了粪坑……
再抽一支烟吧,她在烟雾里吻掉了你的惶恐。
你肯定已经在黑暗里抚摸过她了。否则,
她怎么会有那样甜美的微笑,好象我
一样,怀念那些还没有降生的雏儿。
我的那些雏儿们,雏儿们。

还有谁比我更可怜?没有钱,没有工作,
没有感情生活……一言难尽啊,那么
请让我靠近,把心里话对我说。
你抒情:我的蓝天,你的白云。
我在阴影里看到,我的爱人
你的死神。如今好了,我们

在光天化日下调侃,那个神经病
真他妈的神经病!我怒道:他是个混帐;
你挽着他,跑路了。连回眸一笑都忘了,
这是不可以的。作为美人,你
慵懒,千娇百媚,在雪白的纱笼里
画唇线,剃腋毛。我发誓我没有偷看,

只是你的影子,啊,那扭曲的影子。
有时候,你做仰卧起坐,灰尘扑到她朝天的鼻孔里
引起痉挛般的喷嚏,还有惊心的寒战。
是的,你有罪。在你的梦里,你尖叫。
你哭后的枕头如同干旱天气里该死的蜗牛,
真该死,我就是这样没心没肺。

是的,你有罪。你该像蛇一样吃土,在地上爬。
如果,身体永远不能直立,线条永远只能弯曲,
那么,是不是很性感?你的烟快要燃尽了。
不近不远,刚刚好一支烟,刚好够把这些回忆烧完。
准备好了吧!你坐在台阶上说,
不,我不想那样。你看我的眼泪。

2002年夏

动物乐园

他,颜色深蓝,像大地背面海水里的鲨鱼;
早晨的时候,他还是浅蓝,只是一只嫩贝壳。
到了夜间,他又成了透明的紫。穿过
他的紫,我看见,他没有心脏。那么——
温吞地跳着的、膨胀着的、收缩着的,
给出柔和的抛物线的,是什么呢?
横卧在他咽喉下的,不出声的那些。
他比线条还软地,穿过我,于是
我就湿润了。还有发出声音的那些,
使他就是蝙蝠,就是低声呼啸过的猛兽。
他在黑暗中蔓延,稀薄起来,更透明,
轻盈使他更加难以腾空。透过他,我看见
更浓重更黝黑的自身,正慢慢下沉。

2002年夏

七月六日(幸福需要遮掩)

在海上,一个人捉到鱼。
黄昏,象驮着他,
于是看见大的夕阳。
沉到水底的时候,
月亮正慢慢爬。

人群的影子正经过,
飞快地闪过红色。
岩石上坐着国王,
桶中的小人鱼。

芭蕉裸露在暗中,
老鼠吃她的根。
正在麻痹的隐秘,
睁开的牛眼睛,
电流入了腕动脉。

2002年夏

灌水

我拿着我的杯子
是我的杯子
我确定无疑
我拿着它抚摩它
是我的杯子

塑料杯子
不容易摔碎
还不烫手
温度被隔绝
在另一个空间里

我又拿了四颗酸梅
不多不少
顺手就拿了四颗
美好的数字
简单的定义了美好

我进一步开始我的灌水行动
在路上
我遇见了上司
他说:哈哈,胖大海
我说:不,不是的
真的不是的

我要否定他们
否定所有错误的关于灌水的定义
我低着头说
不,不是的
所有的,都可以说
不,不是的

所有的都是美好的
所有的,都
不,不是的
我低着头继续走路
朝我的灌水走去
捧着四颗,酸梅

迎接,水
汹涌的水或者
涓涓细流的,水
一丝一丝浸入的水
迎接,低着头迎接
就这么走,朝前走

然后就到了水的面前
水是没有表情的
或者是有的
应该看看
抬头,睁开眼睛
从睫毛缝隙间,偷窥

看见,水汹涌
或者涓涓细流
来到我的酸梅之间
进入塑料杯子的空间
热度使容器膨胀
热度使酸味弥散

我没有看,没有睁开眼
我盲目的灌水
热腾腾的蒸汽扑到脸上
寒毛,沾上了细小水珠的寒毛
微微颤抖,逐渐强烈的颤抖
灌水,灌水,灌水……

2001年夏

老许同志
为许君兰和这个一览无余的透明的季节

她说:"遭!"

