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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5-8-14 10:13

建筑街垒 (12首) (波兰)安娜•斯维尔 李以亮 译

建筑街垒 (12首)
(波兰)安娜•斯维尔
李以亮  译

修筑街垒

我们都害怕当我们在枪火下
修筑街垒。

酒馆老板,女珠宝匠,理发师,
我们都是胆小鬼。
那做女招待的小姑娘倒地了
当她拖一块垫路石的时候,我们怕极了
我们都是胆小鬼——
看门的,售货的,领养老金的。

那药剂师倒地了
当他拖一个厕所门板的时候,
我们更怕了,那干走私的女人,
女裁缝,汽车司机,
我们都是胆小鬼。

那来自感化院的少年倒地了
当他拽一只沙袋的时候,
你知道我们真是
怕极了。

尽管没有人强迫我们,
我们却筑起街垒
在枪火下。


那个小顽皮

早晨当他在门口
弄汽油瓶的时候
看门人疯了似的朝他赌咒。

那个小顽皮
一直在向他吐舌头。

晚上士兵们把他带回来的时候,
他已点燃一辆坦克。

现在看门人在更轻声地赌咒,在院子里
他在为那小顽皮挖一个小洞。


市长说
(纪念安娜•雷蒂尼斯卡)


“命令必须在一小时内送达,”
市长说。
“不可能,外头是一座活地狱,”
少尉说。
五个徒步通讯的女孩出发了,
有一个,穿过了封锁线。

命令在一小时内被送达。


最后一滴空气

恋人们要死了
埋在地窖的乱石中

没有更多的空气
死神
忘了前来
谁给了谁
最后一滴空气。


用手榴弹对付机枪掩体

他们停止了射击,中尉,
给我一只手榴弹,我先上,
我个子最小,他们不会发现我,
我会像一只猫趴在肚子上,给我一只手榴弹。

像一只猫趴在肚子上,穿过泥坑,
手握一颗手榴弹,慢些,慢些,
我的心重重地跳或许他们听到了,
帮帮我,上帝,慢些,慢些,
像一只猫趴在肚子上,近了,近了,
哦上帝,更近了,更近了,
拔掉保险栓,快闪开。

她闪开了。德国人那里
一声爆炸。


飞机

不是德国飞机,
它们是来帮我们的,
我们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现在只有越来越少活着的眼睛留下来了。

高射炮
轰鸣
这使我们相信
它们不是德国飞机。

我们举起双手,
用双手
试图保护我们不死
那些飞机,它们不是德国人的。


等待枪决

每一秒
我的恐惧都在越来越大
我强大
如每一秒的恐惧
我是整个宇宙的恐惧
我是
这宇宙。

此刻
我站在墙壁前
不知道是该闭上眼睛
还是不闭。

此刻
我站在这堵墙壁前等待被枪杀。


当你朝我开枪

这一秒
我们看着彼此的眼睛。
这一秒过去
你就会朝我开枪。

死是难的
开枪是难的
我的眼睛里有恐惧
你的眼睛里有恐惧
你想通过
朝我开枪
杀死这两种恐惧


和母亲们的谈话

他即将去俘虏营仿佛背负着
手下那些小伙子们已被杀死的身体。
他轻声重复着,没完没了地重复着
他们十八岁的名字,
他看着母亲们的眼睛,她们看着他。

“你的儿子在保卫街垒时被杀死了
街垒不在了,你的儿子保卫我们的房子
房子化为了沙砾。
你的儿子在保卫这条街道时被杀死了
街道不存在了。
为了那些砖,石子,沙砾
他们付出了身体。
我把他们带入了死亡
而我活着。”

德国人说着:快,中尉,
去俘虏营。
但他不能走得更快,他背负着他的
小伙子们的身体。


他们十二岁

他们俩儿去缴一个宪兵的枪
一个往他眼里扔沙子,另一个
去抢那枪套里的手枪。

那晚只有一个带着一把手枪回到妈妈那里。


那瘦个子年轻人

那瘦个子的年轻人高约六英尺
来自鲍维塞尔不懂忧愁的工人
经历了
泽尔纳大街的生死战斗,在那间电话亭,
我为他换腿上的
绷带,伤口裂开来
他疼得直哆嗦,他大笑。

“战争结束后,
我想请你跳舞,小姐。
算我请你。”

