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像诗歌论坛's Archiver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8 10:29

扎加耶夫斯基的诗三首

扎加耶夫斯基的诗三首
胡桑 译


没有童年

那么,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一名
乏味的记者临近结束时问道。
没有童年,只有漆黑的乌鸦
和饥渴于电流的矿车,
穿着滞重的十字褡的肥牧师,
古铜色面颊的教师。
没有童年,只有期许。
在夜间,枫树叶闪烁如磷光,
雨湿润了黑暗中歌者的嘴唇。




新年前夕

你正在家中听着
比莉·荷莉戴的唱片,
她唱得如此低郁,令人昏昏欲睡。
你恬静地数着时刻,
阻止自己进入午夜。
为什么,死者唱得如此平静,
而生者无法从恐惧中解脱?

比莉·荷莉戴(1915—1959),美国具有开创性的爵士女歌手。影评人John Bush这样评论:她“永远改变了美国流行歌唱的艺术”。1950年代染上毒品,1957年因吸毒和酗酒入狱。1959年7月7日在纽约市监狱中去世。




数年以后,我回到你这里,
灰色、迷人的城市,
你一成不变,
埋藏于过去的水域。

我不再是
哲学、诗歌和好奇的学生,
我不是写下太多诗行的
年轻诗人

徘徊于狭窄街道和
幻觉的迷宫。
钟与影子的君主
用手触摸我的眉毛,

然而,我依然受到指引
由一颗星,通过明亮,
只有明亮
才能为我松绑或解救我。

陶杰 發表於 2014-2-9 21:30

非常喜欢老扎的诗。这几首是第一次读。问好兄弟!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9 23:23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十二首黄灿然译


神秘主义入门

天气很暖和,光很充沛。
咖啡馆露台上那德国人
膝上搁着一本小书。
我瞥见那书名:
《神秘主义入门》。
突然间我明白了,那些
打着尖利的忽哨在蒙蒂普尔查诺
街道上巡逻的燕子,
和来自东欧、也就是所谓中欧的
怯生生的游客的低声谈话,
和站在稻田里的——昨天?前天?——
修女般的白鹭,
和擦去中世纪房子的轮廓的
缓慢而有系统的黄昏,
和任由风吹日晒的
小山丘上的橄榄树,
和我在卢浮宫细看和赞叹的
《无名王子》的头,
和闪烁着花粉的蝴蝶翅膀般的
彩绘玻璃窗,
和在公路旁练习演说的
小夜莺,
和任何旅行、任何一种观光,
都只是神秘主义入门,
是基础课,是一场
延期的考试的
前奏。


弗美尔的小女孩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很出名,
她望着我。一颗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的双唇
是红的、湿的、亮的。

啊弗美尔的小女孩,啊珍珠,
蓝头巾:你全都是光
而我是影做的。
光瞧不起影,
带着容忍,也许是怜悯。


自画像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黑 鸟

一只黑鸟栖息在电视天线上,
唱着温柔、爵士乐般的曲子。
你失去谁,我问,你哀悼什么?
我在告别那些去世的人,黑鸟说,
我在告别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个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会认识她。
我为那株冻死的柳树感到难过。
我流泪,因为一切事物消逝、改变
又重返,但永远以另一种方式。
我狭窄的喉咙几乎承受不了
这些急速转变所带来的
悲伤、绝望、愉悦和骄傲。
一个送葬行列从前面经过,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大提琴

不喜欢它的人说它
只是一把突变的小提琴
被踢出了合唱队。
并非如此。
大提琴有很多秘密,
但它从不呜咽,
而只是低声唱。
不过并非一切都变成
歌。有时候你听到
一句低语或私语:
我很寂寞,
我睡不着。


三个天使

三个天使突然出现
在这里,在圣乔治街这家面包店旁。
不是又来做人口普查吧,
一个疲倦的男人叹息道。
不是的,第一个天使耐心地说,
我们只是想看看
你们的生活怎样了,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为什么
你们夜里总是充满不安和恐惧。

没错,恐惧,一位可爱、眼睛像做梦的
女人回答;但我知道为什么。
人类的脑力撑不住了。
他们寻求他们找不到的
帮助和支持。长官,请看一看
——她把天使叫做“长官”!——
维特根斯坦吧。我们的哲人
和领袖都是忧郁的疯子,
他们知道的甚至比我们
普通人还少(但她可
不普通)。

    还有呢,一个正在学
小提琴的少年说,晚上
都只是一个空纸盒,
一个没有神秘的棺材,
而在黎明时,宇宙看上去
像电视屏幕般枯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爱音乐本身的人
少之又少。

其他人纷纷发言,悲叹声
汹涌而来,膨胀成愤怒的奏鸣曲。
如果先生你们想知道真相,
一个高个子学生喊道——他刚
失去母亲——我们已受够了
死亡和残忍、迫害、疾病,
毒蛇的眼睛般呆滞的
长久的沉闷。我们土地太少,
火太多。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迷失在森林里,黑色的星星
在我们头顶上懒惰地移动,仿佛
它们只是我们的梦。

但是,第二个天使依然腼腆地应付道,
总有一点快乐,美的事物甚至
近在手边,在每个时辰的
吠叫声下,在专注安静的心中,
还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隐藏另一个人——
普遍,强大,不屈不挠。
野玫瑰有时会散发
童年的味道,而在假日,少女们
一如往常走到户外散步,
她们绕围巾的样子
带有某种永恒的含义。
记忆活在海洋里,在奔腾的血中,
在黑色、烧燃的石头里,在诗中,
在每一次安静的谈话中。
世界跟原来一样,
充满阴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但是人群
愈变愈大,无声的
愤怒浪潮扩散
直到使者们终于轻轻飘起,
升入空中,他们逐渐远去时
继续小声重复:愿你们平静,
愿生者、死者、未出生者平静。
唯独第三个天使一言不发,
因为他是长久沉默的天使。


中国诗

我读一首中国诗,
写于一千年前。
作者谈到整夜
下雨,雨点敲击
他的船的竹篷,
以及他内心终于
获得的平静。
现在又是十一月,一个
有浓雾的铅灰色黄昏,
这仅仅是巧合吗?
另一个人正活着,
这仅仅是偶然吗?
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获奖和成功,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如果有什么剩下来
也只是他们诗中的雨声的
低语,
不悲不喜。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而黄昏趁着光和影
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
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



说游泳

这个国家的河流甜蜜
犹如行吟诗人的歌,
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
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
乡村小教堂
张开一块寂静的丝绸
又旧又纤巧,哪怕呼吸一下
也会把它撕裂。
我喜欢在大海里游泳,大海老是
跟自己说话,声音单调
犹如一个流浪汉,再也
记不起他到底在路上多久了。
游泳就像祈祷:
双掌合了又开,
合了又开,
几乎永无止境。


善心的修女

那是童年,再也回不来——
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纤细的杨树从狭窄的河边升起,
像善心的修女,不害怕陌生人。
从阳台我看得见一条小街和两株树,
但我也是皇帝,无忧无虑地聆听
我的无数军队呼啸,
被夺取的土耳其战旗飘动。

我喜欢牙齿间青草的味道,
苦涩的枫叶,口中第一枚
六月的草莓的酸甜。
星期天早晨母亲弄真正的咖啡,
教堂里老神父对骄傲开战。
每当我见到穷人就心痛。
蓝色和黄色的国家生活在地图里;
大国吞噬小国,但在邮票上

你只见到安静的鹰、斑马、
长颈鹿,和优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在那家幽暗的商店落满尘埃的货架上
一罐罐粘糖果堆积着。
一打开就有成群的红蛾飞出。
我是一名童子军,懂得树林中的孤独,
当黄昏降临,猫头鹰啼叫,
橡树的枝桠不祥地嘎吱作响。

我读骑士小说、俄罗斯民间故事
和显克维奇没完没了的三部曲。
我父亲为我建一座微型磨坊,
它在山溪里迅速地旋转。
我的自行车跑得比喷着气的火车还快,
八月的酷热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
浆果这么黑……苦涩的枫叶……
那是童年。血和盛宴的时光。



维琴察的早晨*
纪念约瑟夫•布罗茨基和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太阳这么纤弱,这么幼嫩,
我们都有点害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
也有可能抓破它,仅仅喊一声——如果有谁
试着喊——也可能伤及它;只有疾飞的雨燕,
翅膀硬如铸铁,
敢于纵情歌唱,因为它们刚在泥巢里
度过短暂、不安的童年,
挨着兄弟姐妹,疯狂的小行星,
黑如森林的桨果。

小餐馆里困倦的侍者——黑夜最后的影子
在他双眼下会合——往大衣袋里
掏着零钱,咖啡散发庄严的油墨味,
甜味和阿拉伯味。天空的湛蓝
应允着一个漫长的下午,一个无尽的白昼。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你们。
就连这座帕拉第奥建筑的圆柱也似乎
是新生的,它们从黎明的潮水中升起,
像维纳斯,你们年长的同伴。

从乱涂乱抹中开始,计算损失,计算死者,
开始新的一天而没有你们,首先是你,
我们葬你两次,哀悼你两次,
你活了两次且跟别人一样强,在两个大陆,
用两种语言,在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然后是你,
有着清秀端正的面容,那目光放大了
各种物体和和心灵(永远太小)。
你们两个都走了,从现在起我们将过一种双重生活,
同时在光里和影里,在明亮的阳光
和石头般的厅堂的冰冷里,在悲伤中和欢乐中。

*译注:维琴察是意大利城镇,以帕拉第奥建筑闻名。
**译注:布罗茨基(1940-1996)美籍俄罗斯诗人,用俄语和英语写作,在纽约逝世,其遗体后来迁往威尼斯埋葬。基耶斯洛夫斯基(1941-1996),著名波兰导演。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9 23:27

仅仅是孩子们

仅仅是在沙上玩耍的孩子们
(不要忘了,陪伴他们的是
盛开的菩提树那醉人的芬芳),
仅仅是孩子们,可毕竟
魔鬼,和二流的众神,
以及甚至被忘记了的政治家,
打碎了他们所有的承诺,
也在那里,带着接连不断的狂喜
观望着他们。
谁不想是一个孩子呢
——在那最后的时刻!


