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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 發表於 2015-1-11 11:59

柳向阳译:露易丝.格丽克诗集《七个时期》15首

七个时期
The Seven Ages, 2001


你这泥土,你说话呀!
——《暴风雨》




七个时期


在我第一个梦里,世界出现了
咸的,苦的,被禁止的,甜蜜的
在我第二个梦里,我堕落了

我曾是人,我不能仅仅看到一件事物
但我现在是野兽

我曾不得不去碰触,去包容它

我在小树林里藏身,
我在田野里劳作,直到田野裸露——

时间
它再不会来临——
捆扎的干麦子,一箱箱
无花果和橄榄

我甚至爱过几次,以我厌恶的人类方式

像每个人一样,我称这种成就
性爱的自由,
如今显得荒谬

麦子收割,储藏,最后的
果实变干:时间

那被储藏的,那从未使用的,
是否也要结束?

在我第一个梦里,世界出现了
甜蜜的,被禁止的
但并没有花园,只有
自然万物

我是人:
我不得不乞求堕落

咸的,苦的,需求,争先恐后

像每个人,我掠夺,我被掠夺
我梦见

我被出卖:

在梦中大地被赠予我
在梦中我拥有它




月光


薄雾升起,带着一点声音。像砰地一声。
那是心跳。太阳升起,略显冲淡。
似乎是许多年之后,它再次下沉
而暮色泼洒海岸,在那儿变浓。
恋人们不知从何处赶来了,
这些人仍然有身体和心脏。仍然有
胳膊、腿、嘴巴,虽然到白天他们可能又成了
主妇和商人。

这同一个夜晚也产生了像我们这样的人。
你像我一样,不管你是否承认。
不满足,极其细心。你渴望的并不是体验
而是理解,似乎它可能抽象地存在。

然后又是白天,世界回复常态。
恋人们抚平头发;月亮继续它空洞的存在。
海滩又将属于神秘的
很快将出现在邮票上的鸟儿。

但我们的记忆,那些依赖于形象的人们的记忆,将会怎样?
难道它们就毫无意义?

薄雾升起,收回爱的证据。
失去了这些,我们只剩下镜子,你和我。




感官的世界


隔着一条可怕的河流或裂缝,我向你呼喊
警告你,让你有所准备。

世界将引诱你,慢慢地,不知不觉地,
巧妙地,更不用说是默许。

那时我没有准备好;我站在奶奶的厨房里,
端出我的玻璃杯。炖李子,炖杏子——

果汁倒入装着冰的玻璃杯里。
再加水,耐心地,一点一点地,

每加一次
众多堂兄弟堂姊妹都要判断,品尝——

夏季水果的芳香,极度的浓缩:
彩色的液体逐渐变得更亮,更灿烂,

更多的光透过来。
快乐,然后安慰。奶奶等着,

想看看是否需要更多。安慰,然后深深沉浸。
我的最爱:感官生活的深层隐秘,

自我消失其中,或无法区分开来,
莫名地被搁置,飘浮着,它的需要

充分地暴露,醒来,生机勃勃——
深深沉浸,以及随之而来的

神秘的安全。远处,水果在玻璃盘里闪亮。
厨房外,太阳下落。

那时我没有准备:日落,夏天结束。展示
时间是一个连续体,是某种事物即将结束,

而非搁置;感觉也不能保护我。
我警告你,因为从没有人警告过我:

你将永不放手,你将永不满足。
你将受伤、留下伤疤,你将继续饥渴。

你的身体将变老,你将继续需要。
你会想要这世间,从这世间取得更多——

庄严,淡漠,它到场,但不回应。
它环绕着,它并不照拂。

意味着,它将喂养你,它将让你着迷,
但它不会保证你活着。




母亲与孩子


我们都是做梦的人;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

某个机器制造了我们;世界的机器,日益变小的家庭。
然后回到这个世界,因轻柔的鞭打而完美。

我们做梦;我们记不起来。

家庭的机器;深色毛皮,母亲身体的森林。
母亲的机器:她内部的白色城市。

而那以前:大地和水。
石头间的苔藓,几片树叶和草。

而以前,巨大黑暗中的细胞。
而那以前,被遮掩的世界。

这就是为什么你被生下:要让我缄默。
母亲和父亲的细胞,轮到了你
成为关键,成为杰作。

我即兴而作;我从未记起。
如今轮到你被驱赶;
你要求知道:

我为什么受苦?为什么无知?
巨大黑暗中的单人牢房。某个机器制造了我们;
轮到了你对它讲话,回去问
我是为何?我是为何?




