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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3-25 14:55

德国诗人杨·瓦格纳诗选

在最小的空间内拥抱最大的自由”——德国诗人杨·瓦格纳诗选
明迪 译

A poem...embodies the greatest possible freedom within the narrowest space.
——Jan Wagner

诗人简介:杨·瓦格纳(Jan Wagner,1971),德国当代最优秀的青年诗人之一,在德国汉堡大学、爱尔兰都柏林的三一学院及德国柏林的洪堡大学攻读英美文学,翻译了大量英美诗歌,并出版了四本个人诗集,《空中试验井》(2001),《格里克的麻雀》(2004),《十八个馅饼》(2007),《澳大利亚》(2010)。瓦格纳于1995-2003年与友人编辑出版了国际诗歌刊物《物质之外》,同时也是诗歌批评家,为几家重要刊物写评论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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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选(明迪译)

《蘑菇》

我们在林中一片空地上遇到它们:
穿行于黄昏的两支探险队,
彼此静默注视。我们之间充满紧张,
一群蚊虫的电报嗡鸣。

我奶奶因蘑菇馅饼
而闻名。食谱锁进了
她的墓地。凡是好东西,她说,
填充你不多于它自己。

后来在厨房,我们把蘑菇
举到耳边,转动蘑菇柄——
等待里面细微的咔哒声,
找寻正确的密码组合。
(明迪译,选自《十八个馅饼》,2007)
  
《奶酪洋葱饼》

   “男人说,我有一个石头心肠,
    但他们对石头知道什么呢。”
    ——玛丽亚·巴尔纳斯*

关于石头我知道的是,在狼肚子里
的重量,以及在井的腹部
落下后发出回响;我似乎知道它们
怎样思考,一个五月的夜晚,
在山坡上,月光下,苍白
如洋葱。但关于洋葱我知道什么呢,
除了它们穿衣如皮,刺激,
它们的心,隐退之地,一层裹一层。
(明迪译,选自《十八个馅饼》,2007)
*玛丽亚·巴尔纳斯(Maria Barnus)为70后荷兰诗人。(译注)

《青蛙》

房间—— 一片混乱。那些还未卖出去的东西,
地板上的图表,几乎难以破解的
包含他全部努力的方程式:电线,仪器,
书,空瓶子。他妻子
早已离开。他的最后一颗牙齿也离开了:
“一意孤行于对自己身体的敬重”,如阿希姆·
冯·阿尔尼姆所说,他与酒搏斗,
与一个假想搏斗,所有生命
都由电构成。外边,湖面上
突然静得诡异——青蛙们秘密地

交换新的密电码。

*从1800年到他早逝的1810年,科学家约翰·威廉姆·芮特——受路易吉·伽伐尼发现的启示——在自己身上进行了无数次的所谓“伏塔电”试验。(原注)
(明迪译,选自《空中试验井》,2001)
**约翰·威廉姆·芮特(Johann Wilhelm Ritter 1776-1810),德国实验科学家,歌德的好友,35岁死于慕尼黑。阿希姆·冯·阿尔尼姆(Achim Von Arnim 1781-1831),十九世纪德国诗人,小说家。(译注)

《蚯蚓》
那年夏天土地干燥,
在我们眼前裂开。我们在地里
用交流电和电线,制造假天气,
引来蚯蚓,那些雌雄同体
挂在光秃的钩子上。多年以后
我看见它们巨大的影子
在乌云里飘过,窗外的世界
是一个冰冷的广场。我等着
敲门声,看着外面的雨沿着窗格
流下。每一滴水我都不信任。
(明迪译,选自《格里克的麻雀》,2004)

《小城挽歌》

影影绰绰的车队,每天凌晨
上路;洗车装置
从一个纯静的睡眠中醒来。

摇摇晃晃的送货车里,半头猪们
在是与不是之间,悬而不决,
菩提树长出心型的叶子,而我
与世界之间,能装下的不超过一张纸。
花园里,割草机躲在草丛后
宣告五月的来临。
(明迪译,选自《格里克的麻雀》,2004)
  
