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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6-2-7 21:07

亨里克•诺德布朗德诗选 柳向阳译

诗人简介
亨里克•诺德布朗德(Henrik Nordbrandt),丹麦当今著名诗人。1945年生于哥本哈根近郊,以丹麦文创作,但自1960年代基本生活在土耳其、希腊和西班牙等地中海气候国家,近年返回哥本哈根居住。196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诗》,至今出版诗集三十部,另著有犯罪小说、童书、自传和一本土耳其菜谱。1980年获得丹麦文学院奖,1990年瑞典文学院北欧奖,2000年获北欧最高文学奖北欧理事会文学奖,2014年成为丹麦文学院院士。如今已被公认为欧洲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果仁蜜饯

在雅典,在伊斯坦布尔,我感到不安,
在贝鲁特也一样。那些地方的人
似乎知道某些关于我的事儿,
我自己却从不明白——
某些诱人而危险的事儿,
比如那座淹没的墓地,去年夏天
我们潜水进去寻找双耳细颈的陶罐,
一个秘密——模糊地察觉
当触目于街头小贩们的一瞥
突然间让我痛苦地意识到
我自己的骨骼。仿佛
孩子们塞给我的那些金币
是昨夜从我的坟墓里偷来的。
仿佛,为了得到金币
他们随意地踩碎了我脑袋里
每根骨头。仿佛
我刚刚吃的糕点
是因为我自己的血而变甜。





星座

午夜,在睡梦里我被蚂蚁入侵
它们把我抬上高山
再到更远的高原,又奔向新的高山……

黎明时醒来,我是一个星座
在一口井里,一个身影,正饮着
清凉的井水,从那已弃他而去的手里。




给内瓦尔

我的生命也已变得像一只龙虾
是的,一只龙虾
我用一根绳子牵着它散步,
因为它并不吠
而且知道深处的秘密。
我知道我是谁
因为龙虾属于我
而且龙虾知道它是一只龙虾
因为我用一根绳子牵着它。
而且我把人
分为四种:
那些只看见龙虾的
那些假装没看见龙虾的
那些把龙虾叫作狗的
和那些看着我
仿佛根本没看见龙虾的。




在火山下

我的生活,我的死亡之梦:
如果不是因为这四堵墙,
    这地板和阁楼,
那扇窗户将不可能半开着

青蛙的呱呱声也不会
让我在半夜里抬起眼睛
望向春夜的薄雾里
    白雪覆盖的火山。




水银

海上两座高楼间的一带月光
让我想起了水银,这落到世间的
非凡的金属,来自一个更冷的世界——
他们在那里用它制作神灵的形象。
他们倒入温度计的所有水银,我想,
肯定能填满一个没人能看到对岸的大湖。
这样使用这种漂亮金属,而不是
把它浪费在笨蛋上,岂不是真的更好?
——如果我们让绝症病人在湖面上
随意漫步,穿着他们的病号服,
有些坐在轮椅里,消瘦,因发热而颤抖,
每人都至少有两个相像的修女看护着——
她们戴着大白帽,像拉满帆的快速帆船。
即使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出来,
难道他们不觉得这是给我们的生命赋予意义的
一次有意义的死亡吗?我们会站在岸边,
用半是同情半是嫉妒的目光追着他们
当他们像基督一样行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挥舞着沾了血迹的手帕。




他们说灵魂不存在

他们说灵魂不存在
但当我看到
你在我灵魂上做的标记
我知道它存在:
烟头,玻璃杯留下的湿圆圈
皱巴巴的报纸
几乎褪色的橡皮章的戳记
和墨渍
使得甚至最不真实的
最透明的幽灵显现出来。
——像夜半时候
有人潜入
某个办公室
借着外面霓虹标志的光
把一份对神的起诉书整理好。