◎ 变黑的河流

那条变黑的河流跑过公园。
更远处,那麻木的花园
被树篱浓密的边缘所包裹。
那里,八哥鸟唱着歌,奥斯维辛的
分部已经建成:
草地的
下面,埋藏着来自俄国救济院的服饰,
因而草地
隆起而肥沃。
滑翔机无辜地翱翔在天空,
在雨中,仁慈得犹如一滴欢乐之泪。


◎ 舌头

关闭在一个白色的笼子里
在最轻柔的风的吹拂中
它试图逃走
在数行文字后,它被抓住
它在波兰的飞行
受到了最为仁慈的对待
虽然如此,嘴巴是残忍的
非笔墨能形容
在面孔的保留地上
舌头是最后的动物。


行星仪

比如说那是九月。
一个人造的天空在我们的上面旋转。
我们,高中学生。我,我的目光,
我舒适的生活,我的十六年。
在天花板上星星像舞蹈演员
开始出场,彗星肩负着使命
匆忙跑向地球的远端。
那屏幕上小小的爆炸——
扬声器解释说——事实上是
大得令人恐怖,可以预见
而又极为根本。
让我们设想,此刻
光线暗淡,黑暗降临,
一阵黑色的风吹过。
天似乎在下雨,下冰雹,
一阵雷雨迫近,有人在喊
救命,乞求真实的
星星回来
比如说它们回来
而它们的光线正在熄灭。


◎ 远古的历史

这是那些傍晚中的一个,当云朵
强悍如大西洋彼岸的蒸汽机
友善地与太阳、与光
那锋利的、无情的六月之光搏斗,
忍受无尽的变化和过滤。
因为城市是辽阔的,成千上万的人
坐着火车或汽车
返回郊区
在一天无用的工作之后
像填满新鲜干草的
纸盒里的玩具战士。
而古代的世界就躺在隐藏的脚下,
鼻子破了的希腊拳击手,
闷闷不乐,寂静,而又饥饿。
在烟囱和从微微闪亮的锡皮屋顶上伸出的
天线上方,一阵暴雨环绕
但还没有下决心滴落。
在暴雨之外,是这个傍晚、这个世界的
闪耀的神祗,匍匐着。
在神祗之外是虚无,
只有一只最为诚挚的黑鸟唱着狂喜的歌。
我静立在街道上,为欲望钉住,
半是疼痛、半是甜蜜,
无力地祈祷着,
为自己和他人,
为我的妈妈,她已死去,
也为我的死亡,
一只未被驯服的野兽。

(韦白译)


在其他人创造的美丽中

只有在其他人
创造的美丽中,在其他人
的音乐和诗歌里,才有安慰。
只有其他人能拯救我们,
即使孤独的滋味像
鸦片。其他人不是地狱,
如果你早一点了解他们,连同
他们纯洁的、被梦想洗亮的前额。
这就是为什么我惊讶于使用
什么样的词,“他”或者“你”。每一个“他”
是某一个“你”的一种显露,而
作为回报,某个其他人的诗
提供着一次冷静交谈的真诚。

果实

生活是多么难以企及呵,它只在记忆里,
在空无中,显露它的
特征。成熟的、喧嚣的下午多么
难以企及呵,叶子随着树液
绽开;膨胀的果实,穿过街道
另一侧的女人拖曳着沙沙作响
的丝绸,以及离校的男孩子
大声的喊叫,难以企及。那最简洁的
苹果,圆圆的,不可预测。
树冠在暖暖的气流中
摇曳。远处的山峦难以企及。
彩虹捉摸不定。云朵巨大的绝壁
缓缓流过天空。那奢侈
而又难以企及的下午。我的生命,
飞旋着,难以企及,自由自在。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9 23:30

给你
给你 给你

不仅给你那唯一的——此刻你正睡
在一朵毛纺梦的云朵里——我已经写下的诗歌。
给你胜利的,微笑的,可爱的,
而且也给你,被征服的和屈就的,

(尽管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谁能击败你!)
给你,我一首接一首地写下的
深深怀疑的和心神不安的诗歌。

好像希望某一天——像乌龟
——通过有缺陷的文字
和想象,抵达你一直如此渴望的地方,
那里,生命的闪电载着你。


读书

读书,哎,我们老是忘记
谁写下它们,在每一页上,在每一个
句子里,有过怎样的搏斗。
正如在舞台上,移动树林的黑暗
围绕着钢笔生长,一个在飞翔中
攫住的箭头,一根盗自
仿真鸟儿的翎羽。只是此刻
它们静静地立在书架上,如此漠然
没有回忆,像老男人们在阳光下
在街道的长椅上自己取暖。
读书,我们老是忘记
恐惧是一头在黄昏时惧怕
自己的狼,而不知道是否
有一个镜子似的地方,或者一道清泉,
能够在它倾斜的目光里
扑灭那黄色的闪光。我们读书,
带着安慰,是为了了解
柏拉图的野兽是何等的危险,那昏昏
思睡的老虎,只在白天出来吃人。


◎ 闪电

我们活着,懂得很少而又渴求着
知识。正如植物一般,它们朝着光
生长,我们寻求正义
而我们只有在植物中才能找到它,
在七叶树的叶子中,如遗忘
一样巨大,在轻轻摇晃的
无所承诺的羊齿草丛。
在寂静里。在音乐里。在一首诗里。我们寻求
正义,却把它混同于美。
感情被严格的律法支配。
我们朝残酷与厌烦
背过身去。没有办法,我们
深知,只有言辞的片段,而用完整的句子
说出,对于我们也似乎
是奇谈。多么容易就会恨上
一个警察呵。甚至他的脸,对于我们
也似乎只是制服的一部分。他人的错误
太容易被觉察。在一个大热天,河流
倒映出山峦、云影。然后,生活
圆如气球,当它继续。
云杉静静地站立,充满阴影和寂静
像海洋的深处。绿色的
眼睛,你湿润的皮肤,
呵我的小蜥蜴。在夜晚,无声的闪电
在天空闪烁。那是别人的思想
燃尽了平安。有人必须
匆忙打点包裹,走向远方,
朝东或朝西,画出一条
逃亡的路线。


在一个小小的公寓里

我问父亲,“你成天干些什么?”“我回忆。”

于是在格利维策那满是灰尘的小公寓里,
在一片苏联式的低低的街区
那就是说所有的城镇看起来像兵营
狭窄的房间将挫败阴谋,
那儿一座旧式的墙钟行进着,不知疲倦。

他每天重新活在39年温柔的九月、它呼啸的炮弹、
和利沃夫伪善者的花园里,闪烁着
枫木、岑树和小鸟那绿色的光芒,
德涅斯特河上的皮船,柳条和湿沙子的芬芳,
那闷热的日子里,你遇上一个学法律的女孩,

那趟乘坐货车前往西部的旅途,那最后的边界,
由68年感激你帮助的学生那里
送来的两百朵玫瑰,
以及我永远也不知道的其他的插曲,
那没有成为我母亲的女孩献上的亲吻,
那恐惧而又甜蜜的孩提时代的醋栗,想象
从我面前那平静的深渊里撤回。
你的记忆在安静的公寓——在寂静里
有系统地运行,你挣扎着,想要重获你痛苦的
世纪里的一瞬。


