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西米克诗选（18首） 冯冬/译
查尔斯•西米克诗选（18首）冯冬/译
“存在与沉默”：西米克的诗 查尔斯•西米克（Charles Simic）于1938年出生于南斯拉夫的贝尔格莱德，从小目睹战火弥漫的家园。他父亲曾遭盖世太保逮捕，他在一篇回忆录里提到：“一天夜里，盖世太保来抓我父亲。我正睡觉，突然强光把我照醒，他们乱翻东西，弄得很响。我父亲已穿好衣服，喃喃低语，可能在说笑话。他就是这样，情形再艰难，他总努力显得幽默。他们带走他后，我又睡着了。”在暴力与独裁面前，诗人并没有激动地大喊，而是沉默不语：“我又睡着了”，部分因为他那时还小，不完全懂发生了什么事，部分因为心理创伤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发作。总之，战争并没有立刻激发控诉性的言语，而是穿透入西米克的潜意识里，以致他后来的诗作充满残缺的人与物：盲人，瘸腿，驼背，三个指头的侍者，没有眼睛的鸟，洋娃娃的空眼眶，开裂的墙壁等等。西米克用沉默去烘托战争的恐怖，用无声黑白电影的手法展现战争的存在。《战争》一诗中，一个与辛德勒名单相反的死亡名单出现在“初雪的夜晚”，并且被一个女人（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或失去丈夫的妻子）“颤抖的手指”所历数。结果发现，“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战争没有幸存者，活下来的人，他们以后的日子，就像一支前进的“幽灵军队”（《不死》）。《战争》一诗的各个细节并不直接指向战争，而努力去营造不确定的恐怖气氛。所以诗评家海伦•文德勒认为：“你逃不出西米克的诗，进去之后，你就被监禁在那毫不妥协、无法拯救的世界里。”西米克是冷酷的，他用沉默构成一个无声的世界，在其中展现暴力的本质：“付费频道上，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 饥渴地接吻，撕扯对方衣服 / 我把音量关掉，一片漆黑 / 除了荧幕上有 / 太多的红色，太多的粉色。”（《天堂汽车旅馆》）这首诗开头谈论战争，但第三节突然转向现代媒体对快速性满足的宣传，以及诗人对这种宣传的某种无声的旁观。暴力行为被装上消声器，诗人将自己的听力剥夺，让其视觉独自承受喧闹的重压，以产生类似“通感”的效果。人类的动物性本能像卡通画一样在荧幕上呈现，像贝克特无声的荒诞剧一样被搬上舞台。有时，西米克叠加视觉与听觉的丧失，以揭示一种无光无声的黑暗存在：“你将像盲人看一部无声电影”（《当我祖母还是个小女孩时吉普赛人告诉她》）。盲人无法看电影，只能去听电影，但恰巧又是部无声电影，于是客观世界/现象变得完全陌生，不可理解。 除了战争与暴力，老年化（aging）也是西米克关注的对象。人年纪大了，似乎更倾向于沉默。《老年夫妇》一诗中，老两口产生自闭症倾向。整首诗除了作为模糊背景的雨声，没有其他听觉意象，两人之间没有言语交流，而且晚上不开灯，又是西米克惯用的视觉听觉双重沉默的手法。结尾是女的去开灯（忍受不了黑暗与死亡的压力），而男的伸出手去触摸她。这个盲人形象充分揭示老年人的孤独无助。在《白头学生》一诗中，老年人同样“不开灯”，所以“远处的窗户 / 像黑板一样黑”，而两个听觉意象则是“自己的心跳”和“墙里耗子的声音”。老年人听觉的敏锐与可听事物的稀少形成反差。老年人在自我倾听与对虚无与死亡（耗子的声音）的倾听中，表达出人在世界面前的沉默。 西米克一家于1954年移民到美国。他就读于芝加哥大学和纽约大学，曾在加州州立学院执教，后在新罕布什大学任英语教授和写作中心主任。