即使

即使我能把一生再活一次
同样的十字路口
无疑会把我带到同样的十字路口
且花样不会改变太多
仅仅让我的一条皱纹
有别于我今天的这些。

我的身体顶着我的脑袋
经历的无尽劳作
也将是同样。
正如今天我会感到
有两只耳朵是件不自然的事
且我将因为知晓我大脑的
结构和浓度而困扰。

我还会像今天这样拖着双腿
沉重得仿佛正经过湿漉漉的泥泞
甚至当我走在大理石地板上。
同样的女人们将为同样的理由
离开我
且正如今天我会很理解她们一样。

且正如今天一样清晰
我会忆起那个行刑人
当他脱下帽子
又悄悄地朝我挤眼睛
正如人们会欢迎一个老客户。




惩罚之梦

规则严厉,惩罚更令人生畏:
梦见牛的,要罚三天
在一个日光暴晒的采石场艰辛劳作,
梦见马的,五天。

凡是梦见湖边白塔的,无论是谁,
必须从塔上跳下
绕湖跑十二次。

诸如此类,花样百出。

性是闻所未闻。任何人违反
都要囚禁在一个叫“机器堂”的地方,
那地方我一点儿都不记得,
所以必定是更为严禁。

有轨电车奔跑不停,
总是车灯晃眼,车铃当当。
它们有些像警卫
虽然一个人先想到的是天使。
但那样说意味着砍脑袋。

最糟糕的是他们所称的“知识”:
规则和惩罚能如此精确地
互换,以至痛苦的击打
其时间、地方总是恰好在
当一个人忆起过去曾经如何如何。




梦见妈妈

在公汽站的雪里,我发现了妈妈,
暗,僵硬,
脆弱如一块煤
而雪又让我更眩晕。
当我能再次看时
从那团肮脏的烂泥中
她几乎无法辨认。
她想站起来,却不行,
而我无法够到她
因为我睡在一个远方的国家。

“如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说,
“当你说我们回来的时候
从来不是回到同一座房子
哪怕我们刚刚去了商店。
有些东西已经变了。别人已住在那里。
如果只是你们自己
那也没有区别。
东西已经被移走,形成了
一个扭曲的镜子,
也许是一个望远镜,
无论如何,我们看到自己
非常远,远。”

我没有回答,我的思想已经到了
那条狭窄的后街,
那里总是黑暗一片,地下室商店
在18号。“他们那里卖什么?
我必须弄明白,”我想。
“那后面的街道——叫什么?”
此时,那个公汽站的人
开始进入我,一个接一个。
他们的衣服是冷的,散发着
来自世纪上半叶的冬天的臭气,
他们的呼吸让我感到恶心。

那里的道路一分为三,去欧登塞 *
去墨西哥,和到十七世纪
我沿路走下,到一个黑暗的悬崖,
在闪亮的橄榄树下醒来,
那里到处是蝉——
必定是它的喧闹声让我梦见了
铁轨和金属的车轮。
还有美人鱼躺在我身边,
就我所记得的,她的头发里还有海草。

[*欧登塞(Odense),丹麦东部港口。]




莱夫卡斯岛*

光柱闪烁,并不托举什么。
但它最轻的触摸,把一切都变成盐。
我要一个影子,而你给了我一根钉子,
    又长又锈,又弯曲。
我要一张床,而你给了我一条路,
它切进我的脚,路愈高而切得愈深。
我要水,而你给了我苦酒。
在黑暗的圣像下,我拿一只失去光泽的大杯来喝。
我要死亡,而你给了我存活下来的金子。
我要一个故事,而你把我的自我给了我。
从水里,希腊举起它锋利的石头,
所以我们看到并给予感谢,又后悔所看到的。
在此的每一天,都花去我们在死者之地的一个世纪。

[*莱夫卡斯岛(Levkas),希腊岛屿,位于爱奥尼亚海中。]