三十年来
我一直在等他。


隔着门的交谈

早晨五点
我敲他的门。
隔着门我说:
在斯里斯卡大街的医院
你们的儿子,一个战士,就要死了。

他半开了门,
并不移开锁链。
在他身后他的妻子
在发抖。

我说:你儿子想要他妈妈
去一趟。
他说:他的妈妈不能去。
在他身后他的妻子
在发抖。

我说:医生允许我们
给他点酒。
他说:请等一下。

隔着门他递给我一瓶酒,
关上门,
插上第二道锁。

门背后那位妻子
开始尖叫,像在分娩。


站在“生命”和“爱”一边
——关于安娜•斯维尔和她的诗

安娜•斯维尔(1909-1984)是波兰著名诗人。她本名安娜•斯沃尔什琴思卡,1909年出生于华沙一个画家家庭;她的家境虽然不富裕,但童年生活仍然是快乐的,她常常在父亲的画室中玩耍。长大后,为了读书,也为了分担父母的重负,她自己出去靠打工挣钱。在大学里,她专业学习中世纪波兰文学,三十年代开始发表诗作,并于1936年出版了第一部诗集,主要是一些短小的散文诗;灵感和意象大都来源于各类艺术品,具有比较强的唯美倾向。

1939年纳粹德国入侵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德占时期,她当过女招待,也在地下刊物上发表过作品。在1944年8月华沙起义中,她担任起义军护士,被捕后仅在被处决前一小时死里逃生。战后她一直生活在克拉科夫。50年代之后她几乎从诗坛消失,60年代后期才复出,先后出版诗集《黑色的文字》(1967)、《风》(1970)、《我是一个女人》(1972)、《修筑街垒》(1972)和《快乐如狗尾巴》(1978)等。她的这些诗作受到评论界的重视,先后获得波兰部长会议主席文学奖(1973)、克拉科夫市文学奖(1976)和教育部奖章(1977)。她在1984年出版了最后一部诗集。这一年因身患癌症去世。

米沃什很早就发现了安娜•斯维尔的诗歌。他在生活于加州期间,就开始与美国诗人莱昂纳德•内森一起合译她的作品,并先后出版了《修筑街垒》(1974)《快乐如狗尾巴》(1985)《丰满如太阳》(1986)《与我的身体谈话》(1996)四部诗集,在英语诗歌界产生了广泛影响,被认为是二十世纪一位重要诗人。

《修筑街垒》是安娜•斯维尔的代表作。在这组回忆和反思战争的诗作里,诗人讲述了一系列真实的故事,都是作者久藏于心的亲身经历,经过了时间的淘洗和过滤。它们也是作者一直就想写的作品,但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形式;直到三十年后,她终于发现,以最简练、简练到近似白描的方式,才是最适合这些故事的表现形式。这组作品看似不具文采,却有一种洗尽铅华的大美;因为作者选取的细节极具典型意义,教人读之过目不忘;又因为作者将深沉的情感隐藏在文字之下,读后还有长久思之的空间。比如,她写修筑街垒的人,个个都是胆小鬼,却能在枪火下筑起街垒;她写一个男孩子平时就是一个“小顽皮”,当他牺牲后,看门人却默默为他在院子里“挖一个小洞”;她写掩埋在地窖中的恋人,什么也没有了,却在相互依存,不知道“谁给了谁最后一滴空气”…….每一个小故事和细节里,都能读出作者饱满的感情:对笔下人物的爱,对生活的爱。因此,读者才更能真切地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性,更加痛恨剥夺这一切的“魔鬼机器”。

安娜•斯维尔绝不只是以题材取胜的作者,她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到毫无痕迹的程度。《隔着门的交谈》在讲述了一个牺牲者父母的胆怯后,结尾异峰突起:

隔着门他递给我一瓶酒,
关上门,
插上第二道锁。

门背后那位妻子
开始尖叫,像在分娩。

失去儿子的父亲,在冷漠的外表和胆怯下,隐藏了多少无奈和痛苦,而他的母亲,这时候的“尖叫”,诗人说“像在分娩”——神来之笔!一个即将死去的生命,顿时与他的降生联系到了一起。在整组诗里,作者的才华表露无遗,往往在短短几行里蕴含了丰富的思想和情感。

在整个华沙起义中,波兰失去了二十多万优秀的儿女,城市化为废墟。这牺牲是巨大的,这伤痛是时间也无法抚平的。

《那瘦个子年轻人》以节制得近于压抑的情感,表达了作者深切的怀念:

那瘦个子的年轻人高约六英尺
来自鲍维塞尔,不懂忧愁的工人
经历了
泽尔纳大街的生死战斗,在那间电话亭,
我为他拆换腿上的
绷带,伤口裂开来
他疼得直哆嗦,他大笑。

“战争结束后,
我想请你跳舞,小姐。
算我请你。”

三十年来
我一直在等他。

毫无疑问,安娜•斯维尔是一个对人类有大爱、对生活有深爱的人;作为华沙起义的幸存者,她更加理解了生命存在的价值、生活的意义。所以,在《修筑街垒》之外,她还创作了大量火热、大胆的爱情诗歌,尤其是直接书写女性身体的诗。反战和热爱和平,讴歌爱情和生命,赞美造物的神奇,真是一体两面,再自然不过了。

但是,在现代文学的背景下来看,安娜•斯维尔的选择是“不讨好”的,不容易被人喜欢的,因为我们知道,整个二十世纪的现代派文学,高高飘扬的,是荒诞派、黑色幽默的旗帜。安娜•斯维尔,穿过战争的硝烟,曾经与死亡面对面,但她最后站到了“生命”这一边,在她的旗帜上,仍然大写着“爱”——爱是一部大书,爱比残暴、死亡更孔武有力——爱使生活不朽。谁能说,这不比荒诞哲学更深刻?

米沃什从她后期的诗集《与我的身体谈话》里,看出她的中心意旨是——“肉体。爱与狂喜、疼痛、恐惧、害怕孤独、分娩、休息、敏感于时光流逝,或将时间压缩进一个瞬间的身体”。在一首题为《在加勒比海一座岛上翻译安娜•斯维尔》里,他有这样的理解:

最后一次见到你时
我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不喜欢你
也不喜欢你的诗。一头那样长而密的白发
你可以骑上扫帚,将一个魔鬼引为情人了。
而你自负地宣讲着
你的脚趾、脉搏、大肠的哲学。

诗的定义:无论我们做什么,
欲求,爱,占有,受苦,
总是只有片刻的功夫。
一定存在别的什么东西,真实而稳固。
尽管无人知道永恒是什么。

而身体是最神秘的东西,
尽管它是那么易朽,却意欲纯粹,
从那大叫着“我”的灵魂,获得解放。

安娜•斯维尔,一个玄学诗人,
倒立于头顶时,她感觉最好。

米沃什从女诗人最直接、最具体的表达里,看出了常人难以看出的深度,玄学的深度。没有比这更好的理解了。我只能说,最好的诗,找到了它最好的读者。

安娜•斯维尔在波兰诗歌乃至世界诗歌里,都是一个独特的声音。她令人难以企及的艺术境界,也许从《在一块草地上》这样一首仅有三行的诗,就能充分证明吧:

一朵白色雏菊
和我紧闭的双眼。
它们为我们抵御这个世界。

幽谷幽兰 發表於 2015-9-8 08:38

马老师贴来的这些外国诗歌,对影像诗歌是巨大的贡献!

幽谷幽兰 發表於 2015-9-8 08:38

没有借鉴,就没有提高啊

幽谷幽兰 發表於 2015-9-21 10:03

这一组,深深把我的心脏击痛了!!!

幽谷幽兰 發表於 2015-9-21 10:36

再次谢谢马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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