他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写诗，先后出了十多本诗集，包括《解除沉默》（1971），《回到被一杯牛奶照亮的地方》（1974），《冥河渡人的宇宙学》（1977），《简朴》（1982），《乌托邦及附近地区的天气预报》（1983），《未完的布鲁斯》（1986），《上帝与魔鬼》（1990），《旅馆不眠夜》（1992），《地狱中的婚礼》（1994），《遛黑猫》（1996），《稻草人》（1999），《夜间野餐》（2001）等。他得过不少美国国内的文学奖，其散文诗《世界并未终结》（1989）获普利策奖。2007年，西米克被推选为美国第15届桂冠诗人，国会图书馆馆长说推选理由是“他具有惊人的原创性。他很难形容，他的诗有梦的性质，所以他诗里的现实与我们眼睛耳朵感受的现实很不一样。”海伦•文德勒这样概括西米克的风格：“他从民间传说与神话中汲取了黑暗的力量，以简约低调的诗歌唤起童年的战争年月。”而西米克则认为自己的任务在于“转译那不可转译的：存在与沉默”。 （《诗歌月刊》2008年12期下半月）
战争 一个女人颤抖的手指 历数伤亡名单 在初雪的夜晚 屋子很冷，名单很长 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恐惧 恐惧从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 无人知道 如一片树叶把它的颤栗传向 另一片 即刻整棵树开始颤栗 没有风的痕迹 晚上下棋 我父亲生气的手 把黑方王后举得高高的 听见脚步声 有人在雪中行走 古老的声音，也许蒙古人又在迁徙？ 也许我们又要把处女 吊死在树丫上？又要洗劫教堂？ 在大雪里强奸寡妇？ 也许，是时候了 再次回到森林与雪地独居 徒手搏杀野狼 直到我说的这种语言 的最后一个字，最后一个声音 被遗忘 惩罚性建筑 学校，监狱，州立孤儿院 我走在你灰色大厅里 站在你最阴暗的角落 我的脸靠着墙 杀人犯坐在第一排 小疯子奥菲利亚 在黑板上写下日期 刽子手是我的好朋友 他已穿上黑色 墙壁裂开，剥落 窗户竖着铁栏 男孩孤独一人 老教师带上他的眼镜 连一个裸露的灯泡都没有 红色夕阳的屋子里 轮到永恒说话了 我们听得透不过气来 尽管我们的心 由石头做成 浪子 清晨的黑雨 快要落到 监狱与学校的院子里 同时也落到 我母亲和她那条老狗身上 她拖着父亲星期天那双鞋 走得多慢啊 她身旁的狗 每跟上一步 就浑身颤抖 我剃光了头 在另一个角落等候 我的脑子像雨中的麻雀 跳跃着 我一直注视她，替她担心 每件事都成为仪式 成为秘密电影 几小时后她出现在窗口 摆好空碗 把勺子放在桌上 然后退出 好让白天过去 好让夜晚降临 降临到空碗 空房间，空屋子 而雨一直 敲打着大门 旅馆不眠夜 我喜欢我的小洞 窗户对着砖墙 隔壁有一架钢琴 每月有几晚上 一个瘸腿老头会弹奏 “我的蓝色天堂” 大部分时候很安静 每间房内的蜘蛛穿着厚衣 在烟圈与梦幻的网中 捕捉他的飞虫 太黑了 在刮胡子的镜子前我看不见自己的脸 凌晨五点，有人光脚上楼 是那个“吉普赛”算命人 他在拐角有间店铺 晚上做完爱 现在去上厕所 此刻传来孩子的哭声 好近啊，我想 一会儿我自己也哭起来 天堂汽车旅馆 无数人死了，每个都是无辜的 我呆在自己房里，总统 谈论战争，像谈论春药 我在惊奇中睁开眼 镜子里，我的脸像一张 两次作废的邮票 我过得不错，但生活也挺可怕 那天有好多士兵 好多难民拥挤在路上 自然，一只手轻轻一点 他们全都消失了 历史舔着血淋淋的嘴角 付费频道上，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饥渴地接吻，撕扯对方衣服 我把音量关掉，一片漆黑 除了荧幕上有 太多的红色，太多的粉色 当我祖母还是个小女孩时吉普赛人告诉她 战争，疾病，饥荒最喜欢你这个小孙女 你将像盲人看一部无声电影 你将把洋葱与自己的心 一片片切到同一个煎锅里 你的孩子将睡进绳子绑起来的箱子里 你的丈夫将每晚吻你的乳房 仿佛那是两座坟墓 乌鸦已经在打扮自己 为你和你的家族 你的大儿子将躺下，抬不起手 面无笑容，嘴上爬满苍蝇 你将羡慕你遇见的每一只蚂蚁 还有路旁的每一根杂草 你的身体与灵魂将坐在不同台阶上 嚼同一块口香糖 魔鬼说，小乖乖，你卖不卖？ 