海豚

太阳落山,探究的鹈鹕刚好飞翔
在大海平滑的肌肤上;
你观看一个渔夫正在杀死一条被逮住的鱼,并无法不让自己
去相信他的仁慈,
当玫瑰色的云朵缓慢而庄严地
向暮色中的山脚飘去——
你站了一会儿,等着去看海豚
——或许它们会亲切地再跳一次著名的探戈舞——
在这里,墨西哥湾,你可以沿着那条宽阔的海滩
见到令人讨厌的广告牌和鲜贝,
以及从沙子里爬出来的活力四溢的螃蟹,它们就像
一齐抛弃了地下作坊的工人。
你留意到一座座被废弃的、锈迹斑斑的装载塔。
顺着石闸漫步,你跟几个垂钓者打招呼,他们是
一些谦逊的老人,选择钓鱼而不是去运动,只是希望
推迟那最后的晚餐。
一艘巨大的、砖红色的海轮从蒙罗维亚扬帆而来
泊在港口
像某些奇异的虚构的野兽夸耀着
它自己的神奇,
并暂时地阻塞了地平线。
你想:应该去寻一块海水回流的地方,让人回忆
良多、但并不刻意普通的乡野之地,
宁静,朴素,尽管富足,却不动声色,带着记忆隐藏的口袋
像秋天里猎人的夹克,
那熙熙攘攘的小镇郊外,什么也不会发生的荒地,
没有著名的演员,
没有政客和记者,
可有时诗歌从虚无中产生出来,
而你开始认为你的童年
就停在这里,
这里,远离了冗长而过分亲密的街道——
历来缺席,在无人能用光年或千米
来计算远近之后,
只有安静地等待着你的归来,更不会惊奇
什么降临在你的身上。它不会大吹大擂地与你相见,并说: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已经丢失了的集邮册里的
一枚邮票,
我是那张邮票,向你展示着
你的第一只海豚,在一片不真实的、迷雾般的蓝色背景里。我是那屹立不动的
旅行的标记牌。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9 23:32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李以亮 译


漫游者


我走进车站的候车室。
没有一丝风。
          我的口袋里有一本书,
某人的诗集,灵感的踪迹。
入口处的长椅上,两个流浪汉和一个醉鬼
(或者是两个醉鬼一个流浪汉)。
长椅另一头,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非常优雅,坐着
凝视头顶某处,朝向意大利和天空。
我们总是被区隔。人类,民族,
候车间。
      我停留一会儿,
不知道我应该加入哪边
受罪。
最后,我在中间坐下
并开始读书。孤身一人但我并不孤独。
一个并不漫游的漫游者。
                     启示
忽闪又熄灭。呼吸的重山,接近
山谷。区隔仍在继续。



晚期贝多芬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
                          ——孔子


无人知道她是谁,那不朽的
爱人。此外,一切都很
清楚。长羽毛的音符静静地
停在五线谱的线条上
仿佛紫崖燕刚从
大西洋飞来。为了谈论他,
我应何为,他,一个仍在
生长的人。如今我们孤独地行走
没有幽灵和旗帜。混乱
长存,我们孤独的嘴说。
我们知道他不修边幅,
有继承性的贪欲发作,他对朋友
不是太公平。
朋友总是带着他们无懈可击的微笑
迟到一百年。谁
是那不朽的爱人?当然,
他爱美德甚于爱美人。
但一位没有名字的美神住在
他里面,强制着他的忍耐心。
他数小时地即兴创作。每次
只有少数几分钟被记下。
这些分钟既不属于十九
也不属于二十世纪;仿佛盐酸
烧灼天鹅绒之窗,因此
打开了朝向更光滑
天鹅绒的通道,细如
蜘蛛网。现在他们以他的名字
命名船舶和香水。他们不知道谁
是那不朽的爱人,不然
新的城市和面点也会享有她的
芳名。但这毫无益处。唯有天鹅绒
在天鹅绒下生长,犹如树叶安全地
隐在另一片树叶里。光隐在黑暗里。
无尽的慢板。疲惫的自由就是如此
呼吸。传记家们只是就有关细节
展开争论。为什么他那般
折磨侄儿卡尔。为什么
他走路那么快。为什么他不去
伦敦。此外,一切都很清楚。
我们不知道音乐是什么。谁在它里面
讲话。它被用来向谁致词。为什么它
那样固执地沉默。为什么它绕着圈子和返回
却不依照福音书的要求
给出直接的答案。预言
没有完成。中国人没有抵达
莱茵河。再一次,结论表明
真实世界并不存在,相对于巨大
花岗岩浮雕而言。秘密隐藏在
另外什么地方,不在士兵们的
背包里,而在一些笔记本里。
格利尔帕泽尔①,他,萧邦。而将军们
被以铅和金属箔铸像,为了
给地狱的火焰一刻延缓
在稻草燃烧释放千瓦的热能后。无尽的慢板,
但首先是欢乐,狂野的
形式的欢乐,死亡放声大笑的姐妹。


译注:
①弗朗茨•格利尔帕泽尔(Franz Grillparzer 1791-1872)奥地利贵族,戏剧家。



多重性颂


我不懂得它而我甚至
高兴世界如不息的
海洋超过了我理解的能力
水,雨
投入靠近波希米亚-德国边界的
贝克池塘,在
1980年9月,一个不具特殊
意义的细节,深深的德国的池塘。
让半氧化的自我平稳地
呼吸,让游泳者游过
浪峰,夜晚来临,猫头鹰从它们日常的
睡眠醒来,远远地
汽车慵懒地发出轰鸣。谁一旦
接触哲学而迷失
便不会被诗拯救,总还有
一些事物,难以断定,
令人痛苦。谁一旦领会到诗歌
疯狂的奔跑就再也不能品尝
家常故事石头般的平静
——每一章都是一代人的
巢穴。谁一旦生活过就不会
忘记季节轮转的快乐,
他甚至会梦到荨麻和牛蒡,而在梦里
蜘蛛看起来也不会比
燕子更糟。谁一旦遭遇
反讽①,在聆听先知的讲话时
将会突然爆发大笑。谁一旦
不只是以焦干的嘴祈祷
便会记得来自一堵墙的
陌生回声。谁一旦
沉默,将不愿就一道餐后甜点
开口发言。而谁被爱的晕厥
击中,将不会带着已被改变的容颜
重返书本。
你,奇异的灵魂,站在
这丰富性之前。两只眼,一双手,
十只善于创造的手指,和
一个唯一的自我,一瓣楔形的橘子,
姐妹中最年轻者。而听觉的
快乐不会破坏视觉的
快乐,尽管自由的骤雨会扰乱
其他温和的感官的和平。
和平,浓重的虚无,如九月之梨
充满甜蜜的果汁。
快乐的短暂时刻消失
在一阵氧气的雪崩下,在冬天
一只孤独的白嘴鸦将它的喙敲击在白色的
湖面上,在另外的时刻
一对啄木鸟,被一把斧子
吓坏了,在我的窗外看着
一棵病得不轻的白杨。
一个不在场的女人写着长长的
信而渴念如鸦片
膨胀;在埃及的一个博物馆,
不可动摇的,不断的,相同的渴念,
被反复记入具有几千年历史的褐色
纸莎草。情书总是归之于
博物馆,令人好奇的事物
比情人们更持久。
自我吞食空气,理性从每天的沉睡中
醒来,游泳者浮出
水面。一个美丽的女人扮演
一个幸福的女人,男人们假装比他们实际上的
更勇敢,埃及的
博物馆并不隐藏人类的弱点。
活着,是否只需活得更长一点,
献身于某颗更冷的星辰的力量
而不偶尔将它嘲笑因为它如一座池塘的雾
暗淡和寒冷。诗歌生长
于矛盾之上但并不克服矛盾。


译注:
①此处“反讽”是一个更大的概念,犹苏格拉底的“反讽”。



火,火


笛卡尔①的火,帕斯卡尔②的火,
灰烬,火花。
在夜里,不可见的营火发着光,
这火,燃烧着,不摧毁
却创造,好像要在瞬间
恢复一切,那在不同的大陆
被火焰夺走的一切——
亚历山大的图书馆,罗马的
信念,新西兰某地
一个小姑娘的怕。
                火,仿佛蒙古
军队,蹂躏、烧毁木造的,石造的
城市,但稍后它竖起
无形的房子与看不见的宫殿,
它迫使笛卡尔
推翻既往的哲学并重建一个新的体系,
它将自身转换成为燃烧的灌木丛,
唤醒帕斯卡尔,敲响钟声
使之与饱满的热情一起融化。
你是否见过它怎样读
书?一页一页,缓慢地,
仿佛一个刚开始学习
拼读的人。
         火,火,永恒的
赫拉克利特③的火,一个贪婪的信使,
一个嘴角染上黑刺莓的男孩子。


译注:
①笛卡尔(Rene Descartes 1596-1650),17世纪法国伟大的哲学家,还是卓有成就的物理学家、数学家、生理学家,解析几何的创始人。
②帕斯卡尔(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17世纪最具天才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
③赫拉克利特(Heralitus),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哲学家,认为万物之源是火。



自我


它是小的并不比一只八月的蟋蟀
更易见。它爱装扮,化装,
一如所有的侏儒。它寄居在
花岗石块之间,在有用的
真理之间。它甚至适于
绷带之下,粘合剂之下。海关吏
或他们漂亮的狗都不会找到它。在
赞美诗之间,在同盟之间,它隐藏自己。
它扎营于头骨的落基山脉①。
一个永远的难民。它是我,而我
怀着惊惶的希望最终也没找到
一个友人,是它。但自我
是那么的孤寂,那么的不信任,它不
接受任何人,甚至我。
它贴住历史事件
像水贴着玻璃杯一样紧。
它应可以充满一只新石器时代的罐。
它是不知餍足的,它要在水道里
流动,它渴望越来越新的容器。
它要品尝没有墙的空间,
扩散自己,扩散自己。然后渐渐消失
如欲望,而在一个八月之夜的
沉默里你听到唯一的一只蟋蟀耐心地
正与星辰交谈。