寓言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串愿望。
数目不断改变。我们所愿望的——
也跟着改变。因为
我们所有人都有这类不同的梦想。

这些愿望各不相同,这些希望各不相同。
还有那些不幸和灾难,也总是不同。

它们巨浪滚滚离开大地,
甚至总被浪费的那一个。

绝望之浪,无望的渴望与心痛之浪。
神秘而狂野的青春饥渴之浪,童年的梦想之浪。
细微的,急迫的;一度是,无私的。

各不相同,当然,除了
想要返回的愿望。不可避免地
最后或最先,重复
一遍一遍——

所以回声萦绕。而那个愿望
抓住我们,折磨我们
虽然我们知道在我们自己身体里
它从未被准许。

我们知道,而在暗夜里,我们对此认可。
那时,夜又变得多么甜美,
一旦那个愿望放开我们,
又是多么寂静。




夏至日


每年,在这同一天,夏至日到来。
完美的光亮:我们为此计划,
这一天我们告诉自己
时间真的很长,近乎无限。
在我们的阅读和写作中,总偏爱
欢庆的、狂喜的。

在这些仪式里有好奇之外的某种东西:
还有种沾沾自喜,
仿佛人类的天赋参与了这些安排
而我们发现结果令人满意。

随光亮一起但先于它出现的:
平衡的时刻,和黑暗相等的时刻。

但今晚我们在花园里,坐在帆布椅上
夜这么深了——
为什么我们要瞻望或回顾?
为什么我们要被迫去回忆:
它在我们的血里,这种知识。
白日的短暂;冬天的黑暗,寒冷。
它在我们的血里,骨里;它在我们的历史里。
除非天才人物才能忘记这些事情。







我醒着,我在这世界上——
我不期待
更多的保证。
不期待保护,诺言。

夜空的慰藉,
几乎不动的
钟的面容。

我孤单一人——我全部的
财富都在我身边。
我有一张床,一个房间。
我有一张床,床边
有一瓶花。
还有一盏夜灯,一本书。

我醒着;我安全。
黑暗像一面盾,许多梦
熄灭,也许
永远消失。

而白天——
那不满足的早晨,它说
我是你的未来,
这是你的货物,悲伤:

你拒收我吗?你是说
要把我送走,因为我不是
满的,用你的话说,
因为你看到
那黑影已隐约可见?

我永远不会被放逐。我是光,
是你个人的痛苦和羞辱。
你敢
把我送走,就仿佛
你正等待某种更好的东西?

没有更好的。
只有(小空间里)
那夜空,像
一种隔离,把你
和你的任务分开。

只有(轻柔的,激烈的)
星星闪亮。这儿,
在这房间,这卧室。
正说着:我勇敢,我抵抗,
我把自己置于火上。




青春


姐姐和我在沙发两头,
读着(我想是)英国小说。
电视机开着;各种课本翻开,
有些地方用横格纸做了标志。
欧几里得、毕达哥拉斯。仿佛我们研究了
思想的起源和喜爱的小说。

我们成长的悲伤的声音——
大提琴的微光。没有
长笛、短笛的痕迹。似乎那时候
几乎不可能把它的一丝一毫想象成
正在演化的或可锻造的。

悲伤的声音。轶事
其实是静物画。
那些小说的书页翻动着;
两只小狗轻轻打鼾。

来自厨房里的,
妈妈的声音,
迷迭香的味道,烤羊肉的味道。

世界,正处在
变动中,形成或消散中,
而我们并不以那种方式生活;
我们都过着自己的生活
如仪式般将一个伟大的原则,某种
能感觉但无法理解的东西,
同步付诸现实。
我们所下的评语像戏剧里的台词,
说来深信不疑,但并非出于选择。

一个原则,一个可怕的家族意志
它暗示对抗将变化、变异,
甚至拒绝提出问题——
既然世界开始
在我们周围转换,退潮,只是此刻
它不复存在。
它已经变成当下:没有形状,永不结束。