抬棺材的人会给你孙子买玩具 你死前躺在床上，你的脑子 像大黄蜂窝 你将祈祷上帝但上帝会挂出牌子 请勿打扰 别再问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凌晨三点的声音 是谁把罐装的笑声 放进我十字架上受难的一幕？ 玩具娃娃头 你是谁的魔鬼？ 谁的上帝？我询问 那张埋进沙里的 涂成彩色的嘴 一只沉思的海鸥 作了简短评估 然后点点头 踮着脚走开 黄昏时，一两只萤火虫 探测它的眼眶 后来半夜时 我听见耗子声 叉子 这怪东西肯定是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像食人族脖子上 挂的鸟脚 你把它抓在手里 你把它刺进一块肉里 可以想象鸟的其余部分 头很大，秃顶 没有鸟喙，没有眼睛 像你的拳头 老年夫妇 他们等着被谋杀 被判决，很快 他们没有东西可吃 据我所知，他们从不出门 他们想，恶毒的痛苦就要来临 从头部开始 扩散到内脏 他们将被抬上担架，嚎叫 这时他们从五楼窗户上 注视大街 下过雨，好像 快要下小雪 我见他起身，放下窗帘 如果他们窗户一直黑着 我知道他的手一定触摸到她 在她正要去开灯的时候 一堵墙 那是出现的 唯一意象 一堵墙独自耸立 光线黯淡，似在召唤 但无法给人房间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 我为何如此清晰地 忆起那块碎片 我在看一只苍蝇 它翅膀的细节 发出青绿光 让我发笑的是 它的脚追寻着一道裂缝—— 简单事情上的 一次永恒 再没什么 再没地方可以回去 再没有人 可以证实什么 我的鞋 鞋，我内心生活的隐秘脸庞 两张没牙齿的大嘴 两张腐烂的动物皮 闻起来像耗子窝 我那出生时夭折的哥哥姐姐 在你里面继续生存 把我的生命 引向他们谜一般的纯真 书本对我有什么用？ 在你里面，我可以读到 我尘世生活的福音 以及死后发生的一切 基于你完美的谦逊 我设计出一种宗教 我要建一所奇怪的教堂 把你奉在神坛上 你忍耐着，既严刻又温柔 与牛群，圣徒，有罪的人亲近 你忍耐着，沉默不语 成为我最真实的模样 不死 哦，我的记忆，你在颤抖 你一早出门，外衣都没穿 去看你的老师们 残忍的老师和他们的宠物猴子 你拐了一个错误的弯 你遇上灰色日子的军队 前进中的岁月的幽灵军队 他们给你吃的面包 你要用一生去咀嚼 你发现自己又在那条街上 那间租来的小房里 只有一扇落满灰的窗 外面，雪无声落下 一直下，一直下，好多天 你病了躺在床上 大家都去上班 隔壁有个瞎眼的老女人 在那个夏天莫名其妙地死了 你此刻该欢迎 她的叹息与沉重的脚步声 你听自己的心跳 你独自一人，无名无姓 几个月后人们才开始 想念你。寒冷 使你把床单拉到下巴边 你想起在北极迷途的航海者 夜晚的雪擦掉他们的足迹 你没钱，没工作 你的两片肺叶疼痛，然而 你不愿伸出指头 帮你自己。你不会死！ 