译注:
①落基山脉(Rocky Mountains),又译作洛矶山脉,从阿拉斯加到墨西哥,南北纵贯4500多公里,广袤而缺乏植被。



流亡者之歌


我们存在于异国的城市。
我们称其为本国的但不会久。
我从东走到西,在我们前面
滚动着一只燃烧的太阳的
巨大火圈,仿佛马戏表演里,驯狮,
敏捷地从中穿越。在异国的城市
我们看着古代大师的作品
并毫不诧异地从那些悠久的
绘画里认出我们的脸。在以前
我们就活过而且我们懂得受苦,
我们只是缺少词语。在巴黎的
东正教教堂,最后的灰白头发的
白俄罗斯老人向神祷告,向
比他们年轻几个世纪却一样
无助的神。在异国的城市我们会
留下来,像树,像石头。



无止境


在死亡之域我们也将生活,
只不过以不同的方式,微妙地,柔和地,
融化在音乐里;
一个接一个被叫到回廊上,
孤独但还在一群之中,
好象来自同一班级的同学
排列到乌拉尔山之外
并到达地质第四纪。免除了
没完没了的政治的话题,
坦率而公正,终于自在,即便
百叶窗被砰的一声关上
而冰雹以土耳其式的进军
像往常一样,猛冲,呱嗒呱嗒
打在窗沿。表象的世界不会立刻
淡去,很长时间里它还会继续
咕哝与卷边就像一张湿
纸被投到火里。对完美的探求
将不期然地完成,它将越过
所有的障碍一如德国人
懂得如何越过马奇诺防线①。微不足道的
事物,被遗忘的,用最薄的纸做的
风筝,往年秋天的易碎的叶子,
将重获它们不朽的尊严,而那些
庞大与取胜的体制,将衰萎如巨人的性。
不再有渴望。它将超越
自身,而惊异于追逐了
它寒冷的影子这么久。而我们将不在人世,
却还没有学会
如何在这样一个高处生活。


译注:
①马奇诺防线(Maginot Line),是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为防德军入侵而在其东北边境地区构筑的筑垒配系,因以法国陆军部长马奇诺的姓得命。



一代人

——为纪念赫尔穆特•卡伊扎尔①而作


我们缓缓走下靠近柏林
奥林匹克体育馆的混凝土
路面,在那里黑人明星
杰西•欧文斯②在那史前时期
曾经光芒四射,德意志的空气
为之尖叫。我想大笑,
我不相信你会在他那样迅疾地
跑过的地方那般缓慢地行走,
走在同一向度,但朝着
另一端,仿佛埃及浮雕上的
人物。而我们仍然那样走着,
被友谊的丝线
联在一起。
二种死亡盘旋在我们周围,
一个让我们这一群全部睡着,
带走我们,所有的人。
然后它做长长的演说只为证实
判决。另一个野蛮,不识字,
逐个捉住我们,迷失的,
我们这些动物,身体,痛苦,
不小心者和未受教育者。
我们崇拜它们二者,以二种
被分裂的宗教。当我快忘记时,
那道疤痕
就分开我们:我们有二种死亡
却只有一种生命。
当你听见我的低语时不要
向后看。在巨大的希腊人群里,
在埃及人,和犹太人中,在那极富智慧
而已化作骨灰的世代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9 23:44

你笔直地
往前走,就如那时,不急不忙,
独自一人。
围墙并不坚固,窗户在夜里
敞开,朝雨,朝被距离减弱的
星辰之歌。但是
每一刻都永远持续,成为
一个点,一处避风港,一只情感的信封。
每一个思想都是一枚光亮的硬币,
滚动,在它羞涩、秘密的
存在里,成为一支歌,一幅画。所有的欢乐,
甚至那不存在的,都留下透明的痕迹。霜
吻着窗玻璃因为它不能进入屋里。
一个新的国家就是这样站起来的,
被我们建造仿佛纯属偶然,
为未来建设,流传,在隧道里,
最初的国家的明亮的影子,一个未完成的
房子。


译注:
①赫尔穆特•卡伊扎尔(Helmut Kajzar 1941-1982),波兰导演、戏剧家。
②杰西•欧文斯(Jesse Owens 1913-1980),美国黑人田径明星,现代奥运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在1936年柏林奥运会上,他一举夺得4枚金牌打破3项世界纪录,为美国带来了极大的荣誉,也使希特勒颜面无光。



楼梯内的精灵


在无趣如照相机暗盒的
楼梯上,一个被信件、老鼠
和苍蝇占据的动物园,思想的蓝色
火花突然闪亮。在上方,
喧闹的派对在进行,
众人的节日。夜晚,
一个头戴宽边镶带软帽的
修女,沿圣约翰大街
跑过。未曾说出过,
羞涩的言辞,浮现,
“是的”,“不”,一个藐视的表达,
一次逻辑的展览:最后,气喘吁吁,
如一个赛跑选手,胜利的
演说开始。伴随着
影子,幻象,不能兑现的梦,
与闪过天宇的巨大数字
1的第一次亲吻,
高中生的舞会,滑稽的曲调,
你是我的命数,当然,
发生的一切与命数
有着鲜明的相似性,相同的眼,相同的
鼻子,虽然意义完全
不同。游行沿着长街进行
到达一面更新的旗帜下,
在公寓里丈夫们杀死
他们妻子们的青春,在楼梯上,
在半明半暗里,在半敞的
窗户,草稿,局部的
扶手,楼梯的平台之间,一个
不同的领域扩展。昏暗
只是缺少光,一个更暗的
影子,折皱的纸,更灰的
灰,黑色的白,死的
深红。昏暗鼓舞信件、老鼠
和苍蝇,你听到光的脚步
和微弱的回声,在窗台上
疲惫的嫩叶子在打盹,
悲痛和流言女儿。看不见的,
楔入门槛下的,一只蜘蛛,
那个领域的半神,编织着
它胶质的网。苍蝇不
相信自己的存在,它们
只是大笑,偶尔落泪,或是
默默地祈祷。无人收集,
孤零零的,信件,慢慢
读着它们含糊的信息
仿佛在一本地质学教科书里,
未被贴上信封的邮票。
在一面墙上,靠近地下室,
用粉笔歪歪扭扭涂写的
一条标语:没有什么比他人的自我
更坏的东西,以及一个难以辨认的签名,
一个C,或是一个Z。
只需伸出你的手
一个后院就立刻开始,
此时空荡荡,像一只碟子等待着
草莓,斑鸠
警觉地睡着,它们将会被保留
在本地孩子们记忆的
禁猎地。物体互相低语,
老木头吱吱作响。
最老的老鼠中的一只
名叫伏尔泰①,固执地
沉默寡言,鄙视浪漫主义时期,
甚至在死后也避免说到
死。谁在夜晚赞美夜
将活不到黎明。黑暗的
诱惑,甜蜜如牛奶
巧克力,却并无意义,而
头戴假发、上了年纪的老鼠做了个鬼脸。
在上方,晚会和谈笑声
继续着,片刻之后某个被欢乐的
光环包围的人将离开同伴,重重地
摔到人行道上,将道一个
法国式的别,如氧气流走,远航
在记忆里搜寻
像被缝进亚麻布里的
线头似的,未曾说出的言辞,将跌倒
在草里,在芦苇丛,在沙里
在泥里。但在这个灰色,局促的
楼梯世界,在片刻可怕的
空洞之后,爱的呻吟又将响起,
还有激烈的争吵,以及反讽的叹息。


译注:
①伏尔泰(Voltaire,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伏尔泰的文学观点和趣味,基本上承袭17世纪古典主义的余风,与同时期的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卢梭颇为相左。




与弗里德利希•尼采谈话


最受人尊敬的尼采教授,
有时我仿佛看到你
黄昏在疗养院的露台
雾霭下沉,歌曲冲出
鸟儿的喉咙。



并不魁梧,头部像弹丸,
你创作了一部新书
因而一种新奇的力量围绕在你周围。
你的思想游行
如庞大的军队。



现在你知道安妮•弗兰克①死了,
还有她的同学和朋友,男孩,女孩,
她的朋友的朋友,表兄妹,
表兄妹的朋友。



词语是什么,我想问你,什么
是明晰,为什么词语燃烧
一个世纪之后,地球却
如此沉重?



显然没有什么连接着启蒙
和残酷的黑暗痛苦。
至少存在两个王国,
如果不说更多。



但是,如果上帝不存在,没有什么力量
焊接起彼此拒斥的元素,
那么,词语到底是什么,它们
内在的光又来自哪里?



欢乐又来自哪里,虚无
去到哪里?宽恕何在?
为什么黎明时偶然的梦都消失
而伟大的梦依然在生长?