卡尔杜齐*

诗人卡尔杜齐,他的作品我不曾读过,
关于他,我只知道他已死去,
但他却住在跟我斜对角的房子里。
夜里,随着河水的轰鸣
我的梦里填满了意大利诗节。
到了早晨,都已消失。
我无法做事,无法写一行诗,
只好不安地走来走去,清理
越来越乱的一团乱麻,
似乎每天都有一些人在走动,
虽然我独自一人。此刻,
填满我的梦的,都是无调性的诗节:
伴着喇叭,铃铛,和市场噪音
——后者来自你每天经过的广场。
到了早晨,我仍然记得它们。
但当我望着你,我开始认为:
那是卡尔杜齐对另外某个人的爱,
我在重新活过;是他的疯狂,我在遭受;
是他未写出的诗,我正在写。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我爱他
因为已经用了我的眼睛去看见
围绕着你的几乎不可见的光——
带着也许只有死者才会拥有的那种渴望。

[*卡尔杜齐(Giosue Carducci, 1835-1907),意大利诗人。]




螺丝

在梦中我发现了那根
把万物连接在一起的螺丝。

但我寻找螺丝的时候
说明书又不见了,
当我终于找到了说明书
一只齿轮不见了,
还有一个小工具,名字我已忘记。

我知道自己忙碌
但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知道我应该回去
但不知道回到哪里。

说明书是蓝的,插图
画着一个睡着的男人,
睡梦里他还在微笑。
那个齿轮,样子是一只通常的齿轮,
那个小工具也是一个通常的旧工具。
那根把万物连接在一起的螺丝
自然是罕见的,
但也不像你预想的那么罕见。

当我终于把它安装到位,
把一切装配完毕,
我发现我妻子已经离开了我,
而孩子们都已长大。
尚未支付的采购账单
在餐桌上堆积如山。

于是我把一切打碎,让一切重新开始。




丹吉尔*

渡船不可能有比这更好的名字了:
“破旧的红铅斑的伊本•白图泰” *
——它载着我们航向丹吉尔:
我们不属于那种游荡者,
乘船过去只是为了再回来。
我们是漂泊在外的移民,更愿意
安定下来,像尘土落在闪亮的棕榈叶上
或飞奔的斑马的背上,
在我们去伊本•白图泰故乡的途中,骆驼卷起
绿洲,和燃烧的夕阳。

那是圣诞前夜。但干三明治
是一顿盛宴,晴朗的天气
让我们看到欧洲的灯火
眨着眼,黯淡,融为一体,像牛奶
洒在海峡曲折的表面。另一边,
非洲有高房,大门和窗户
在水上朝我们奔跑而来,
伴着伊斯兰教的祈祷和呼喊,“真主至大!”

这黑暗比欧洲的更为潮湿,浑浊,
空气里有浓烈的气味:羔羊血,
孜然,鹰嘴豆,肉末,和粪便。

六天,我们走在沙漠边缘,
在街道尽头的阳光里走了很远,
穿过清晰的阴影,汗湿和冰冷:
一侧的建筑耸立在达喀尔,*
另一侧的建筑,在撒马尔罕。*

在酒吧,琴和鼓,
音乐和着让我们的舌头麻木的诗,
而诗中的画面,瞬间消逝
一当它获得明晰的形象。

仍然,当我们略带伤感地回到船上,
我们不是逃离的人;
而是那些人:因为他们,我们得以经历
他们炙热的雪屋:最终,我们不曾来过任何地方,
除了曾经旅行过,正如我们带着这些词语返回家乡。

[*1丹吉尔(Tangiers),摩洛哥北海岸港口。
2伊本•白图泰(Ibn Battuta,1304—1369),摩洛哥丹吉尔人,大旅行家,据说曾到中国。
3达喀尔(Dakar),塞内加尔首都,西非大西洋海岸港口。
4撒马尔罕(Samarkand),乌兹别克东部城市。]




双体船

你指着遥远海面上的某物——
那么远,在地峡前面,
机场的旁边。一艘双体船!
你说。但我评论说,
考虑到距离,
那东西就太大了。

在每一个红灯前,我们停下来,
遥望那个奇怪的形状。
后来,傍晚时,在城里面
再看不到它的地方,
我们还一直在谈论它:
你不愿轻易放弃你的双体船。

我们的谈话都是这样,琐碎
像许多谈话一样。然而
当我上了飞机,能清晰地看到
那不是你认为的东西,
我感觉,在离别的痛苦中,
有一点儿得意:你和你的双体船!