外面，同样的黑雪 一直下，一直下 你研究着有裂缝的墙 天花板上地图般的水渍 试图在脑子里勾勒它的城市与河流 时间在黄昏停止 想到这巨大的幸福 你浑身颤栗 两条狗 南方某小镇 一条老狗惧怕自己的影子 一个瞎眼女人给我讲故事 一个美好的夏夜 阴影从新罕布什的丛林里 爬出来 一条长长的街，一条忧郁的狗 几只灰头灰脸的小鸡 太阳狠狠地揍着 那无名的南方小镇 我记起在1944年 德军经过家门 大家站在路边 眼睛斜视着他们 大地颤动，死亡经过…… 一只小白狗跑上大街 缠在士兵的脚上 它被一脚踢飞，像长了翅膀 我重复看见这一幕 夜晚来临，长翅膀的狗 白头学生 老人常做恶梦 所以他们睡得少 他们光脚走路 不开灯 要么斜靠着 灰暗的家具 听自己的心跳 房间远处的窗户 像黑板一样黑 每个老人孤独地 呆在这间教室里 斜视着将“在这儿” 与“不在这儿了” 分开的 那条粉笔线 不要紧，他们不过想 拿一杯水 还没去拿而已 他们听墙里耗子的声音 街上有车开过 他们死去的父亲脚步缓慢地 经过他们，去厨房 “存在与沉默”：西米克的诗 查尔斯•西米克（Charles Simic）于1938年出生于南斯拉夫的贝尔格莱德，从小目睹战火弥漫的家园。他父亲曾遭盖世太保逮捕，他在一篇回忆录里提到：“一天夜里，盖世太保来抓我父亲。我正睡觉，突然强光把我照醒，他们乱翻东西，弄得很响。我父亲已穿好衣服，喃喃低语，可能在说笑话。他就是这样，情形再艰难，他总努力显得幽默。他们带走他后，我又睡着了。”在暴力与独裁面前，诗人并没有激动地大喊，而是沉默不语：“我又睡着了”，部分因为他那时还小，不完全懂发生了什么事，部分因为心理创伤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发作。总之，战争并没有立刻激发控诉性的言语，而是穿透入西米克的潜意识里，以致他后来的诗作充满残缺的人与物：盲人，瘸腿，驼背，三个指头的侍者，没有眼睛的鸟，洋娃娃的空眼眶，开裂的墙壁等等。西米克用沉默去烘托战争的恐怖，用无声黑白电影的手法展现战争的存在。《战争》一诗中，一个与辛德勒名单相反的死亡名单出现在“初雪的夜晚”，并且被一个女人（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或失去丈夫的妻子）“颤抖的手指”所历数。结果发现，“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战争没有幸存者，活下来的人，他们以后的日子，就像一支前进的“幽灵军队”（《不死》）。《战争》一诗的各个细节并不直接指向战争，而努力去营造不确定的恐怖气氛。所以诗评家海伦•文德勒认为：“你逃不出西米克的诗，进去之后，你就被监禁在那毫不妥协、无法拯救的世界里。”西米克是冷酷的，他用沉默构成一个无声的世界，在其中展现暴力的本质：“付费频道上，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 饥渴地接吻，撕扯对方衣服 / 我把音量关掉，一片漆黑 / 除了荧幕上有 / 太多的红色，太多的粉色。”（《天堂汽车旅馆》）这首诗开头谈论战争，但第三节突然转向现代媒体对快速性满足的宣传，以及诗人对这种宣传的某种无声的旁观。暴力行为被装上消声器，诗人将自己的听力剥夺，让其视觉独自承受喧闹的重压，以产生类似“通感”的效果。人类的动物性本能像卡通画一样在荧幕上呈现，像贝克特无声的荒诞剧一样被搬上舞台。有时，西米克叠加视觉与听觉的丧失，以揭示一种无光无声的黑暗存在：“你将像盲人看一部无声电影”（《当我祖母还是个小女孩时吉普赛人告诉她》）。盲人无法看电影，只能去听电影，但恰巧又是部无声电影，于是客观世界/现象变得完全陌生，不可理解。 除了战争与暴力，老年化（aging）也是西米克关注的对象。人年纪大了，似乎更倾向于沉默。《老年夫妇》一诗中，老两口产生自闭症倾向。整首诗除了作为模糊背景的雨声，没有其他听觉意象，两人之间没有言语交流，而且晚上不开灯，又是西米克惯用的视觉听觉双重沉默的手法。结尾是女的去开灯（忍受不了黑暗与死亡的压力），而男的伸出手去触摸她。这个盲人形象充分揭示老年人的孤独无助。