译注:
①安妮•弗兰克(Anne Frank 1929-1945),《安妮日记》的作者,她是一名犹太少女,为避纳粹捕杀于1942年和家人躲进父亲公司的“密室”中,她在这个鸟笼一般的狭小空间里生活了两年,后来被人告密而惨遭杀害。






有过那样的傍晚,鲜红如腓尼基人的帆,
吸收了光和空气;我突然气喘
吁吁,被催眠的太阳倾斜的光线
刺得睁不看眼。时代就是这样终结的,我想,
超重的船只是这样沉没,旧戏院的
眼睑这样低垂,剩下的是尘埃,烟雾,
脚下锋利的石头,和看起来像欢乐的
恐惧,而终结,它是宁静。



但很快,天上就成了另外一次
彩排,一次狂乱的即兴创作:
临时演员回家,燕子在飘摇的
巢穴入眠,乡间的
月亮战战兢兢地就位,
强盗抢劫大亨,一个修道士给母亲写信。



你是多么耐心为我们准备、让我们适应,
你在我们身上挥霍了多少时间,
你是一个多好的历史教师啊,地球!



乔基奥•莫兰迪


即便在夜里,物体也在值班,
即便在他睡后,做着有关非洲的梦时;
一只瓷罐,二只浇水的壶,
空空的绿酒瓶,一把小刀。
即便当他睡了,沉沉地,像创造者才有的
那样睡着,极度疲惫,
物体也在大笑,革命近了。



大鼻子的浇水壶以其尖嘴
狂热煽动其余者;
血狂乱地跳动在杯子里,
杯子从不知道嘴的干渴,
惟有眼睛,注视,视觉。



到了白天,它们变得谦卑,有时甚至也骄傲:
世界整个粗糙的存在
在它们里面找到了庇护之处,
有一会儿,放弃了盛开的樱桃,
垂死者悲伤的心。


译注:
①乔基奥•莫兰迪(Gaogio Morandi 1890-1964)意大利画家。在20世纪早期以前他一直被作为现代艺术的边缘人物。随着人们历史观念的改变,他作为一个艺术革新者的价值更是越来越受到重视。他的作品所具有的丰富性和深刻性正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发掘出来。他沿承塞尚(Cézanne,1839-1906)的理念,试图寻求最本质的视觉世界的构架,以期直观自然。



俄国进入波兰


穿过草地和树篱,村庄和森林,
骑兵前进,步兵前进,
马匹和大炮,老兵,年轻士兵,孩子,
强壮的狼狗全速飞跑,一阵羽毛的暴风雪,
雪撬,囚车,四轮马车,出租车,
甚至莫斯科牌老轿车①轰鸣而至,
战舰和木筏和浮桥咆哮而至,
驳船,汽轮,独木舟(一些沉没),
拦河气囊,导弹,轰炸机,
榴弹炮壳呼啸着仿佛某部歌剧的咏叹调,
鞭笞者的尖叫和下命令的咆哮,
钢铁的音符割伤空气的歌曲,
蒙古包和帐篷分隔的临时营房,绷紧的粗绳,
染色的亚麻旗抖动在头顶。
信使,上气不接下气,因疾跑累得要死,
电报飞出,蜡烛燃烧发出深红的光焰,
上校坐在比光跑得还快的马车上打盹,
牧师②虔敬地轻声祷告,
甚至月亮也尾随这强悍,钢铁的进军。
坦克,马刀,绳索,
卡秋莎火箭筒飕飕飞行仿佛彗星,
笛子和军鼓使空气爆炸,
棍棒嘎吱作响,渡船和入侵舰上
突出的甲板不堪重负地叹息、摇晃,大草原③的儿子们
在前进,穆斯林,判刑的囚犯,拜伦的
情人们,赌徒,以苏沃洛夫④为首的
整个亚洲的后裔们
蹒跚而来带着一车皮手舞足蹈的乞怜的朝臣;
混黄的伏尔加河流淌而来,西伯利亚的河流唱着赞歌,
骆驼队忧郁而缓慢地行走,带来了
沙漠的沙子和潮湿的蜃景,
眯缝眼的柯尔克孜人步伐一致地在前进,
乌拉尔山神祗的黑色瞳孔,
在它们后面教师和语言零零落落,
在它们后面古老的庄园建筑滑翔机般滑行而至,
德国医生带着他们的敷药和熟石膏,
伤者带着他们的雪花石膏脸,
军团和师部,骑兵,步兵,在前进,
俄国进入波兰,
撕开了蜘蛛网,树叶,丝带
国界和纽带,
毁掉了
条约,桥梁,同盟,
线头,领带,仍然飘着湿漉漉洗涤物的晒衣绳,
门,主干线,绷带和联合,
未来和希望;
俄国来了,进入
皮利卡⑤的一个村落,
进入幽深的马佐夫舍⑥森林,
扯去招贴和议会,
蹂躏道路,人行桥,小路,溪流。
俄国进入十八世纪,
进入十月,十二月,笑声和泪水,
进入良知,进入学生的
沉思,暖色砖墙宁静的沉默,
进入草地、药草、森林里交叉小径的
芳香,
践踏
紫罗兰,野玫瑰,
苔藓上的蹄印,柔软地衣上的
拖拉机和油罐车的车痕,
掀翻
烟囱,树枝,宫殿,
关掉灯具,在整齐的公园生起
巨大的篝火,
污染干净的泉水,
夷平图书馆,教堂,市政大厅,
在天空布满鲜红的小旗,
俄国进入我的生命,
俄国进入我的思想,
俄国进入我的诗。


译注:
①指莫斯科生产的一种名为Москвич(英语Moskvitch)的轿车。
②此处指随军的教区牧师。
③此处特指西伯利亚的大草原。
④亚历山大•瓦西里耶维奇•苏沃洛夫(172-1800),俄国大元帅,神圣罗马帝国伯爵、雷姆尼克伯爵、意大利亲王。俄国史上的常胜将军之一,著有军事学名著《制胜的科学》。1942年,苏联以其名字设立了苏沃洛夫勋章,以表彰军事指挥员。
⑤⑥波兰地名。



灯光
纪念康斯坦丁•杰伦斯基①


一小剂量的死亡占据了你身体,
而它也占据每个人的:
我没有意识到
它会这么快征服你。
你曾放声大笑,以一个永恒的
吞火者的勇气。
年轻时作为一名士兵,你打败了
第三帝国②,靠在坦克里读书,
而你行进在圣日耳曼林荫大道
仿佛蒙哥马利③,
背对那么巨大的落日
它完全不适于那一排排建筑。
我们仿佛一点不认识,
作为朋友。
现在一些街道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9 23:57

成为伤疤,
必须绕行。
一个属于我们的南方的夏天灼热;森林着火。
在郊区的地铁站曾经,
只有我们两个,外国人,
消失在地下,
在冰冷的雨中,霓虹灯的微光
融化在潮湿里仿佛水粉画。
在维利埃尔大街
你公寓的厨房里曾经,
我们看着一只白色的猫
自水龙头饮水。
不会再有“曾经”。
现在你生活在阴凉的地方。
蛾子应学会在黑暗里飞行,
因为它们是那么快就能找到光明。


译注:
①康斯坦丁•杰伦斯基(Constantin Jelenski)波兰诗人,作家,艺术批评家。
②第三帝国(the Third Reich),指希特勒统治下的德国(1933-1945)。
③蒙哥马利(Montgomery),英国元帅,在诺曼底登陆中指挥地面部队。
④维利埃尔大街(rue de La Vrilliere),巴黎大街名。



残酷


在圣克洛德公园,鸟儿歌唱。
独自在这正对巴黎的
自我陶醉、巨大的森林里
我沉思你的话:
世界是残酷的;贪婪,
肉食,残酷。



我绕圣克洛德公园转圈,从东到西,
从西到东,
我漫步穿越这了无生气的
栗树林,躬身向黛青、弯曲的雪松致意,
听到松果被麻雀和鹪鹩
啄开的声音。
在这座公园里没有食肉兽,
除了时间,此刻正从
冬天转入春天,脱尽了衣服,
一个演员卸去化装,
在冷寂的后台。



残酷?我想。这里就是杀人者,
被警察和教士唆使——
甚至你也沉迷于它,
你绘画作品的
主角。但是存在选择吗?
一个更原始和更柔软的世界?
树林更优美,雪松
有着颜色更深的针叶,更为奢华的
晚宴,更多的直插认知核心的
沉思的时刻?
是否存在更为仁慈的时刻,更温和,更急切
交还我们所失去的一切,恢复
我们自身,更单纯、更年轻?