我一有机会就给你打了电话,
却忘了告诉你
那肯定不是一艘双体船。
“没关系,”
我后来跟自己说,
“我随时可以告诉她。”

下一次我准备了一张便条纸:
双体船就列在清单的开头。
你没有接电话,我后来才知道,
几个小时前你已离世。
昨天我又飞过水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
我希望飞机坠落,但它没有。
       你和你的双体船!




乌嘎,阿沙夫,贝切特

那个晚上我到了,绝望地
到了我最常去的酒吧
讲述了前一天
我女友的死亡。
他们在那儿,三人都在:
乌嘎,他出去买了花
要我随身带上
如果我去
事情发生的地方。
阿沙夫,他后来给了我一幅画,
还有贝切特,这个精神科医生
主动要帮助我
应对所谓的“悲伤”。
碰巧他们那天晚上
都在那里,他们三人
两年后被杀害
被一伙狂热份子
以神的名义烧死。

那些干枯的玫瑰
还放在我的车后厢里
阿沙夫的画
在墙上画框里变黄。
至于悲伤
令我惊讶:我可能已经学会了
这个词
那么多年以前
当时折磨我最严重的
是厌倦。




萨迪斯*

幽灵说话!
我学到的每个词
都有一双消失了的嘴唇
我发出的每个声明
都被笑声或哭泣抵触。

在萨迪斯的圆形露天剧场
我说了这些
当时我正试图用我的声音
淹没轰隆隆的暴风雨
并且说这个词,死亡。

成千上万的微笑
照亮了一排又一排
但其中没有一个
属于某一个人。
就在那时我明白了你已经在那里。

[译注]
萨迪斯(Sardis),小亚细亚古国吕底亚的首都,遗迹在今土耳其的西部海岸附近。




如果我们能用“回家”这个词
——亨里克•诺德布朗德诗歌简评

柳向阳 /文

作为当代丹麦诗人,亨里克•诺德布朗德“已被公认为他的祖国的真正杰出的诗人之一,不仅是他的时代,而且是整个20世纪。”[1] 但吊诡的是,他从1960年代离开丹麦,三十年居住在土耳其、希腊和西班牙等地中海国家。在诗歌中,更是有意识地拒绝丹麦元素,在其他文体写作中,对丹麦更是多加批评。早在1992年,丹麦文艺理论家吐尔本•勃劳斯特罗姆在介绍“丹麦抒情诗”时专门介绍了亨里克•诺德布朗德:“在我看来,正是这个不愿意作为丹麦人的诗人体现了丹麦人的特殊性格,他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一个有音乐天赋的人,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一个失意的情人,难以接近而不冷漠。”[2] 无论如何,这个当代丹麦诗歌的杰出代表都是一位另类的丹麦诗人。

亨里克•诺德布朗德(Henrik Nordbrandt)1945年3月21日生于哥本哈根近郊,那时第二次世界大战尚未结束,丹麦在纳粹德国占领之下。碰巧他出生一小时后,发生了盟军对哥本哈根市区一个德国军事中心的著名轰炸,所以有人提到他的“战争阴影中的童年”。他后来写过多首与战争相关的诗作,如《德国士兵的坟墓》、《科索沃战争笔记》、《内战》、《地方新闻》,表明了他对战争的关注。