去年春天,老许同志,不远万里
(也可能是千里),长途跋涉谈了
一场大型恋爱。一百天前,我终于
来到案发地点。中国北方的情人,
和中国南方的情人,以及一个好事者
吃了同样的皮皮虾,挖下同样的牡蛎。

我还在你提到的那条街道上走过,
当时刮着同你的春天同样的风,
同样的枯木在冷风里摇。老许同志,
我深切怀念你。怀念里约咖啡馆的
下午,以及晚上。怀念情人节,以及
中秋、端午,以及六月六日的断肠。

你描述的黄沙出现在海滨浴场,
我没有向你描述的包括,在岩石下,
和岩石上活的、以及死的螃蟹。
这些和我们无关的生活!我们
费那么大劲,究竟是为什么?
严肃的问题始终不适合我们谈到,

不严肃的问题涉及到速冻饺子以及
巧克力。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
市场经理。你伸手进他的衣兜,
掏出血淋淋的心却是自己。你笑了,
"就是那样,发生了那-种-事-情……"
后来,我们开始漫骂了(其实,没有)。

你为我朝思暮想,我再次深切怀念你。
田鼠岁月,以及金毛狮王的历程。可怜的,
早夭的,和你息息相通的情人,死了。
你爱上所有的死人。因为他们和他同在,
也就和你同在。而你和我同在。刚才,
我经过刮风的土路,一直,想你,老许。

2002年冬

献给每个人的魔鬼天使
为康赫,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家而作

所有虚构的事实,构成康赫

1
他是魔鬼,
他也是天使。

他没有出现过,
他从来就不会出现。

他只出现在对事实的描述中,
他远不止是事实。

因为我是上帝,
所以他将避开我。


2
今天晚上,他出现在酒的外部,
成为一具清瘦的皮囊。

也是今天,极度寒冷的半夜,
他将从清河走到电影学院。

而在知识的内页,他傲慢
鸣叫:"觚不觚。觚哉!觚哉!"


3
"我看见了海,
他妈的!"

(我的愚蠢给我启示:
二不能出现为一)

2002年冬

公共汽车纪事

闷热,更热的是车厢后部
起伏的浪,我如此谨慎。
之前,抑郁症患者的前身
从南中国的裤兜里悄悄掏出
食指与拇指之间的钞票,避人眼目,
潜伏,正在接近伟大传统。

售票员收走湿润的钞票,两张。
在传统中,存在着“一”的可能性,
但有人说:“二”不能出现为“一”。
当时,它们依靠汗液黏着、紧贴。
喊号子的人此刻正经过窗外,
他们面无表情,并且不着一物。

热的振幅里,波荡的中心
正在人体内移动。没有
无谓的人物,这里正是拥挤的尽头。
身下,发动机还在创造新的人生,
此刻,抑郁症脚踏菲薄的地壳,
胸中涌起难以排遣的犹疑。

要用坚毅的嘴角抵抗源源不断的词语,
要穿过密不透风的人群。他们体内的热,
如同怀着炙烧的阴谋,迟钝地杵。
我粗暴起来,不再沉浸于想。
像冰,迅速穿透伟大传统的中心,
融化了。现在,同肮脏的土混合着。