在《白头学生》一诗中，老年人同样“不开灯”，所以“远处的窗户 / 像黑板一样黑”，而两个听觉意象则是“自己的心跳”和“墙里耗子的声音”。老年人听觉的敏锐与可听事物的稀少形成反差。老年人在自我倾听与对虚无与死亡（耗子的声音）的倾听中，表达出人在世界面前的沉默。 西米克一家于1954年移民到美国。他就读于芝加哥大学和纽约大学，曾在加州州立学院执教，后在新罕布什大学任英语教授和写作中心主任。他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写诗，先后出了十多本诗集，包括《解除沉默》（1971），《回到被一杯牛奶照亮的地方》（1974），《冥河渡人的宇宙学》（1977），《简朴》（1982），《乌托邦及附近地区的天气预报》（1983），《未完的布鲁斯》（1986），《上帝与魔鬼》（1990），《旅馆不眠夜》（1992），《地狱中的婚礼》（1994），《遛黑猫》（1996），《稻草人》（1999），《夜间野餐》（2001）等。他得过不少美国国内的文学奖，其散文诗《世界并未终结》（1989）获普利策奖。2007年，西米克被推选为美国第15届桂冠诗人，国会图书馆馆长说推选理由是“他具有惊人的原创性。他很难形容，他的诗有梦的性质，所以他诗里的现实与我们眼睛耳朵感受的现实很不一样。”海伦•文德勒这样概括西米克的风格：“他从民间传说与神话中汲取了黑暗的力量，以简约低调的诗歌唤起童年的战争年月。”而西米克则认为自己的任务在于“转译那不可转译的：存在与沉默”。 （《诗歌月刊》2008年12期下半月）
查尔斯•西米克诗选（18首）
冯冬/译
战争
一个女人颤抖的手指
历数伤亡名单
在初雪的夜晚
屋子很冷，名单很长
我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恐惧
恐惧从一个人传向另一个人
无人知道
如一片树叶把它的颤栗传向
另一片
即刻整棵树开始颤栗
没有风的痕迹
晚上下棋
我父亲生气的手
把黑方王后举得高高的
听见脚步声
有人在雪中行走
古老的声音，也许蒙古人又在迁徙？
也许我们又要把处女
吊死在树丫上？又要洗劫教堂？
在大雪里强奸寡妇？
也许，是时候了
再次回到森林与雪地独居
徒手搏杀野狼
直到我说的这种语言
的最后一个字，最后一个声音
被遗忘
惩罚性建筑
学校，监狱，州立孤儿院
我走在你灰色大厅里
站在你最阴暗的角落
我的脸靠着墙
杀人犯坐在第一排
小疯子奥菲利亚
在黑板上写下日期
刽子手是我的好朋友
他已穿上黑色
墙壁裂开，剥落
窗户竖着铁栏
男孩孤独一人
老教师带上他的眼镜
连一个裸露的灯泡都没有
红色夕阳的屋子里
轮到永恒说话了
我们听得透不过气来
尽管我们的心
由石头做成
浪子
清晨的黑雨
快要落到
监狱与学校的院子里
同时也落到
我母亲和她那条老狗身上
她拖着父亲星期天那双鞋
走得多慢啊
她身旁的狗
每跟上一步
就浑身颤抖
我剃光了头
在另一个角落等候
我的脑子像雨中的麻雀
跳跃着
我一直注视她，替她担心
每件事都成为仪式
成为秘密电影
几小时后她出现在窗口
摆好空碗
把勺子放在桌上
然后退出
好让白天过去
好让夜晚降临
降临到空碗
空房间，空屋子
而雨一直
敲打着大门
旅馆不眠夜
我喜欢我的小洞
窗户对着砖墙
隔壁有一架钢琴
每月有几晚上
一个瘸腿老头会弹奏
“我的蓝色天堂”
大部分时候很安静
每间房内的蜘蛛穿着厚衣
在烟圈与梦幻的网中
捕捉他的飞虫
太黑了
在刮胡子的镜子前我看不见自己的脸
凌晨五点，有人光脚上楼
是那个“吉普赛”算命人
他在拐角有间店铺
晚上做完爱
现在去上厕所
此刻传来孩子的哭声
好近啊，我想
一会儿我自己也哭起来
天堂汽车旅馆
无数人死了，每个都是无辜的
我呆在自己房里，总统
谈论战争，像谈论春药
我在惊奇中睁开眼
镜子里，我的脸像一张
两次作废的邮票
我过得不错，但生活也挺可怕
那天有好多士兵