在战后的丹麦,亨里克是个“问题儿童”,缺失父母关爱,疾病缠身,度过了不快乐的早年生活。他有一个遥不可及的当海军军官的父亲,和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母亲,父母明显对他照顾不够。他在1999年谈到他的童年时说:“我大概是被父母忽略了。”[3] 他不喜欢学校,不愿意学习读写,甚至无法注意听讲,经常逃学,呆在树林里玩,到了冬天就生病,整天躺在床上。让人想起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上学退学随随便便,往往到足球棒球季才去上学,一到体育淡季就退学回家。
当然,小亨里克冬天确实是病了,主要是耳鼻喉慢性感染。他还一直被认为是智力发育迟缓,直到五年级时,他被送到学校的心理医生那里,医生说他跟别的孩子一样聪明,甚至更聪明。他只好说,好吧,我不能再笨了。从此开始用心学习,尤其是数学和写作。
诺德布朗德不喜欢上学,似乎更难以合群。据说小学时常带着小刀防身,中学时有一次因为被法语老师恐吓,干脆朝讲台上扔了一把椅子,一走了之。16岁时,因为厌食症,体重只有39公斤,而且总是梦见骷髅跳舞,一度住进了国立医院精神病房。这让我想起16岁的露易丝•格丽克因为厌食症高中未毕业就离开学校,开始七年的心理分析治疗。
诺德布朗德中学毕业后进入哥本哈根大学,挣得学士学位后继续学业,学习汉语、土耳其语和阿拉伯语。其间在一家艺术学校遇到了两名对他产生终生影响的老师:丹麦作家、诗人、丹麦现代派文学的中心人物波尔•博鲁姆(Poul Borum)和他的妻子、诗人英格尔•克里斯坦森(Inger Christensen),他的终生职业方向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1966年,21岁的诺德布朗德出版了第一部诗集《诗》,显示出他的诗艺和天分。他的一位英译者曾以这部诗集里的两行为例,分析他赋予隐喻的丰富内涵:“风把我的衣服从敞开的窗户里刮走 /我来不及看清谁穿上了它。”首先,这两行初看只是诗人奇怪的感知——他看到自己像一只刚脱了壳的昆虫,正在回望自己的壳——但这两行还在仿写隐喻,因为它们把两种不同的事物,即作为述说人的“我”和被述说的“我”,联系在了一起。[4]
第一部诗集出版后,诺德布朗德第一次去希腊旅行,不久就离开学校,离开丹麦,开始了他的自我流放。从1960年代离开丹麦,30年居住在地中海国家,主要是土耳其,还有希腊、西班牙、意大利。诺德布朗德在1995年解释他远走地中海是因为当地的文化和气候:“离这儿不远就是希罗多德的出生地,再过去300多公里,苏格拉底在那儿形成了一种反映了这种风景的观点:这儿是光,那儿是影,没有模糊地带,没有非理性恶魔的孕育地。” [5] 明白地表明了他对希腊文明的向往。
与此对应的是他对丹麦的抵触,正如他多年来以对丹麦的批评闻名。他说:“我对丹麦不舒服。我真想哄自己说我喜欢它。哥本哈根……像一座监狱。”当然还有成长环境导致的精神方面的原因,诚如他在后来所说:“我一直感到无家可归,但只有在一个你没有家的地方,这种感觉才更让人满足,这里有某种逻辑。” [6] 异国他乡,漂泊不定,结婚,离婚,女友离世……笔者似乎看到了一个丹麦版的杰克•吉尔伯特。

2006年出版的《斯堪的纳维亚文学与戏剧史词典》列举了他的重要诗集:早期如《七个沉睡者》(1969)、《乌贼颂及其他情诗》(1975)、《玻璃》(1976)、《神的房子》(1977)、《亚美尼亚》(1982),悼念伴侣英格丽的诗集《遗忘之地》(1991)、《天堂门口的蠕虫》(1995),与童年相关的诗集《以梦为桥》(1998)。2015年的一份报道中说从1966年至今,诺德布朗德出版的诗集超过了三十本。
写诗之外,他还写作侦探小说、随笔、自传、童书、电影剧本,甚至还出版过一本土耳其食谱。近年来仍然新作不断,2010年出版诗集《我们丹麦》、悬疑小说《圣诞节秘案》,2012年出版诗集《3½D》,2015年出版了诗集《时差》,显示他的创作力仍然旺盛。
多年来,诺德布朗德的诗歌写作备受关注。三十岁不到,他已经成为丹麦的重要诗人。此后更是获得多种诗歌奖项和资助。1980年,诺德布朗德获得丹麦文学院奖,1990年获得有“小诺贝尔奖”之称的瑞典文学院北欧奖,2000年获北欧最高文学奖北欧理事会文学奖。2014年成为丹麦文学院院士。荣誉备至,同时,他的精神和实际生活也有非常大的变化。
诺德布朗德近年终于返回丹麦,居住在哥本哈根,和结婚不久的妻子、从中国领养的四岁的女儿一起生活。他说,“我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他寻找童年时喜欢的地方,希望与童年和解,不再做游子,不再做愤青。“你可以称之为治疗。”他在2010年接受访谈时说,如今前所未有地幸福,“我甚至有一点儿布尔乔亚了。” [7] 他曾在一首题名《回家的路上》的诗中写道:“如果我们能用‘回家’这个词”。看来,他确实能用“回家”这个词了。