玫瑰色的天空;紧绷的、窄的云的丝带。



监狱、医院、法院的褐色的墙,
风声呜咽没有尽头的走廊,
被恐怖、焦虑、谎言
撕裂和危害的凝神的时刻。



我绕圣克洛德公园转圈,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冬天过去了,春天还未到来。
在这荒芜、失去了它的国王的公园里,
我不停地说,“残酷”,我唯一的见证者
蜥蜴和鸟。
其时,透过沉沉的雾霭,一轮白色的太阳沸腾了:
我为一阵狂喜的锋芒刺穿。



西蒙娜•薇依注视着罗纳河谷

                我在房子前发现她,坐在一棵树桩上,沉浸在对罗纳河谷①的沉思里……
                                      ——居斯塔夫•蒂蓬


突然她不再理解,
只是注视:
罗纳河谷敞开在地球上,
古老的村子出现在它上面,
广大的潦草分布的葡萄园,干渴的井,
悬铃木缓缓觉醒,
雄鸡继续它们固执的行军,
鹰又升上天空,
此刻她几乎看到了云雀轻盈的呼吸,
黑色的防波堤抬高的土墩,
农场的屋顶,胡桃树,
教堂的塔如烟丝卷起,
黑色的成熟的谷田,镰刀闪烁着光芒,
成筐的葡萄。
在落叶松的荫影里,死亡盘桓,
战争迫近。
宽阔的罗纳河如水银计,随驳船与小舟
渐渐向下游淡去。
宽恕的片刻,
至福的瞬间,
虚无的橄榄树。


译注:
①罗纳河源于瑞士圣哥达峰罗纳融化的冰川,欧洲主要河流之一,为法国五大河流之首。罗纳河谷为法国最早的葡萄酒产地。
②居斯塔夫•蒂蓬先生(Gustave Thibon 1903-2001)法国天主教作家。



转变


数月中我没有写
一首诗。
我谦卑地活着,读报,
沉思权力的谜语
和顺从的理由。
我守望落日
(深红,令人焦虑),
我听到鸟儿变得安静
和夜的无声。
我看到向日葵在黄昏
悬摆它们的头,仿佛一个粗心的绞刑吏
去了花园闲逛。
九月甜蜜的尘埃积在
窗台而蜥蜴
藏在墙的转折处。
我一次次做长长的散步,
渴望着唯一的事物:
闪电,
转变,
你。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9 23:59

扎加耶夫斯基诗选扎加耶夫斯基诗选
李以亮 译


叔本华的哭泣


是的,正是那同一个叔本华(1788-1860),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
作者,自然之狡诈和
天体之音乐的发现者。后来,
某人将称他为老师。无事曾发生
因为无事会发生。那只是
一个小孩,乳臭未干者,与他
在青春期认识的一个妇女长得有点相像——
青春期并不存在——一个曾对他毫无益处地
微笑的小孩,存在,很可能,
自然的一个代理人。
                 九月,并不重要,
不再打开心灵,大地只是
在慢慢变硬。
           他回家,将自己
锁在里面,躲着仆人。锁的转动
多么顺利。很可能
出于某种阴谋。他开始哭泣。伟大哲学家的
小小架构,第七大陆,开始颤抖。
他的背心。他的浆得挺直的衣领。
发黄的脸颊。棕色的大衣。
所有这些可有可无之物颤抖着,
仿佛无数炸弹落到了
法兰克福。他的孤独,密实编织的,
细如荷兰亚麻布,颤抖着。


无期徒刑


那些痛苦结束。
不再有哭喊。在一本老相册里
你看着一个犹太孩子
死前十五分钟的脸。
你的眼干涸。你把水壶架上炉子,
喝茶,吃苹果。
你将活下去。


美好的星期五在地铁隧道里


不同教派的犹太人相聚
在地铁隧道里,玫瑰经念珠
自某人柔软的指间跌落。

在他们之上修道士在四旬斋晚餐后入睡,
在他们之上犹太教会堂和教堂
矗立如冰川过后留下的岩石。



我聆听《马太受难曲》,
它将痛苦转化为美。
我读策兰的《死亡赋格》
它将痛苦转化为美。



在地铁隧道没有痛苦的转化,
它在那里,它持续而且尖锐。



梵·高的脸


正午,融化的人流,
巴黎。一个亭子上,一则草写的给新毕业生的告示
意在出生登记的敲诈
紧邻着狐皮和新出产的博若莱红葡萄酒广告。
在它们中间你棱角分明的脸出现,一个正直之人的
脸,焦虑
一目了然。
我们四散,我们路过,我们游在
那副极度痛苦的表情的刀片下。
而你注视着我们,富有的人,
比生者更生动,更
镇定。



在百科全书里,没有曼德尔斯塔姆的位置


在种种百科全书里再一次没有曼德尔斯塔姆的
位置再一次他
无家可归找一处公寓仍然那么难
在莫斯科登记几乎不可能
高加索山仍然在呼唤他亚洲的低地森林
这些日子咆哮着怎么他还没有到呢
另有某人在黑海的沙滩上拣着鹅卵石
这类狡黠的调查仍在继续尽管制服
是新的样式它木脑袋的裁缝
鞠躬头差不多已垂到地面
你合上书本听起来就像一声枪响
纸上飞出的白色尘埃刺痒你的鼻孔一个拉丁风情的
晚会将在这里进行下雪了今夜不会有人来了
这是睡觉的时间但是如果他敲你薄薄的门
请让他进来吧


你的电话


你的电话插了进来
正当我写着一封给你的信。
请别打扰我
当我正和你说话。我们两个的
缺席交叉着,
其中一个的爱将它自己撕开
如绷带。


孤独的历史


鸟鸣渐弱。
月亮坐等拍照。
街道湿润的两侧闪着微光。
风吹来成熟的田野的芬芳。
高高头顶之上,一架小飞机海豚似地腾跃。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10 00:04

中国诗

我读一首中国诗,
写于一千年前。
作者谈到整夜
下雨,雨点敲击
他的船的竹篷,
以及他内心终于
获得的平静。
现在又是十一月,一个
有浓雾的铅灰色黄昏,
这仅仅是巧合吗?
另一个人正活着,
这仅仅是偶然吗?
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获奖和成功,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如果有什么剩下来
也只是他们诗中的雨声的
低语,
不悲不喜。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而黄昏趁着光和影
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
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



说游泳

这个国家的河流甜蜜
犹如行吟诗人的歌,
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
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
乡村小教堂
张开一块寂静的丝绸
又旧又纤巧,哪怕呼吸一下
也会把它撕裂。
我喜欢在大海里游泳,大海老是
跟自己说话,声音单调
犹如一个流浪汉,再也
记不起他到底在路上多久了。
游泳就像祈祷:
双掌合了又开,
合了又开,
几乎永无止境。


善心的修女

那是童年,再也回不来——
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纤细的杨树从狭窄的河边升起,
像善心的修女,不害怕陌生人。
从阳台我看得见一条小街和两株树,
但我也是皇帝,无忧无虑地聆听
我的无数军队呼啸,
被夺取的土耳其战旗飘动。

我喜欢牙齿间青草的味道,
苦涩的枫叶,口中第一枚
六月的草莓的酸甜。
星期天早晨母亲弄真正的咖啡,
教堂里老神父对骄傲开战。
每当我见到穷人就心痛。
蓝色和黄色的国家生活在地图里;
大国吞噬小国,但在邮票上

你只见到安静的鹰、斑马、
长颈鹿,和优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在那家幽暗的商店落满尘埃的货架上
一罐罐粘糖果堆积着。
一打开就有成群的红蛾飞出。
我是一名童子军,懂得树林中的孤独,
当黄昏降临,猫头鹰啼叫,
橡树的枝桠不祥地嘎吱作响。

我读骑士小说、俄罗斯民间故事
和显克维奇没完没了的三部曲。
我父亲为我建一座微型磨坊,
它在山溪里迅速地旋转。
我的自行车跑得比喷着气的火车还快,
八月的酷热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
浆果这么黑……苦涩的枫叶……
那是童年。血和盛宴的时光。



维琴察的早晨*
纪念约瑟夫•布罗茨基和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太阳这么纤弱,这么幼嫩,
我们都有点害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
也有可能抓破它,仅仅喊一声——如果有谁
试着喊——也可能伤及它;只有疾飞的雨燕,
翅膀硬如铸铁,
敢于纵情歌唱,因为它们刚在泥巢里
度过短暂、不安的童年,
挨着兄弟姐妹,疯狂的小行星,
黑如森林的桨果。

小餐馆里困倦的侍者——黑夜最后的影子
在他双眼下会合——往大衣袋里
掏着零钱,咖啡散发庄严的油墨味,
甜味和阿拉伯味。天空的湛蓝
应允着一个漫长的下午,一个无尽的白昼。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你们。
就连这座帕拉第奥建筑的圆柱也似乎
是新生的,它们从黎明的潮水中升起,
像维纳斯,你们年长的同伴。

从乱涂乱抹中开始,计算损失,计算死者,
开始新的一天而没有你们,首先是你,
我们葬你两次,哀悼你两次,
你活了两次且跟别人一样强,在两个大陆,
用两种语言,在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然后是你,
有着清秀端正的面容,那目光放大了
各种物体和和心灵(永远太小)。
你们两个都走了,从现在起我们将过一种双重生活,
同时在光里和影里,在明亮的阳光
和石头般的厅堂的冰冷里,在悲伤中和欢乐中。