2002夏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

给她一朵张开的花。
给她一张有孔洞的纸。
给她一个男人。

给她在纸上画一个男人。
给她从体内开出花。
给她微妙上翘的舌尖。

给她新娘。
给她一张舒服的床。
给她一笼婉转的金丝鸟。

给她一条分岔的路。
给她路的两边。
给她难解的干燥。

给她黑暗。
给她暗如黑夜的白天。
给她昼夜之间。

2003年春

我们最后走到同一个地方
为韦源

你,修建水泥森林的人,即使
拿起颜料笔,也不能画伟大的画。
你不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你不可能
生吃掉耀眼的阳光,你吃日光灯。
你吃机油,你吃冰凉的石头,
但你不能吃掉一个字,不能
指望一个符号卡在你的牙缝里,
并且发芽,长出一张象牙似的脸。
我是污水里升起的神,我只要
一抬腿就得到一切。只要,张开
泥浆中的眼睑,我就照亮钢铁。
这钢铁就是黄金。我举起胳膊,
就飞到空中。我命令你歌唱。
你暗淡的眉毛就必须被点燃。
这火有比一亿吨钢铁融化还要
多的热。你尚未建成的森林
破土而出。这些病毒,这些恐怖。
它们啃掉你的睡眠,给你痛。
把痛给我!我,就是这滚烫的
水中的神。我们是从水中发生。
最后,以水的名,我们相认。

2003年春

天赋
为曹臻一、范致行和我

黄昏,晦暗里飘起漉漉的雨。
折叠着饥腹,那男孩坐在街沿上,
杏仁样眼睛在流光里泛潮,
细碎的水珠缀满他睫毛之间。
肥大的皮鞋泡在路边的水沟里
慢慢膨胀。唉,那些兄弟
瞄着消失在厨房门口的女佣
白色围裙系带下椭圆摆动的屁股,
膨胀他们尚不够强硬的欲望。
脚趾在冷湿里觉到绵软的紧迫,
他死夹住膝盖,那绷紧的布面下
尖锐的三角形骨头互相砥砺,左右
不能吻合,他以自身抨击自身。
惨白的指甲刮过裤子,渗一路水:
前路还没出现,身后已经隐没。
男孩正想穿行在雨里,而身体
一离开地面就要融化。嗨,
那些兄弟把温热的皮下脂肪坐扁。
他加倍地收缩自己,更向前倾,
如同患佝偻病的残疾儿。
正经过些悯怀和眼神……不。
等这些天上的水都落了地,
混了灰土与尘,从泥浆里
裂放出耀眼的金黄花,他就伸手
一朵朵拾取了,好结成发光的一束。
但这时节,孩子,要卑微到底。

2003年春

这些天一直下雨
给凌越

这些天一直下雨,但没有人分享。
我坐在干燥的屋子里,一直打开的窗户
从夜里传来响声。那些我看不见的叶子
一定湿漉漉地滴着水。后来,樱桃都落了,
被虫子爬过,猩红的明亮布上小洞。
枇杷也变得金黄,和我一起摘枇杷的人
也走了。我们采摘过那么多甜的果子,
当夏天一度如收获的最佳时节。
我还是坐在书桌前,鸽子盘旋着
飞在空中,灰白的空气还是那样,
我们分享过的天气。而冬天,当我
一人在街上走着的时候,被泥水
打湿了裤脚,我低下头想着,低着头走路。
再复杂再绵延的路,也可能走不完。

2003年春

我们有灯火通明的厨房

我们有灯火通明的厨房,
我们有高大的柠檬色的墙。
你把我领上楼梯,我踮着脚尖,
把尖叫声刺向你头顶。其实,
你知道的,只要滴下一滴水
我就会被吓跑,风卷起几颗
灰尘就能叫我说不出话。
从啤酒内部的温热你看着我,
我们互相吸取着冻和坚硬。
这几天,你想到了爬山,
就爬到山顶上。从几千里外
刮来的风,忽然洞穿了我。
我是你灯火通明的厨房。

2003年春

陌生人
给凌越

陌生人,你的电话经常响起。
你拿起天文数字,像击中一颗
硬而凉的台球,漫不经心地跳起来。
在夏天晚上的风里,你的长手指
摸着圆滑和湿润。当光线明亮起来,
你漫步在郊区的杂草边,吹口哨。
把双手插在裤兜里,仿佛一个
不想回家的乡村少年。穿过人群时,
你匆忙消失的影子是清凉的鱼。