亨里克•诺德布朗德是用丹麦语写作的丹麦诗人。说到丹麦,许多人马上想到安徒生童话,想到“卖火柴的小女孩”,尤其是小女孩划燃火柴的画面……碰巧诺德布朗德也有一首写划火柴的短诗,《一种生活》:

你划一根火柴,它的火焰如此炫目
你无法找到你在黑暗中正寻找的东西
而火柴已经烧到你的手指
疼痛让你忘记了你遗失了什么。

这首诗中的“你”,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他划亮了一根火柴,一时间走了神,烧了手……当然,我们也可以把“火柴”看作诗歌天赋的隐喻,由此可以比较杰克•吉尔伯特的短诗《非难诗歌》。我更关心的是,这首诗中拥有火柴的“你”,和自我流放在异国他乡的诗人亨里克•诺德布朗德有几分神似?
他有一首诗《十一月,手的颤抖》,其中的描述也颇有些夫子自道的意味:

他,那个坐着等待死亡的人,是我。
他,那个不能信奉死亡的人,是我。
他,那个快活地活到现在的人,是我。
他,那个不能相信自己已经生活过的人,是我。

旅行是诺德布朗德诗歌的主要题材。三十年浪迹异国他乡,书写自己的旅行生活是自然不过,但他并不倾向于写实,更多是从感受出发,或是在想象力的层面运作,凌空高蹈而不失坚实,着意在生、死与爱。比如早期诗作《果仁饼》开篇写道:“在雅典,在伊斯坦布尔,我感到不安,/在贝鲁特也一样。”如那首《莱夫卡斯岛》所写:“我要一张床,而你给了我一条路/……/我要死亡,而你把我的自我给了我。”似乎,在路上就是他奉的使命。由此,在旅行中感受旅行,知晓旅行对于一个诗人的意义,诚如《丹吉尔》一诗的结尾所写:“最终,我们不曾来过任何地方,/除了曾经旅行过,正如我们带着这些词语返回家乡。”
他长期旅居的希腊、意大利属于欧洲南部,南部的意象如太阳、大海在诺德布朗德的诗作中反复出现,自无需多说,反倒是丹麦的元素是他的诗歌中极为少见。诺德布朗德的旅行写作固然是来自他的现实和内心,但他是一个现代诗人,我们还希望从现代诗歌的角度观察他的旅行主题。倒是有评论在讨论他的现代性时,一笔点出了他的谱系学来源:“诺德布朗德的旅行主题,直接承续自波德莱尔和兰波,但东地中海的传统也能在他的诗歌中追索到。”[8] 而长期的浪迹异国,故乡反倒显得遥远而陌生,成为另一种异化,如《回家》一诗所写:

你的父母
已经成了别人的
父母,
和你的兄弟姐妹的、邻居的父母。
邻居
成了别人的邻居,
而别人住在
别的城市。
在别的城市,他们返回
就像你一样。
而他们再找不到你
就像
你找不到他们。