重聚


二十年后,才发现,他们相互喜欢,
尽管差别巨大(一个是精神科医生,一个是城市官员),
差别应该存在,那在意料之中:
趣味、性情的差别,如今,还有财富
(一个爱文学,一个是完全实际但仍然
喜欢讽刺,饶有兴味;两个妻子热情而相互好奇)。
这个发现,也是对自我,对新才能的发现:
在这场谈话中,他们像他们读过的(从未一起)
伟大圣人、哲学家,或
有世俗成就和智慧的男人,说话
奔放,富有魅力和热切的坦诚——于此
青春可谓是枉有虚名。此外再加上
一种广阔的宽容和大度,一种远离任何轻蔑或谨慎的举止。
是一种快乐,如今说起他们的人生
成熟的途径,某些方面相同,其他方面
截然不同(虽然每个人都有悲伤的内核,无论
暗示还是披露):说起如今的不同,
说到那时的一切,曾经,一段
悬而不落的恐惧,总是能说起一个话题。至此
主题升级并形成对话,唤起了他们内心的(因其庄严)
善良和美好意愿,可说是两人以前都不曾
拥有过的。时间对他们是有益的,如今
他们能够一起从内部讨论这些,可以说
是以前不可能做到的。




古代文本

多么幸运啊我的生活,我的每个祈祷
都被天使们听到了。

我祈求大地;我得到了泥土,这么多
污泥在脸上。

我祈求从磨难中解脱;我得到了磨难。
谁能说我的祈祷没有被听到?它们

被翻译,编辑——是否某些
重要的词语被遗漏或误解,一篇关键的

文章被删除,但仍然它们像古代的文本那样被考虑、研究。
也许它们是古代的文本,

以某个特殊时期的方言再创作而成。
正如我的生活,某种意义上,越来越沉浸于祈祷,

所以天使们的任务,我相信,是掌握这种语言,
这种他们还没有完全流畅或自信的语言。

如果我感到,在我的青春时期,被拒绝、放弃,
我突然间觉得,最终,我们,我们所有人,

被希望是老师,也许
聋子的老师,好心的帮手——他们善意的耐心

为一种持久的热情所维系。
我终于理解了!我们是助手和帮手,

我们的杰作奇怪地有用,像底漆。
那时生活将变得多么简单;多么清晰,在孩子般的错误里,

终身的劳作:夜以继日,天使们
讨论着我的意思。夜以继日,我修改我的请求,

让每个句子更好更清楚,似乎一个人可能
永远地避开所有不当之处。它们变得多么完美——

无瑕,美丽,连续被误读。如果我是,在一种意义上,
一个着迷的人,蹒跚地穿过时间,在另一种意义上

我是一个长翼的着迷的人,我被月光照亮的羽毛
是纸。我几乎不曾在男人和女人中间生活;

我只对天使讲话。多么幸运,我的日子,
多么来电而有意义,那些夜晚连续的沉默和晦暗。




来自一份杂志


一次,我有一个爱人,
两次,我有一个爱人,
轻易地,我爱了三次。
在间歇里
我的心修复了它自己,完美
如一只小虫。
我的梦也修复了它们自己。

后来,我意识到我正过着
一种完全白痴的生活。
白痴的,浪费的——
再后来,我和你
开始通信,发明一种
焕然一新的形式。

遥远距离之上的深度亲密!
济慈与范妮•布劳恩,但丁与贝雅特丽齐——

一个人不可能发明
一种扮演旧角色的
新形式。我寄给你的那些信保持着
无瑕疵的讽刺,冷漠
但直爽。同时,我在脑子里
写着不一样的信,
其中有些变成了诗。

那么多的真感觉!
那么多关于激情渴望的
热烈宣言!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而突然,
那种形式坍塌了:我
无法保持无知。

多么悲伤:失去了你,失去了
把你作为一个真实的人,作为某个已经让我
深深依恋的人,也许
是我从来没有的兄弟,
来真正了解,或是随着时间流逝而回忆的
任何可能。

多么悲伤:一想到
在一无发现之前
死去。发觉
大多数时间里我们都是那么无知,
看事情
只从那一个视点,像狙击手。

而且有那么多事情,
关于我自己的,我从没有告诉你,
这些事情也许会影响你。
那张我从未寄出的照片,拍下了
我看起来简直是流光溢彩的一夜。

我想要你陷入爱情。但那支箭
一直射中镜子,又返回。
而那些信一直都在切分自己,
每一半都不是完全真实。

多么悲伤:你从未想象过
这些,虽然你总是回复
那么迅速,总是同样难以捉摸的信。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甚至在我们的例子里
事情从没有越过这个底线:
它是曾尝试的一件有益的事。
我至今还保留着那些信件,当然。
有时候我会花去几年的精力
在花园里重读它们,
伴着一杯冰茶。