《斯坦威》

黑翅膀,那个男人
在路上呼啸而过,
成为我童年的
冻池塘,我跪下,

在裸露的地面上
呆呆往下看,
藻类与冰之间
派克鱼缓缓移动,

在黑影子里,垂悬,
每一个都是闪亮的停顿,
穿透骨子里——
一种无法言喻的音乐,以其
数学的,致命精确的
美,几秒钟后,
扩展,直到变为巨大,
似乎你可以生存于其间,

远离路,远离事物
的石头表层,
池塘冻结,几乎到我额头——
正在此时冰球朝我打来。
(明迪译,选自诗集《澳大利亚》,2010)

诗人印象及翻译笔记:
杨·瓦格纳的英文非常好,比我好多了,这对于我理解他的诗有直接帮助。我和他做了一个小实验,我让他抄一首他自己的短诗,然后用英文逐字翻译出来,完全保留原诗的结构,我对照着看,最后译成汉语。《蘑菇》就是这样联合炮制出来的。我既欣赏了一首诗,又学到德文,当然能否记住是另一回事了。

“电报嗡鸣”在德语里是一个单词,telegraphensummen,相当于英语的telegram-humming,本来我想用“电报般的嗡嗡声”,他说德语里可以把两个或多个名词放在一起组成一个新的名词,千万不要用形容词或者“像”、“如同”之类的介词去修饰。我突然想起“死亡赋格”也是这样的一个名词,但“电报嗡鸣”会被接受吗?这已不是我关心的问题。

《蘑菇》起首两行很迷人,“我们在林中一片空地上遇到它们:/穿行于黄昏的两支探险队,”。“我们”穿行于森林中,寻找蘑菇,这一支“探险队”不言而喻,当我们发现蘑菇时,“彼此静默注视”,对方也是一支探险队,这就妙了,“它们”也在寻找我们?! 你寻找的,正在寻找你,还有比这更美妙的吗?两个队伍之间的“紧张”是怎样的呢,有如“来电”,一阵嗡嗡声。这样的情景只有一见钟情时才会发生,双方都变成带电的发光物,互相吸引。

第二段突然转调,缓和一下绷紧的情绪。我问他这位会做蘑菇馅饼的是“奶奶”还是“外婆”,他说德语和英语一样,不分,除非强调是祖母还是外祖母。他说实际情况是“外婆”,但应根据汉语诗的语调随机处理。翻译卡明斯基的诗,我用了“祖母”,这里我一开始用了“奶奶”,觉得顺口,所以就没有根据真实情况而改为“外婆”。“凡是好东西,她说,/填充你不多于它自己。”这一句我曾反复掂量,问过他好几次,最后在直译和意译之间犹豫。一首诗不仅在于“说什么”,更在于“怎样说”,在这里只有直译才能体现作者的语言风格,但我又担心意思不清楚。想不到贴到论坛之后,诗人陈律说“这是此诗中最好的句子”,我也觉得如此。这一句在原诗里就比较绕口,但这正是美感所在,它让人去想象做馅饼的“填充”过程,想象人与生活的关系,想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句话把这首诗的主题点了出来,但又没有直白。

如果到此为止,这也会是一首不错的诗,但瓦格纳又推进了一步。采集到蘑菇之后,“我们”把蘑菇举到耳边(这个动作构成一个很有趣味的意象),转动蘑菇柄,倾听里面的咔哒声。声音非常细微,但只有找到密码组合,才能打开人生的密码锁。

《十八个馅饼》是德国诗人杨·瓦格纳的第三本诗集,有关烹调与爱情,但既没有直接谈烹调,也没有直接谈爱情,语言的精炼,隐晦,干净而美,从这首诗里可见一斑。另一首《奶酪洋葱饼》更是引起我学德语的强烈愿望。我把每首诗的原文附在汉语译诗的后面,一来如果德语专家发现问题,我很乐于改正,二来读者可以看到诗的原貌。蘑菇馅饼是一道法国菜,所以标题是法语,奶酪洋葱饼是英国菜(在美国也很流行),所以标题是英语。洋葱诗的尾韵是ABCDCDBA, 一个从中间切开的洋葱!可惜我无法在汉语中呈现出来,只能尽量用尾韵来表现,比如“重量”和“回响”等。更无法表现的是音乐性。上一篇提到的美籍俄罗斯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说,诗歌翻译可以保留意象和意思,甚至语感和节奏,但语言的音乐性很难保住。这话听起来有点矛盾,但其实不然,语感和节奏是音乐性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我反复读瓦格纳的诗,我相信我掌握并复制了语感和节奏,但任何一种语言的独特乐感(词语和句子的旋律),都无法复制,尤其是像瓦格纳这样特别专注于在语言上建构诗意的诗人,其作品翻译出来只能是一个大概面貌。