2003年夏

雨天的茶社(或者狮子山)
为凌越

我们的报纸上经常会有凶杀案的报导;
青年夫妇沉迷于麻将,他们的孩子,
三岁大,掉进窨井,为金黄的粪便淹没。
偶尔,住在垃圾堆后的老两口也会上报馆投诉。
而狮子山,树木葱郁,空气湿润,
似乎与这些无关。怎么会无关呢?也有报导,
青年男女,被勒死,叠在树阴里。
(不如我们也去做一回偷情的男女。)
被谁杀的呢?情敌,还是谋财害命者?
“我们的情敌”,你微笑着,带着自嘲,
无非是10年前街口的洗发妹,或者
一个长相清秀的木匠学徒,用刨子把我
层层剥开……我,只好毫不羞涩地横陈
在你面前。他们已经离开我们的城市。
不,是我们分别的城市——我陌生于你的;
而你甚至没打算熟悉我。阳光斜射过来。
倾斜开始发生的时候,你躲在太阳背面;
我,躲在你的影子里。影子比我预想的更大。
(我还有可能在影子里做了一个游戏。)
你强打起精神,我则怀抱不真实的慵懒。
是的,沉默来得太晚,诱惑早晚将会降临。
只是现在,光竟然照亮了我们。

2002年夏

不被诅咒的沙乐美

今天,不被诅咒的沙乐美
来到大街上(旁白:可怜
沙乐美不是公主了)
她的手袋里装着五厘米长的
磨沙小玻璃瓶(赞助商:瓶里是香水)

沙乐美没有桂木步辇
她也没有鞋(贴身侍女:鞋店大减价!)
巴比伦最佳形象代表打着赤脚
(道具:香水在瓶里发酵了
要不要扔掉)

沙乐美买了一张电话卡
粘在玻璃墙上打国际长途
(会计:她把国库偷空了)
著名的自由主义分子,
在押政治犯的贵族情人

沙乐美逛商店事件发生在
本世纪初的一个春天
公主身着民族服装
盛装出游美艳动人
一群不明来历的反对派闻讯赶到

“打倒沙乐美这个小妖精!”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强烈要求和王后
(某甲:就是那个老妖精)直接对话!”
导致少女沙乐美离家出走的原因不详

国王和王后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可怜的小宝贝儿,摇滚乐害了她!”
“她离家出走的不过是因为
你也看上了那个自由主义小白脸!”
“看上他的还有你!”

流亡的公主,高贵的公主
你的脚趾如同纯洁的白鸽
流浪的公主,尊贵的公主
你的脸庞好象初升的月亮

沙乐美朝电话亭外的等候者抛媚眼
愿意和我跳足尖舞吗?
我好象见过你,《花花公子》封面?
是五月花酒店(导演:贵族式的微笑!)
到小酒馆喝一杯吧,今天早点开张

可怜国王和王后在家里死去活来
沙乐美的情人趁机越狱
回到家乡去会老相好
国王和王后终于决心离婚
“都是月亮惹的祸呀,沙乐美!”

2000年夏

小南庄

小南庄地势低矮,走一路,
是一路的泥沙。水面结着浮萍,
空中飘下银白的花。卖鱼的人呐,
守着他结冰的筐,霜打在眉毛上。
又有人在唱歌,有人提着红的橘子,
打铁围栏边走过。小儿女不晓得
世事炎凉,在黑屋子里念谣曲。

2003年春

晚上,日光灯照着这些人

晚上,日光灯照着这些人,
同样的灯也照在停尸间。
停尸间里躺着我们的老熟人,
现在已经从户口册上删除掉了
那些人。他们(还是它们?)
在尸床上一动,你们就要
大叫,拿菲薄的脑壳撞玻璃。
我想睁大眼睛看看他们,
看他们在白尸布下面活动
活动筋骨,一小节指骨也好。
我爱这惨白的光打在绿墙裙上,
爱这一条条空中悬浮的尸体。
当它们犹疑着试探,摸了
我的脸。再摸一下吧,亲爱的。
你们应该再多给我一些,
迎上来吧,我在这里等着。
亲爱的,亲爱的。