*译注:维琴察是意大利城镇,以帕拉第奥建筑闻名。
**译注:布罗茨基(1940-1996)美籍俄罗斯诗人,用俄语和英语写作,在纽约逝世,其遗体后来迁往威尼斯埋葬。基耶斯洛夫斯基(1941-1996),著名波兰导演。


卡西斯的日出*

在半暗中白色建筑群耸立,还未完全
成形,而建筑群旁,那灰沉沉的葡萄园,那黎明前的宁静;
犹大算着银币,但在猛烈祈祷中
扭弯的橄榄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入大地。
太阳在哪里!现在依然寒冷,
一片谦卑的风景在我们周围铺展;
星星已离去,牧师们睡得正沉,鸟儿在八月
不许歌唱,偶儿才有一只
结结巴巴,像中学拉丁课上不用功的男生。
现在是凌晨四点,绝望住在如此多的房子里。
这时候脸孔狭长的忧伤哲学家
正雕琢他们陈旧的格言,而疲乏的指挥家,
他们昨晚刚使布鲁克纳和马勒复活,
此刻无人鼓掌地、不大情愿地迷糊入睡,而妓女们
回到她们寒酸的公寓里。
            我们恳求葡萄园
被赋予生命,它们灰沉沉,像涂上一层火山灰;
恳求远方那些大城市从冷漠中苏醒,
而我恳求别误将自由等同于混乱,
恳求重获那样一种信仰,它连接
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但不钝化心灵。
在我们下面大海变蓝,地平线的轮廓
逐渐清晰,像一条细长的带子
深情而牢牢地环抱我们这转动中的星球,
我们看见渔船可靠地摇晃,像海鸥
在深监色的水面上,而不一会儿
太阳深红色的圆盘从围成半圈的群山里浮现,
归还光的礼物。

*译注:卡西斯是法国著名渡假胜地。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10 00:05

因是手机复制,可能未分行,待用电脑时候整理下,,,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10 04:18

扎加耶夫斯基诗3首
(波兰)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李以亮 译



新旅馆

         克拉科夫


二月,冰冻的白杨树
比在夏天更纤细。我的家人
散落在地上,地下,
在不同的国度,诗和画里。

正午,那格罗布拉广场。
我曾来此看望我的姑姑
和叔父(部分出于义务)。
他们已不再抱怨命运,

制度;他们的脸,看上去
像空空的二手书店。
如今另外的人住在那公寓里,
陌生人,陌生的生活气息。

新的旅馆在附近建成,
明亮的房间,早餐无疑很讲究,
果汁,咖啡,吐司,玻璃,混凝土,
健忘症——突然,不知为什么,
涌起片刻的快乐。



钢琴课

            那年我八岁


钢琴课在我们邻居,J先生和太太家里。
第一次,我去他们公寓,
那儿散发不同气味(我们家没有气味,或者
只是我以为)。到处是地毯,
厚波斯地毯。我知道他们是亚美尼亚人,
但不知亚美尼亚人什么意思。亚美尼亚人有地毯,

浮尘漫游在空气里,从利沃夫
进口的浮尘,中世纪的浮尘。
我们没有地毯或中世纪。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也许只是漫游者。
有时我以为我们并不存在。他人才存在。
我们邻居公寓里的音响效果可真不错。

安静。钢琴立在房间
仿佛懒散、驯服的掠食者——里面,
就在心脏处,住着一只音乐黑球。
J太太在我上过一次或二次课后
对我说我应该修习语言课程
因为我对音乐没有表现出任何天赋。

我对音乐没有表现出任何天赋。
我应该转而修习语言课程。
音乐总在别处,
难以接近,在他人的公寓。
那黑色球体藏在别处,
但也许存在另外的相遇,启示。

我回到家,低垂着头,
有一点抑郁,有一点高兴——家里,
没有地毯气味,只有几幅业余水准的画,
水彩画,我带着一丝苦涩和兴奋想到
我只有语言,只有词语,意象,
只有这个世界。



绿色风衣


当我父亲漫步穿过巴黎,
常常穿着这件他在裁缝
那里定制的绿色风衣
(他那节制的生活里
不多的一样奢侈品),
当他在卢浮宫长时间
研究柯罗①和过往世纪的
其他次要大师的画作时,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多少毁灭性的事件隐藏在
即将到来的岁月里,
仿佛那件绿色风衣
给他带来了厄运,
而我现在开始懂得,
怀疑灾难早已
被缝进他所有的服装,
无论什么颜色或样式,
最伟大的绘画大师
甚至也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11 04:22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四首
李以亮译
遗作
火车停在一块空地;突然的沉默
甚至惊醒了睡眠最热切的同伙。
远处商店和工厂的灯光
闪烁在泛黄的、狼眼似的薄雾中。
途中的商人俯首于他们的电脑,
计算着一日的得失。
女管家倾倒浸透苦涩的咖啡。
永远,永远*,最后的词语,大地之歌*,
一再重复;请记住我们是如何倾听
这音乐,我们如此渴望
相信的诺言。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否仍在荷兰,
此刻也许已抵比利时。不重要。
一个初冬的傍晚,大地隐藏在
黄昏厚厚的条纹下;你能感到
一条运河黑色的水出现在眼前,
静止,剥离了山中流水的欢乐
和我们的海洋巨大的惊异。
狼群黄色的眼因紧张的霓虹灯
而颤抖,却不曾害怕印地安人攻击。
火车停在我们的理性惊觉的一刻,
但我们的灵魂,它高贵的渴念,沉睡着。
我们在不同的时刻聆听舒伯特,
遗作五重奏,绝望不断地、
专注地、几乎无餍足地显露自身,
一次次发动它对风雅的音乐大厅
冷漠的突击,身穿皮衣的女士
和评论家,重要报纸的次要使者。
曾经的一次远足,半夜,乡下的夏季,
一个陌生的声音令我们驻足:马厩里
看不见的马的鼻息和嘶鸣。仿佛
夜在对着自己愉快地大笑。
诗是什么如果我们看到的如此之少?
何为救赎如果不存在威胁?
遗作五重奏!惟有音乐在死亡之后
不停生长,音乐和树的根须。
仿佛河流带来狂喜的奶与蜜,
仿佛舞蹈者又在疯狂中舞蹈……
而我们并不孤立。有一天,一把
用旧的吉他将开始其仅为自己的歌唱。
而火车终于启动,大地在底下
摇动着它恢弘的重力,而巴黎
在慢慢地接近,带着它金黄的光环,
和阴沉的怀疑。
*此处原为德语。
*《大地之歌》为马勒所作交响乐。
带电的哀歌
  ——给罗伯特·哈斯*
再见,德产收音机,你的绿眼
和笨重盒子,
加在一起差不多构成了
一个身体和灵魂。(你发粉红光的
指示灯,仿佛柏格森*的
深藏的自我。)
透过厚厚的覆盖扬声器的
纤维覆布(我的耳朵粘上你
仿佛忏悔室的格子窗),墨索里尼曾经低语,
希特勒叫喊,斯大林平静地阐释,
别茹特*发出嘘声,哥穆尔卡*没完没了地抢话,
但是,收音机,没有一个人会指控你叛国;
没有,你唯一的罪行是服从:绝对的,
对频率温柔的忠诚;
谁来都欢迎,谁走
都接受。
当然我知道
只有舒伯特的歌曲带来过真正的
欢乐宝石。至于肖邦的华尔兹
你电子的心曾精致而稳定地
悸动而扬声器的覆布会像旧小说里
多情少女的胸脯
那样颤动。
虽然,没有什么新闻,
特别是自由欧洲台或者BBC。
于是你的眼变得紧张,
绿色的瞳孔忽大忽小
好像颠茄硷剂量被改变。
疯狂的海鸥曾在你里面,还有麦克白*。
夜里,几乎无望的信号在你那里
找到避难所,水手发出求救声,
年轻的彗星大叫,几近疯狂。
你的老年如此被宣告:粗哑的声音,
接着是格吱格吱,咳嗽,最后是目盲
(你的眼渐渐暗淡),完全的哑默。
安静地睡去吧,德产收音机,
梦到舒伯特,别醒来
即使下一任“独裁者公鸡”,打鸣。
*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美国当代诗人。
*柏格森(Henri Bergson),法国哲学家,著有《时间与自由意识》
*博莱斯瓦夫·别茹特(Boleslaw Bierut,1892-1956),二战后波兰共产党领导人,斯大林主义者。
*瓦迪斯瓦夫·哥穆尔卡(Wladyslaw Gomulka,1905-1982),波兰政治家,1945年至1948年任波兰共产主义工人党(统一工人党前身)总书记,1956年至1970年出任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一书记。
*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的主人公。
绿色风衣
当我父亲漫步穿过巴黎,
常常穿着这件他在裁缝
那里定制的绿色风衣
(他那节制的生活里
不多的一样奢侈品),
当他在卢浮宫长时间
研究柯罗*和过往世纪的
其他次要大师的画作时,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多少毁灭性的事件隐藏在
即将到来的岁月里,
仿佛那件绿色风衣
给他带来了厄运,
而我现在开始懂得,
怀疑灾难早已
被缝进他所有的服装,
无论什么颜色或样式,
最伟大的绘画大师
甚至也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柯罗(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 ,1796-1875),法国画家。
在百科全书里,没有曼德尔斯塔姆的位置
在种种百科全书里再一次没有曼德尔斯塔姆的
位置再一次他
无家可归找一处公寓仍然那么难
在莫斯科登记几乎不可能
高加索山仍然在呼唤他亚洲的低地森林
这些日子仍在咆哮他怎么还没有到呢
另有某人在黑海的沙滩上拣着鹅卵石
这类狡黠的调查仍在继续尽管制服
是新的样式它木脑袋的裁缝
头差不多已躬到地面
你合上书本听起来就像一声枪响
纸上飞出的白色尘埃刺痒你的鼻孔一个拉丁风情的
晚会将在这里进行下雪了今夜不会有人来了
这是睡觉的时间但是如果他敲你薄薄的门
请让他进来吧