好多难民拥挤在路上
自然，一只手轻轻一点
他们全都消失了
历史舔着血淋淋的嘴角
付费频道上，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饥渴地接吻，撕扯对方衣服
我把音量关掉，一片漆黑
除了荧幕上有
太多的红色，太多的粉色
当我祖母还是个小女孩时吉普赛人告诉她
战争，疾病，饥荒最喜欢你这个小孙女
你将像盲人看一部无声电影
你将把洋葱与自己的心
一片片切到同一个煎锅里
你的孩子将睡进绳子绑起来的箱子里
你的丈夫将每晚吻你的乳房
仿佛那是两座坟墓
乌鸦已经在打扮自己
为你和你的家族
你的大儿子将躺下，抬不起手
面无笑容，嘴上爬满苍蝇
你将羡慕你遇见的每一只蚂蚁
还有路旁的每一根杂草
你的身体与灵魂将坐在不同台阶上
嚼同一块口香糖
魔鬼说，小乖乖，你卖不卖？
抬棺材的人会给你孙子买玩具
你死前躺在床上，你的脑子
像大黄蜂窝
你将祈祷上帝但上帝会挂出牌子
请勿打扰
别再问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凌晨三点的声音
是谁把罐装的笑声
放进我十字架上受难的一幕？
玩具娃娃头
你是谁的魔鬼？
谁的上帝？我询问
那张埋进沙里的
涂成彩色的嘴
一只沉思的海鸥
作了简短评估
然后点点头
踮着脚走开
黄昏时，一两只萤火虫
探测它的眼眶
后来半夜时
我听见耗子声
叉子
这怪东西肯定是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像食人族脖子上
挂的鸟脚
你把它抓在手里
你把它刺进一块肉里
可以想象鸟的其余部分
头很大，秃顶
没有鸟喙，没有眼睛
像你的拳头
老年夫妇
他们等着被谋杀
被判决，很快
他们没有东西可吃
据我所知，他们从不出门
他们想，恶毒的痛苦就要来临
从头部开始
扩散到内脏
他们将被抬上担架，嚎叫
这时他们从五楼窗户上
注视大街
下过雨，好像
快要下小雪
我见他起身，放下窗帘
如果他们窗户一直黑着
我知道他的手一定触摸到她
在她正要去开灯的时候
一堵墙
那是出现的
唯一意象
一堵墙独自耸立
光线黯淡，似在召唤
但无法给人房间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
我为何如此清晰地
忆起那块碎片
我在看一只苍蝇
它翅膀的细节
发出青绿光
让我发笑的是
它的脚追寻着一道裂缝——
简单事情上的
一次永恒
再没什么
再没地方可以回去
再没有人
可以证实什么
我的鞋
鞋，我内心生活的隐秘脸庞
两张没牙齿的大嘴
两张腐烂的动物皮
闻起来像耗子窝
我那出生时夭折的哥哥姐姐
在你里面继续生存
把我的生命
引向他们谜一般的纯真
书本对我有什么用？
在你里面，我可以读到
我尘世生活的福音
以及死后发生的一切
基于你完美的谦逊
我设计出一种宗教
我要建一所奇怪的教堂
把你奉在神坛上
你忍耐着，既严刻又温柔
与牛群，圣徒，有罪的人亲近
你忍耐着，沉默不语
成为我最真实的模样
不死
哦，我的记忆，你在颤抖
你一早出门，外衣都没穿
去看你的老师们
残忍的老师和他们的宠物猴子
你拐了一个错误的弯
你遇上灰色日子的军队
前进中的岁月的幽灵军队
他们给你吃的面包
你要用一生去咀嚼
你发现自己又在那条街上
那间租来的小房里
只有一扇落满灰的窗
外面，雪无声落下
一直下，一直下，好多天
你病了躺在床上
大家都去上班
隔壁有个瞎眼的老女人
在那个夏天莫名其妙地死了
你此刻该欢迎
她的叹息与沉重的脚步声
你听自己的心跳
你独自一人，无名无姓
几个月后人们才开始
想念你。寒冷
使你把床单拉到下巴边
你想起在北极迷途的航海者
夜晚的雪擦掉他们的足迹
你没钱，没工作
你的两片肺叶疼痛，然而
你不愿伸出指头
帮你自己。你不会死！
外面，同样的黑雪
一直下，一直下
你研究着有裂缝的墙