另一个所谓的矛盾之处是关于语言的运用。对于卡明斯基这样一个处于多种语言环境的诗人来说,语言是一种工具,他内心的诗可以通过任一种语言表达出来,一个意象以某种语言形式出现,捕捉到了之后就用那个语言记录下来。而对于瓦格纳这样只用德语一种语言写诗的诗人来说,他更注重于语言内部以及语言同事物发生关系的微妙之处。即使不懂德语,看一眼他的德语诗也能发现很多首韵和尾韵,巧妙的词语组合,以及诗歌形式上的处理,初学者还能注意到音步和节奏,但只有精通这门语言才能发现更多深层的东西。也就是说,“语言”对于一个单语诗人来说(虽然他精通英语但绝不用英语写诗或朗诵)已不仅仅是载体,而是诗歌不可分割的部分。离开德语,无法彻底欣赏瓦格纳的诗作,所以我没有多译,浅尝而止。但这绝不是说无法用英语作辅助工具来阅读翻译瓦格纳的德语诗歌,恰恰相反,我正是想用实践来证实这条别人已走过的路。但需要警惕的是,第二种语言的翻译往往有很多解释性的句子(paraphrase),用第三种语言翻译成诗歌时要绕开那些解释,直接从原文结构里找语言感觉,避免意译,这也正是我为什么让瓦格纳把他自己的诗以字为单位转换成英文,而不是以句子为单位翻译成英文。其它几首诗我都是用网络词典将德语诗拆开,转换成汉语单词,逐字看,再参考他提供的其他英美诗人翻译的英语版本,而译成中文。

需要补充一点的是,并非双语或多语诗人就不注重语言本身,只要使用语言,就无法不被语言本身的魅力所吸引。比如卡明斯基有一句:“祖母在凉台上/扔西红柿”,本来是“种西红柿”,他一时把grow (种)混淆成throw (扔),又发现误用也很有意思,于是便有了这一精彩的诗句,紧接着由“扔”衍生出更精彩的句子,“她掀动想象,如同/从我头顶扯起一床被毯。”(参见《“当我失去听力,我便看见声音”——伊利亚·卡明斯基诗选》)

回到杨·瓦格纳。瓦格纳的四本诗集都出版于同一家出版社,Berlin-Verlag,每隔三年一本,《空中试验井》(2001),《格里克的麻雀》(2004),《十八个馅饼》(2007),《澳大利亚》(2010)。从99年起他每年获得文学奖金或驻馆诗人的机会,并以此维生,也就是说,他从28岁起就成了职业诗人,这恐怕只有在欧洲国家才有可能,但仍然是很难得的。我是很偶然地遇到了他,他几乎第一句话就说起他认识一个叫Zhang Zao(张枣)的诗人,我说你怎么认识的呢,他说通过柏桦认识的,大约十多年前在柏林。十年前他刚出道,不知中国诗人柏桦是否预料到他会一步一步稳步走到今天,而且是三只脚走路,写诗,译诗,评诗。

著名诗歌翻译Michael Hofmann所编辑的《二十世纪德国诗选》于2005年在英国出版(费伯与费伯),引起很大反响,2006年又在美国出版,其中收录了德国最重要的诗人,最后一个是最年轻的杨·瓦格纳。瓦格纳的《青蛙》一诗是选集的最后一首,很抢眼,其中一句“so is his last tooth”(他的最后一颗牙齿也离开了)让我哈哈大笑,他同卡明斯基一样,“诗要写得好玩才有意思”。但又不仅仅是好玩而已。他们两人都很注意语言的歧义,和诗的多重意义。《青蛙》不仅写了一个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十九世纪科学家如何一意孤行地拿自己身体作实验,以期证明生命是由电构成的,以及窗外青蛙们如何秘密地转递新密码,从中我们还可以读出很多层次的反讽意味,也可以与《蘑菇》一诗中的“电报嗡鸣”和“密码组合”参照来阅读,引申出更多的生命哲理。