我感觉,有时,某物的一部分
非常巨大,极其深邃而横扫一切。

我爱了一次,我爱了两次,
轻易地,我爱了三次。







窗帘分开。光
照进来。月光,然后是阳光。
变幻不定,不是因为时间流逝
而是因为每一时刻都有许多种表情。

白色桔梗花在豁口的花瓶里。
风的声音。水
拍浪的声音。而时间流逝,白帆
光亮耀眼,泊船轻轻晃动。

运动,但还没有导入时间中。
窗帘晃动或飘动;那个时刻
微光闪烁,一只手移动
向后,然后向前。沉寂。然后

一个词,名字。然后另一个词:
又一个,又一个。时间
被打捞上来,像寂静与变化
之间的一次脉搏。向晚。这些瞬息将逝的

正成为记忆;心灵在它四周闭合。房间
再次声明,作为领地。阳光,
然后月光。双眼模糊,满含泪水。
尔后月亮凋落,白帆迭曲。




目的地


我们只有寥寥数日,但它们显得漫长,
光不停地变化。
寥寥数日,分散在几年,
十年的历程上。

而每次相遇都充溢一种精确感,
仿佛我们已经各自旅行了
某种遥远的距离;仿佛,
贯穿所有的漫游年月,
曾经有过一个目的地,毕竟。
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形体,一个声音。

寥寥数日。强烈
它从未被允许发展
成为宽容或迟钝的感情。

而许多年里我都相信这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在我的头脑里,我反复回到那些日子,
相信它们是我情爱生活的中心。

那些日子漫长,像如今的日子。
而那些相隔,分离,被颂扬,
弥漫着激情和喜悦,似乎,莫名地,
延长了那些日子,无法与它们分开。
所以寥寥数时能占去一生。

寥寥数时,一个既不展开也不缩小的世界,
能够,在任何点上,再次进入——

所以结束后很久,我还能毫无困难地返回它,
我还能几乎完全地生活在想象中。




阳台


那是像今夜的一夜,在夏末。

我们租了,我记得,一个带阳台的房间。
几个白天和夜晚?五个,或许——不会更多。

甚至我们没有抚摸时也在爱爱。
我们在夏夜里站在我们的小阳台上。
远处什么地方,人类生活的声音。

我们很快就要被加冕为君王,
深受我们的臣民爱戴。就在我们下面,
收音机播放的声音,那些年我们不熟悉的一支咏叹调。

有人正死于爱情。有人被时间掠去了
仅有的幸福,如今孤独一人,
一无所有,美丽不再。

那些销魂的音符,关于无法忍受的悲伤,关于孤独与恐惧,
那几乎不可能维持的缓缓上升的音符——
它们在黑暗的水上漂去
像一场迷醉。

这样一个小错误。许多年后,
那一夜,在那个房间里的几个小时,唯一留下的东西。




海滨之夏


开始野营前,我们去了海边。

白日漫长,在太阳变危险之前。
妹妹趴着,读悬疑故事。
我坐在沙子里,望着水。

你可以用沙子盖住
你身体中你不喜欢的部分。
我盖住脚,让腿显得更长;
沙子爬上我的脚踝。

我俯视我的身体,离水远远的。
我成了杂志告诉我应该成为的样子:
像小马驹。我是静止的小马驹。

妹妹不耐烦这些调整。
当我告诉她盖住脚,她试了几次,
但厌烦了;她没有足够的意志
去维持一种欺骗。

我望着海水;我留意别的家庭。
婴儿到处都是:他们脑子里在上演什么?
我无法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婴儿;
我无法描画我无思想的样子。

我也无法想象自己是个成年人。
他们都有糟糕的身体:松垮垮,油乎乎,完全
受制于作为男和女。

日子总是一成不变。
下雨的时候,我们呆在家里。
太阳出来,我们跟着妈妈去海边。
妹妹趴着,读她的悬疑故事。
我两腿摆好坐着,模仿
我头脑里浮现的样子,我相信那是真实的自己。

因为这是真实的:我不动时我是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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