天花板上地图般的水渍
试图在脑子里勾勒它的城市与河流
时间在黄昏停止
想到这巨大的幸福
你浑身颤栗
两条狗
南方某小镇
一条老狗惧怕自己的影子
一个瞎眼女人给我讲故事
一个美好的夏夜
阴影从新罕布什的丛林里
爬出来
一条长长的街，一条忧郁的狗
几只灰头灰脸的小鸡
太阳狠狠地揍着
那无名的南方小镇
我记起在1944年
德军经过家门
大家站在路边
眼睛斜视着他们
大地颤动，死亡经过……
一只小白狗跑上大街
缠在士兵的脚上
它被一脚踢飞，像长了翅膀
我重复看见这一幕
夜晚来临，长翅膀的狗
白头学生
老人常做恶梦
所以他们睡得少
他们光脚走路
不开灯
要么斜靠着
灰暗的家具
听自己的心跳
房间远处的窗户
像黑板一样黑
每个老人孤独地
呆在这间教室里
斜视着将“在这儿”
与“不在这儿了”
分开的
那条粉笔线
不要紧，他们不过想
拿一杯水
还没去拿而已
他们听墙里耗子的声音
街上有车开过
他们死去的父亲脚步缓慢地
经过他们，去厨房 夏天的清晨
查尔斯·西米克（美）
整个清晨，我喜欢
躺在床上，
蹬掉被子，赤裸着，
双眼紧闭，倾听。
外面，他们
在玉米地中的
小学里，正打开
识字课本。
有一股从湿草，马，懒惰，
夏日的天空
和无尽的生命中散发出的味道。
我知道所有那些
阳光还没有照到的地方，
最后的蟋蟀
刚刚安静；蚂蚁堆里
听起来像是在下雨；
睡梦中的蜘蛛正纺着婚纱。
我不经意地掠过农舍
那儿，小小的嘴巴张开想要去吮吸，
院子里一位男人裸露着上身
用水管去冲洗脸和肩膀，
碟子在厨房里开始咔咔作响。
优质的树木带着
山涧的溪水声
分辨出我的脚步。
它，同样，悄无声息。
我停住，倾听：
附近，一块石头
爆裂出一小块关节，
另一块在它的睡梦中滚过。
我听见一只蝴蝶
在一条毛虫的体内搅拌，
我听见尘土谈论
昨晚的风暴。
再往前，某人
甚至更加沉默
掠过草地
而没有弯下腰来。
一切都突如其来！
在寂静的中间，
在这个地球上
似乎也有可能活得简单
（韦白 译）
喜欢感言：第15届美国“桂冠诗人”评选于8月2日颁布，曾获1990年普利策诗歌奖的前南斯拉夫裔诗人查尔斯·西米克（CharlesSimic）成功“折桂”。他曾先后获得过包括普利策诗歌奖和华尔特·惠特曼诗歌奖在内的多种美国重要诗歌奖，并于2000年被选为美国诗人学院顾问。现为美国新罕布什尔大学教授。这首诗写得从容、细腻，在自然面前我们应该学会倾听、安然和纯真，才能体会到生命的本常。 查尔斯•西米克诗选（2）
李以亮 译
南希•简
祖母在她临终的床上大笑。
永恒，永远的安静者，在收听。
我们像飞蛾围绕着一盏油灯。
像丢到阁楼上的几个布娃娃。
一只猫衔着一嘴的羽毛走了进来。
（那是怎么回事？）
一个掘墓者开的一家乡间小店 里满是来买糖果孩子。
（这就是我们那晚看到的情形。）
正在加油的年轻男子谈到他的朋友们：浮云。
那是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它让每个人大笑不已。
一只鸟在树上叫唤着来，却没有收到应答。
那最后时刻的美，
如日落时分的海湾上一只红色的帆，
或者像从轿车上脱下的一只轮子
独自徜徉在这个世界。
木偶制作者
在对孤独的畏惧，他给我们做。
畏惧永恒，他给我们时间。
我听到他的白手杖敲打
在上下楼梯时。
我以为邻居们会抱怨，但没有。
那个哭泣的小女孩
在她的爸爸爬进她的床后
现在安静了。
凌晨二点差一刻。
在这条街上，到处是黑暗的当铺，
福利旅馆福和廉价公寓，
有那么一两个衣衫褴褛的木偶醒着。
部分解释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我向服务员点菜之后。
邋遢不堪的便餐店，
外头飘着雪花。
光线似乎更暗了
自从我上次听到背后的
厨房门响
自从我上次注意到
街上人来人往。
一杯冰水
与我为伴