2003年夏

抒情诗

That kinda lovin'
Makes me wanna pull
Down the shade

多么黑的夜晚,多么黑。
我抽的烟胜过二十四个死于肺癌的人。
他们从骨灰匣里向我招手,
缓慢地舞他们的肥肉。
滴下他们的油。
就算滴下淹没整个水泥池的油,
也不能烫醒你。
而我在玻璃窗下被你杀死。
杀死,只在脊骨上。
一片三角玻璃,只要一片。
你带着我乘坐公共汽车,
来,到我这里来。
我在门背后等着你。
只有一句,只有一句
让我说完:若
神助我,我将证明,
没有这份快乐,
我也能永远忠实,
到死为止。

2003年春

在黑水

在黑水,我沉溺于琐事与眼色。
没有什么大是大非问题,零下4度
足以叫高速退化中的啮齿动物
嘘寒问暖,呵口气就成了仙。
小仙女们互相审视……能够
少穿就尽量少穿,也有的因此
一大早就倒在了白霜地上。
我没有多余的同情心,附和众人
兴奋地、尖刻地贬损那可怜的姑娘
正为自己的虚荣和孱弱付代价。
我们身体好我们吃五谷杂粮
我们无所畏惧我们得意地笑。
也是在黑水,我要避开人群才能
点燃一支饥渴的香烟。必须
在窗帘后在脏白色颤动的马桶旁,
我必须抽一支烟,我不停抽烟。
不止一个人在黑水,感到
上当、受骗。在荒凉的山谷
公路戛然而止,这分界线锋利
且毫不含糊:就让水泥的归水泥,
砾石的归砾石。从此颠簸在
陌生的山道上吧。或者,
不如归去?那些抬起无辜的头
一再张望直到天色渐暗
叹息着的人决定忍受寒冷
和一切可能的灾难,在黑水。
但我清楚,我很清楚:
根本就非如此正大,
这一切迟早都要结束。
此刻,我神情专注,敏感异常,
像伸着爪子探水的小动物。
但我正熟悉地厌倦着返回的路程。

2003年冬



你大口大口吞噬你消瘦的睡眠。
好几次了,你身上冷汗淋漓,
你说:“亲爱的,亲爱的……”
这里的夜,空气黑得像墨水,
你蜷在我怀里,我在和汹涌的洪水
赛跑。我们在几万颗星星下漫步。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几万颗星星。
“现在,它们在我们头顶发亮。”
你伸出手臂。我并不是其中一颗,
但我是温暖的,我是你的温暖的。
黑夜里,你窗下的河不停地流。
如你所知,亲爱的,我并不厌倦。
也没有人会谋杀我们,没有人
拿手枪瞄准我。亲爱的,但是河水。
天亮前我来不及告诉你我的名字。

2003年冬

秋天打柿子

在秋天打柿子,缩着手脚爬上树桠,
眺望云雾里远处那些山,正在雾气中
磅礴。我的身躯无限壮大,蓬勃而出,
向潮湿的寒冷伸出臂膀,正在升起,
我无限的躯体,照耀金红的果实。
雨从空无中降落,清洗积年的尘土。
十七个人,在秋天打柿子,挥动
铁灰色胳膊,长臂竹竿敲响无声的
节奏,果实落在我无限空旷的躯体。

2004年春

波希米亚人情歌
为任意

他说,你在字与词中流浪。
不,不对,我在声音里流浪,
我们住在石头里,并没有
美好的意味,也无所谓
娇媚。住在石头里,意味着
终生我们都是灰色的固体。
我们是灰色的固体,清俊、
硬朗。我是一个声音,从
石头里迸发,只能一次。
作为石头流浪,在松软的
土壤里躺卧,翻身,辗转。
然而并不失眠,如此坚决
反对,并且沉默。而我,
是热烈的石头,我是岩浆,
我是液体的滚烫。流浪,
也就是说,我缠绵而坚定。