但如果仅仅是一两句哲理,或者几句机智的俏皮话,也不成其为诗。瓦格纳和卡明斯基一样,很注重诗的完整性,并且很会营造气氛。最让我感动的是《斯坦威》,“黑翅膀,那个男人/在路上呼啸而过,”一开始就很引人入胜,而且不知为什么,这两行一下子引出我的眼泪。在这里,“黑翅膀”可以是一阵旋风,或一阵旋风似的行走,也可以是弹钢琴的那个人穿的燕尾服,或从他手指间流出的一串音符,抑或是一幅画…… “黑翅膀”勾起对童年的回忆,但他没有直说,而是说黑翅膀成为他“童年的/冻池塘,我跪下,/在裸露的地面上/呆呆往下看,/藻类与冰之间/派克鱼缓缓移动,”从黑翅膀到派克鱼,画面感十分强烈,而且是立体的动感,如影像,一阵旋风之后是垂悬,停顿,“一种无法言喻的音乐,以其/数学的,致命精确的/美,几秒钟后,/扩展,直到变为巨大”,大到你可以生存于其间,但他又让你离开,不要受吸引,离开一切具有“石头”表层的事物,如大厅里的大理石,如钢琴,或者画廊,或者湖上的冰…….正当他痴迷时,一个冰柱打在他头上,醒来。这首诗如一支精美的乐曲,令人感动,浮想联翩。它表达了什么寓意呢?瓦格纳在哥德学院的一次采访中说,诗并非一定要表达一个观点或一个见解,而是表现语言的所有可能性和不可能性。认识瓦格纳最让我感慨的一点是,他虽然追求新鲜感和意想不到以及趣味性,但没有玩票的态度,写诗对于他如同作曲一样,是艺术创作,他追求一种音乐和绘画所无法达到非语言莫属或者音乐和绘画艺术同样能实现但只有语言能以最独特方式达到的艺术效果。

瓦格纳重视细节,并喜欢从小处落笔,他最喜欢举的一个例子是,如果一下笔就想写“自由”这个大主题,肯定失败,而如果写一只手套掉进水沟则很有可能写出一首不错的关于自由的小诗来。那么他是否不关心大题材呢,也不是,他写的战争题材诗相当精彩,只是因为太长我没有翻译,他的植物诗、生态诗也很传神,我期待懂德语的诗人译出更多他的作品来。

有人说瓦格纳是德语诗歌传统的正宗传人,但有哪一个语言的诗歌是纯血统呢,不同文化之间的互相影响早已渗透到各个文学传统,对此伊利亚·卡明斯基可以讲两小时的课,而我只想说越混血越丰富。瓦格纳的《十八个馅饼》取自十七世纪英国作家塞缪尔·佩皮斯(1633-1703)的一段话,佩皮斯羡慕他朋友W.S. Penn桌上的十八个馅饼,每一个馅饼代表一年的婚姻。而《澳大利亚》这本诗集的书名取自费尔南多·佩索亚的一句话,“在澳大利亚最幸福/只要你不去那里”,诗集分为五章:南,西,东,北,澳大利亚。我又是哈哈大笑,澳大利亚成了一个莫须有的方位,妙哉,那么斯坦威可以是一只六角兽,山里来水里去。他说斯坦威在德语里是“石头路”的意思,不是动物。谁说动物植物矿物不能换位呢。他说狼肚子里的石头,井肚子里的石头,都出自格林童话。不知道典故不也同样能读出洋葱诗的含义嘛,而且越读越多,字摆在那里,就长出新的意思了,每个字都是黑翅膀,黑洞。

从以上初译的六首诗,不难看出瓦格纳是怎样通过语言本身来制造意象,或让一个常用词语展现出意想不到的歧义。能想出一个常人不易想到的意象,是福份,在习以为常中发现新的含义或让词语自身呈现新的意义,是创造。我常感叹作曲只需七个音符就能不断重新组合而创造出一片天,而几千个词语能创造的世界却很有限。瓦格纳说,错了,“在我与世界之间/你能装下的不超过一张纸”,但在这张纸上他能变换出无穷无尽的诗,看你怎么去阅读,一首诗能在最小的空间内拥抱最大的自由,一个诗人能在最少的自由内拥抱最大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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