爱情题材在诺德布朗德的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但他极少将个人生活的事实带入他的爱情诗。《牛津当代文学指南》中提到“他的爱情诗避免浪漫的陈词滥调,植根于他者在场的坚实的意识上。”[9] 并引用了他的爱情诗“如今我不能再把你 /作为我爱情诗中的玫瑰/ 你更大,更美丽/ 你更是,更是你自己。”这里译者愿意引用另一首短诗《在以色列广场》:

我但愿你从不曾到来
夜晚也就永不会逝去。

我但愿你从不曾留下
早晨也就永不会到来。

我但愿一直没到夏天
夏天也就永远在路上。

诺德布朗德的爱情诗中最重要的一首是《双体船》,收录于诗集《天堂门口的蠕虫》(1995),是关于他四年前的爱情悲剧。原来,诺德布朗德曾两次结婚、离婚,后来遇到了他的真爱、小他18岁的伴侣英格丽,心思归宿,谈婚论嫁之时,英格丽突然死于血栓症,时年28岁。这件事对他的人生有极大的影响,也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他的诗学,他将“不在场”引入诗歌,与“在场”并置。按照诺德布朗德的传记作家勃列斯多夫的说法,这首诗“第一次将‘不在场’从美学和哲学范畴变成了存在范畴。”[10] 进一步地将得与失、实与虚并置,发展出一种虚无的玄学,如那首《螺丝》所写,当“我”终于把一切装配完毕,却发现妻子已经离去,孩子都已长大,于是“于是我把一切打碎,让一切重新开始。”
诺德布朗德早年学习东方语言,包括汉语,在他早期创作中,有一首《透过希腊的雨,在土耳其咖啡里看到的中国》,而另一首短诗《内战》,也颇值得和中国古诗并置阅读:

月亮找不到
它来照什么。
白灰从房屋脱落。
河床干涸。
年轻的寡妇已经忘了
如何张望。

中国写月的诗词多矣!“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淮南皓月明千山”……饶是如此,当读到他的那首《内战》:还是非常震惊!(但实在不想译出“照耀”一词!)其实仅仅前两行,已是一针见血,足以在众多写月的诗歌中占一席之地。后两行取径与小杜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类似,而沉痛过之。

除了早期的两位老师,诺德布朗德的主要影响来源是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瑞典诗人贡纳尔•埃凯洛夫(Gunnar Ekelöf,1907—1968)、希腊诗人卡瓦菲斯(C. P. Cavafy)。要提及的是,早在1980年代,北岛译《北欧现代诗选》(湖南人民出版社)即收录他的八首诗作,近年董继平兄有数十首译作见刊。而诺德布朗德的个人资料,即是在英文世界也不多见,笔者辗转查找,难免鲁鱼亥豕,聊以抛砖引玉而已。最后,引用他关于写作的两行诗结束这篇短评:

我从不思考花朵,但思考最后的每朵花。
我从不思考人,但思考我看见的每张脸。


[引用来源]
1.        Jan Sjåvik.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Scandinavian Literature and Theater. Scarecrow Press, 2006. p.202.
2.        吐尔本•勃劳斯特罗姆:“丹麦抒情诗”,《外国文学》,1992年第6期。
3.        Nordbrandt, Henrik (2015): forfatterweb.dk.
4.        Thom Satterlee. “Translator’s Introduction,” The Hangman’s Lament: Poems by Henrik Nordbrandt. Green Integer, 2003.
5.        R. Victoria Arana. The Facts on File Companion to World Poetry, 1900 to the Present. Facts On File Inc, 2008. p.317.
6.        Nordbrandt, Henrik (2015): forfatterweb.dk.
7.        Henrik Nordbrandt. “I have been too acidic.” Politiken, Sept 24, 2010.
8.        Astradur Eysteinsson and Vivian Liska ed. Moderns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2007. p.859.
9.        John Sturrock. The Oxford Guide to Contemporary World Literature. Oxford UP, 1996. p.351.
10.        R. Victoria Arana. The Facts on File Companion to World Poetry, 1900 to the Present. Facts On File Inc, 2008. p.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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