2004年春

我尊重你的复杂

我尊重你的复杂,一切
都合乎情理——再搞些个
愁苦的镜头,也无济于事。
好几年了,我趴在阳台沿上
偷看你摆弄人性,或捏造
一个银灰色飞行器模型。
出乎意料!我竟迅速长成,
直接进入中年的沉静与执着。
我迷恋你,数十年如一日:
复杂,如密密麻麻的格子
为了互相混淆,而面目相似。
每个毛孔里,藏一个魔鬼,
各不相同。每秒钟制造
一个新的欲望。冰冷僵硬
如水泥所造尸体,你是
完美无生命体。而我则是
简单,你看我如此简单,
作为你的反对。当我说出
“正确”就意味着结束。
此刻,万物凋零正是时候。

2004年春

你是我重复的病和甜
为陈志朋

你是我重复的病和甜,你让我把时间向前推
一年,十年。你让栀子花再次开放,你让夏天
一再来临而不会消逝,你是无限的时间当中
不出现的一种质地,你是沉默,你也是一种重,
你是夜晚。微微垂下的眼帘,你也应该是
为我宠爱的妃子,你是节奏中的诱惑和喘息。
你是只出现一次就消失的情人,你是长发的软,
在杨柳岸边缠绵的坚定,是塬上端坐的男神。

2004年春

学习
给颜峻

抓住这个脱口而出的词,
回想过去完美的时间,从来
恰当于理由,也不缺少完美的
解释。而一切贬义词都能被
赋予崭新的意思,应始终
善于把握尺度,和从头开始。
临风,但不招展,是一个
充满厌倦情绪的享乐主义者,
痴迷于尖刻的自我教育和
政治斗争的佝偻病人。怀念
与朋友们暴雨夜里饮酒的
时日,如今它们再也回不来。
亲爱的自由生活,亲爱的
冰凉、汗水、玩笑以及火焰。
保持婉约的风度,逢迎
陌生人时不动声色的娇嗔,
当迅疾的豪雨降临,则
挥动残暴的盾牌抵毁自己。
“那甚至不如一只无花果!”

2004年夏



一只狗被困在屋子里,只能有一种情绪,
而你的爱情正是如此,有着甜蜜的舌头,
有着尖利的爪子。但我尚不能说出一个字,
应当继续保持缄默,而我伸直了胳膊,
在寸许空间遨游,是一颗不可能落下来的
眼泪挂在眉梢,增添些须妩媚,抑或是
娇艳的妇人脸颊上的痣,眼色间风情。
然而你说汹涌的爱情将存在于日常,
平凡的时日将给我无穷的欢乐,是的,
这欢乐叫我沉迷。但你又给我一笔规范
(不妨说是一笔美妙的债务),无限期
偿还。你我之间,分不清“为虎作伥”
与“与狐谋皮”。我想为这爱情着一点
嫣红的梅花斑,你却看成是一个句点。

2004年夏

有时候,我拼命想要回忆

有时候,我拼命想要回忆起一些事情,
但又决定要把它们埋起来,从灰蒙蒙的
时间里滤出某些东西,但又不能拿到
阳光下晾晒。总归,我们胆怯,这世上
人们正学会更精彩的嘲笑,连同情也
带着些可疑。当我们卷起尾巴,却碰到
彼此年幼的眼神。倘若同来到黑夜里,
一缕微弱幽绿的电光也可照亮,而我们
究竟如此贫乏。但开始回避,你回到
寒冷,我回到郁热,同是森林中。点滴
细小念头温暖,你终是我冰冷的爱人。

2004年夏

欢饮

“会当临绝顶,
一览众山小。”

只一小杯,
足矣。
今当相聚,我们
啜饮掉一些
微小回忆。
宏大的正当宏大,
丝绵样欢愉
杂错朋伴之间。
趁好时光,
他们喧嚣之后
你来到我们中间。
你当在我们中间,
以浑厚吼音
震醒沉闷。
而忧愁也正是欢乐,
我要和你击掌,
我要和你击掌三百下。
然后在柏油路上
昏睡到露水
洒遍,栏杆拍断。
死亡是解放,
解放是第一回的醉,
也是一个智慧。
你想得太多,
而我要想得更少。
更少,一些些
留给下一杯。