在这张桌前，我就是独自一人
自打进来。
一种渴望，
一种难以置信的渴望
想要偷听听
厨师的
谈话。
关键时刻
蚂蚁面对一只
抬起的靴子时是无力的，
所以只有一瞬
有一两个明亮的想法。
黑色靴子擦得发光，
他从反光里
看到他自己，变形，
也许化作一只更大的
蚂蚁怪兽
正恐惧地
抖动着腿和手臂？
靴子可能会犹豫，
反对，怀疑，
收集蛛网，
露水？
是的，但显然没有。
秋日的天空
***
在我曾祖母的时代，
一个人需要的全部，只是一只扫帚
去看想看的地方
追逐追在天上的大雁。
***
星星知道一切，
所以我们试着读它们的头脑。
他们是那么遥远，
我们选择在它们面前低语。
***
哦辛西娅，
拿一只失去指针的钟来
我要外出。
给我一间“永恒旅馆”的房间
那儿的时间喜欢走走停停。
***
来吧，角落里的情人们，
天空说，
坐到我的黑暗角落来。
有些美味的小东西
在今晚的花生碟子里。
无标题之诗
我对铅说
你为何让自己
被铸成子弹？
难道你忘了那些炼金术士？
难道你已放弃将自己
变成黄金的希望？
没有回答。
铅。子弹。各自有了
它们的名称。
睡眠深且长。
私人侦探
在一无所有的地方寻找线索，
那就是我现在要做的事，我对着
我桌上的字典说。我的窗外
世界已模糊不清，
墙上的时钟也是。
我可以划一根火柴看清我自所在
此刻，我的心脏
也已安静仿佛一间
腾空的房子，电梯已停，
灰尘暗然无声。
警犬长时间一动不动
在那个叫麦多娜的女人到来之前
她带着拖把来拖洗长廊，挨个
测试门把手，然后走向我的。
只是有点旧了，我大汗淋漓
在客户的椅子里，我会说。
你不要别管它。
我不会歇业在他解除协议之前。
形而上学派
大街上一路跟着我时
刽子手乐于解释
他的手表多么有效。
我称他刽子手因他严厉而爱管闲事
常常穿套黑衣服。
教堂钟楼上的钟
停在十一点差五分。
早晨的报纸没有日期。
转角处的灰建筑
不可能是一座监狱，
然后，他给我看手表，
上面的哥特式数字
和不存在的指针
他要我当即
明白。
诗人
他醒着，当别人在睡，
他睡，当别人醒着。
一个在所有事物上打上X的文盲。
一个临上绞架时还在讲笑话的人。
诗
它是一块肉
握在一个小偷手里
意在分散一只看门狗的注意力。
西瓜
绿色的佛
在水果摊上。
我们食其笑
吐其齿。
口袋剧院
手指在大衣口袋里。手指伸出黑皮手套。指甲咀嚼原料。一个戏名为“小偷市场”，另一个叫“廉价博物馆之夜”。当手指剥离时，他们就迷人的裸体泳者或假肢厂里那些木制假肢。无人看过这戏：在街上你把手放在别人口袋里，试着感觉这番动作。
我是最后的一名士兵……
我是拿破仑最后的一名士兵。将近200年过去了，而我仍在从莫斯科撤退。道路两旁都是白桦树，泥水溅到我的双膝。一个独眼女人都想卖给我一只鸡，而我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衣服。
德国人在一个方向走着，我走在另一个方向。俄国人又在另一个方向走着，挥手道着再见。我有一柄礼仪佩剑。我用它剪头发，它足有四英尺长。
一个东西
这里是我夜间的一些想法
拄着拐杖，
从研究天空回来。
它们思索过的
依然如故，
依然辽阔，难以理解。
我的父亲和母亲互相会意地
一笑，在壁炉架上
猫在继续睡觉，狗
在梦中大叫。
炉子是冷的，床上也是。
现在只有这些拐杖
可借来一搏。
朝前走吧，并且大笑，当我吃力地
拄着其中一根，
在前廊摇摇晃晃，
一边指着灰色的远处
某个东西。
你什么也没看到，嗯？
我也不知道，送奶工先生。
我真想在你头上敲那一两下
就用这根不错的棍子，
那样你才不会咕咕噜噜说什么
我看到一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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