2004年夏

解剖课

解剖床上的情人们,我向你们致意


凝固的赭石色肉糜色泽沉郁,
流淌向窗棂外的光亮。

孩子们正在弧型长廊下拍洋画,
瓦罐中的水越积越深,越积越冷。

下午时分,金鱼藻底浮起水泡
钟楼正投下阴郁的影子。

七里香、雨雾和淡蓝色的烟……
淡蓝色的烟飘过整个医学院。

踏朱红色地板“咚咚”作响,
解剖床上他们重叠着交合。

2004年春


正午的观察
为汪杨

不,我已经逐渐分不清楚在路上走路的人,和在树叶中穿行的骑士。
那些翡翠的马匹将他们的躯体托举起来的时候,他们扬起贵重的头,
好象要观察太阳,又好象只是要在那凌空的过程中思考一些东西。
而在树下的影子里穿行的人,翡翠的阴影投到他们脸上的时候,
他们似乎在透明中回忆起什么,于是,他们说:啊,一个白日梦!
那么,你应当看到了我。当骑士们闪电一样飞驰出一道明亮的光,
我因为惊诧而装出正在思考的样子,仅仅是一个念头就让我沮丧起来。
太阳正在烘烤着明亮的水的躯体,眼看着,透明就要模糊起来。
黄昏之前,要想再次辨认清楚这些神奇的事物,除非再来一道闪电。
我只好把那个摇头的人看成一个鬼魂,或者只是看花了眼。他们匆匆走过,
好象影子本来就是灰色的,好给他们的脑袋盖上盖子,像顶着一只蘑菇。
这滑稽的样子把周围照亮了。我才看见,其实对面空无一人。

2002年夏

星期天,我坐在玻璃上……

光照到地板上,反射,扎进一小片皮肤。
热也能是痛。敌人潜伏着接近我小小的领地,
带来他们的冷和甜。是那样甜,竟然也
能是咸与涩。那些在白炽灯下脱下外衣的人,
那些脱下内衣的人,不知道自己在动作的一瞬
扭动了。细小的腰,狭窄的臀。他们身体的
一小抹肉色,一小撮黑色,和红。扩大着,
倾斜进茫茫的白昼。这白昼里的旅行,滚烫地
穿过物质,穿过严密的逻辑。星期天,我
坐在玻璃上,坐在无边的翅膀上……回味
胆怯的话,菲薄的热情。不能融化的,仍旧
坚硬;阴影也没有可能抹去它的锋利。即使,
被一个个光斑晃花了眼,即使交叉的裂缝
拨动了脆弱的耳膜,这伟大的情种也不敢
掉头而去。不敢在这正午做夜间的啜泣。

2002年秋

这些画或多或少的虚伪……

这些画或多或少的虚伪,它们挂在墙上,
如同在凝视我们。我们在沙发上做爱,
在椅子上互相抚摸。这些画一直凝视我们。
它们或多或少是虚伪的,它们不能够
伸出手阻止我们,不能够用火焰或者水
赶走我们。来,我们到大街上来,或
钻进绿化带。这些在室外打太极拳的衰老者
或多或少的虚伪,他们及时地患上白内障,
在坚硬的壳后面凝视我们。这些送牛奶的工人
穿过我们起伏的胸膛,而我们感到被强风
刮伤的摇晃。我们逃窜一样的姿态来到沼泽,
在墨绿的草丛中做爱。我们用指甲抠掉
龟裂的颜料表面。总之,他们或多或少的虚伪。
他们不能看到这一切,他们不能看我们做爱。

2003年春

香山

人们出城乘车去往香山,沿路攀登着
漫长的路途,像水手登上有航向的海船,
一车摇晃的人享受拥挤,想象某种情绪,
忍受不尖锐的痛苦,像无怨言的牲口般。
是多么值得人沉醉的痛苦,多么轻微的
痛苦,多么不值得呼喊出的痛苦,是婴儿
所躺卧的摇篮,是晃动的国土,是地震。
也是一次毫无气味的风,和以往并无不同,
穿过盛满米饭的碗和碗之间,是不同的米饭,
是南方与北方的水稻步调一致呈现出尸体,
是温热的、无棱角的物体本质,是蔓延
于无规律布朗运动分子间不存在的空隙。
那差距理应存在,那想象中必然的区别
使感伤者能抱怨着,踢穿脚下的土地。
但并没有什么缝隙可使我们藏身,我们
隐身于人群,和他们一样。甚至可以说,
这其实是镜子里发生的自动粉碎事件。

2005年春

珠子
致肖开愚

他们正在我对面谈书和明摆着的年纪:
是的,年纪不小了,该冲破额头的
汗水以及年轻时油津津的肩膀上
儿子的闪烁之光,我们一拍即散!
(换句话说,我们一拍即合)。
对于传统,狡猾者选择委婉的合作。
我洞悉你的艰难,所有的女人都
心思洞明,你眉梢动荡呼吁来春天。
从沙子里淘金的人我不做,你的尾巴
攥在我手里,它老实的,丝毫不做挣扎。
我的手指也那么争气地坚定,坚定得
叫人叹息,还那么年轻,谁又没有
荒唐过,那么一时半会我们冷了。
冷也是好的,热并不好,应学会冷。
不转折,但折返身去取三分坚实。
这地里长不好庄稼,却生几株妖孽,
埋在土里是不好的,藏诸名山,山好,
我们却不好。你琢磨着时候,光阴
就流逝了,就流逝的时候我还在路上。
应赞这恰到好处的上路,路上我们
摘下殷红泼辣的樱桃,又甜又美,
我就是妖孽,你也是妖孽,拿我们
芦苇捆了来正好炎人的淡水珠串。

2005年春

感觉另一个人从对面走进你的身体
为张定浩

(感谢刘泽球的一个句子)

感觉另一个人从对面走进你的身体,
如同正午,一个人决定跳楼。
一个人从玻璃的背面起跳并失败。
热不能隔绝,正如疾病是热包裹的冷。
欲望喷薄而不能出。那漫无目的的人
喘着气爬上屋顶,被城市的薄膜覆盖。
此刻的压力,那层薄膜的压力,
几乎是美妙的。他看到波浪样的起伏,
人们吞咽着不适于消化的物体,
他们始终怀念,正午也是黑暗的。

2005年春

致——
给汪杨和我

安静地,我们将穿过虚无。
我打开一扇门,正如你所说,
这门将通向未来,通向
一个字。是,或者否,
但现在我们还无法知晓。
通灵者告诉我,要凝聚心神。
你却游离着,连意义也不
寻找,这一切好似一个圆环。
从最开始,我们向着一点
行进,所有人行色匆匆。
他们并非同行者吗?
你把钟声送进我的耳朵,
钟声里有那些正走路的人吗?
把热情浇灌在石头上,
它们必定开花,结果……
每一个字从齿缝中摔倒,
一级。一级。你磕着楼梯。
你用前额行进。毕竟
曾有人飞驰出一道闪电,
但那终究不是我们。
除非,现在已到终点。
这一切,好似一个圆环,
和所有行色匆匆的人一样,
找出那个字是困难的。

2004年秋

细小的门

我曾经在三层楼高的地方
看见过,细小的门
它在操场的对面
一堵孤立的墙上,墙是灰白色
当时,我闻到肥皂的香气

回忆那道门的时候
我形容它,是寒冷的
对,是凛冽的肥皂的寒香

四年前,我又看到了它
在一个晚上,经过了短途的奔跑
我来到一间教室,在一个女孩子身上
我看到了它,细小的门
在她的身上有着针尖一样的芒刺

这门,似乎和恋爱无关
它是我个人的门
只出现在某一个瞬间
我正沉浸在酸楚中的时候
它出现了,它从来没有敞开过
现在那堵墙已经不在了
我甚至不能清楚地看见它
但很清楚,它一直在
这细小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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