轮回的马 發表於 2014-2-12 07:22

扎加耶夫斯基诗10首
李以亮 / 译

去利沃夫

去利沃夫。从哪个车站
可到利沃夫,不是做梦,在黎明,露珠
挂在行旅箱,特快
列车和子弹头列车就要问世。匆匆
去利沃夫,白天或黑夜,在九月
或三月。可是,首先要相信,利沃夫依然存在,
在国界线内可以找到而不仅仅
存在于我的护照,高高的白杨
和槐树依然大声呼吸
仿佛印第安人,溪水依然嘀咕
黯然的世界语,草蛇仿佛俄语里
轻柔的标志,消失在
植物丛。打上包裹,出发,离开
不留痕迹,像一位虚弱的小姐
在正午消失。还有牛蒡草,绿色
牛蒡草的队伍,在威尼斯咖啡馆
画布下面,正下方,蜗牛谈论着
永恒。而大教堂高高耸起,
你记得,那么端正,一如
星期天,白色手巾和装满覆盆子的
吊桶立在地板,而
那时我的欲望还没有诞生,
只有花园,种子,和“安妮皇后”樱桃
琥珀以及令人捧腹的滑稽剧。
说起利沃夫,总是太多,没人能够
理解太阳炙烤下
每块石子的低语,夜晚东正教堂的沉寂
与基督教教堂全然不一,修士
一叶一叶,给植物施洗,它们却
没头没脑地生长,快乐弥漫
在每一处,厅堂,自动旋转
咖啡机,蓝色
茶壶,浆衣服的
浆,连绵雨点,玫瑰
刺。窗户边挂冰的黄色连翘丛。
钟敲响了,空气震动,女尼们的小纸袋
帆船似的飘向
戏院,这个世界有那么多
要在这一遍、一遍上演,
观众沸腾了,不愿
离开。我的姑姑们还不知道
我复活了她们,
而我如此确凿地活着,如此孤单;
仆人,干净,烫完了衣服,去拿
新鲜奶酪,里屋
带着一丝愠怒和巨大的期望,布勃佐佐斯基
作为访问学者到来,我的一个叔叔
不停地写着一首题为《为什么》的诗
献给全能的上帝,说起利沃夫
太多太多,它注满了容器,
漫过杯子,溢过
每一座池塘,湖泊,从每只烟囱
冒烟,变成火,风暴,
和闪电一起放声大笑,变得谦和,
转回家去,朗读旧约全书,
在小地毯旁的沙发上睡着,
关于利沃夫,有过太多太多,而现在
什么也没有了,它无情地生长
冷漠的园丁,像在五月一样,没有怜悯
没有爱意,剪刀
剪断了它,啊,等着吧,直到暖和的六月
与柔和的羊齿草一起,和无边
夏天的原野,也就是现实,一起到来。
而剪刀落下,沿着直线,穿过
纤维质,裁缝,园丁,检查官
剪断它的躯干和花冠,剪枝刀卖力地
裁剪,仿佛孩子的手工游戏
沿着纸上打出的鹿或天鹅的虚线。
剪子,削笔刀,剃刀狂戮,
裁减,弄短主教骄奢的
衣服,以及广场的、房子的衣服,树木
无声倒下,仿佛在丛林中,
大教堂颤抖了,人们互相告别
没有手绢,没有眼泪,如此干裂的
嘴,我不会再见到你了,如此多的
死亡,等待着你,为什么每个城市都要被弄成
耶路撒冷,每个人成为犹太人,
而此刻,每一天,总是,
匆匆,打包,
屏声静气,去利沃夫,毕竟
它存在着,安静、纯洁
如一棵桃树。它在每一个地方。

在百科全书里,没有曼德尔斯塔姆的位置

在种种百科全书里再一次没有曼德尔斯塔姆的
位置再一次他
无家可归找一处公寓仍然那么难
在莫斯科登记几乎不可能
高加索山仍然在呼唤他亚洲的低地森林
这些日子仍在咆哮他怎么还没有到呢
另有某人在黑海的沙滩上拣着鹅卵石
这类狡黠的调查仍在继续尽管制服
是新的样式它木脑袋的裁缝
头差不多已躬到地面
你合上书本听起来就像一声枪响
纸上飞出的白色尘埃刺痒你的鼻孔一个拉丁风情的
晚会将在这里进行下雪了今夜不会有人来了
这是睡觉的时间但是如果他敲你薄薄的门
请让他进来吧

————
译注:
①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1891-1938年),俄罗斯白银时代杰出诗人,于长年流放中死在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的集中营,生前曾出版诗集《石头》、《哀歌》、《诗选》,散文集《埃及邮票》,文论集《词与文化》等。

在美国一家旅馆看关于纳粹浩劫的电视

总有夜晚轻柔如驹毛
而我们宁可在这里下棋或玩牌,
当独眼电视漠然变换着图象
一些客人唱着《生日快乐》。
我童年的树越过了大洋
自屏幕上和我冷冷问候。
波兰农民在神学的争辩中
交上了耶稣会士的热情:唯有犹太人是沉默的,
疲于他们漫长的死。
我青春航行的河流小心翼翼地
流向远方,陌生的大陆。
干草车拖的不是干草,而是兽毛,
车轴在看似轻便的重压下吱吱作响。
我们是无辜的,松树们声称
党卫军军官憔悴而衰老,
医生们正努力挽救他们的心脏,生命,和意识。
天晚了,睡意占据了我。
我要睡了但我的邻居们
依然更高声地齐唱着《生日快乐》:
比那些将要死去的犹太人声音更高。
重型卡车自天穹运送星辰,
阴郁的火车在雨中驶过
我是无辜的,莫扎特懊悔道;
唯有白杨,像往常一样,颤抖着,
准备承认它们的罪过。
捷克犹太人唱着他们的国歌:“哪里是我们的家……”
没有家,房子在燃烧,屋里冷冷的煤气在啸叫
我感到越来越无辜,昏昏欲睡。
电视重又使我安心:它和我
都无可怀疑
生日更显嘈杂。
奥斯维辛的鞋子,金字塔般
高如天空,虚弱地呻吟:
天啊,我们比人类活得久,现在
让我们睡吧,睡吧
我们,无处可去。

自画像

在电脑,铅笔,打字机之间
半日过去。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过去。
我生活于一些陌生的城市,有时和陌生的人
就我陌生的事情聊上几句。
我听大量的音乐:巴赫,马勒,肖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看到音乐里的三种元素:脆弱,力量,和疼痛。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阅读诗人,活着的和死去的,他们教给我
固执,忠实,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那些伟大的哲学家——通常却只是抓住了
那些精致思想的碎片。
我喜欢在巴黎的街上作漫长的散步
看着我的同类生物,为嫉妒,
愤怒,欲望而跃跃欲试;追踪一枚银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逐渐
失去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被磨损)。
在我身边,众树什么也不表达
除了一种绿色,漠不关心的完美。
黑色的鸟在田间踱步,
耐心等待仿佛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比我更老。
当我停止存在,我喜欢深深的睡眠,
喜欢在乡间,把自行车骑得飞快,看房屋和白杨
像积云,在晴天消散。
有时候我置身博物馆,那些画开口对我讲话
嘲讽,突然间无影无踪。
我爱凝视我妻子的脸。
每个星期天我给父亲一次电话,
每隔一个星期我和朋友们见一次,
以此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国家从一种邪恶里自新。我盼望
另一次解放接踵而至。
对此,我能有所作为吗?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是这大洋的孩子,
如安东尼奥•马查多写他自己,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孩子,
而这高尚世界所有的道路
并非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遗作

火车停在一块空地;突然的沉默
甚至惊醒了睡眠最热切的同伙。
远处商店和工厂的灯光
闪烁在泛黄的、狼眼似的薄雾中。
途中的商人俯首于他们的电脑,
计算着一日的得失。
女管家倾倒浸透苦涩的咖啡。
永远,永远①,最后的词语,大地之歌②,
一再重复;请记住我们是如何倾听
这音乐,我们如此渴望
相信的诺言。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否仍在荷兰,
此刻也许已抵比利时。不重要。
一个初冬的傍晚,大地隐藏在
黄昏厚厚的条纹下;你能感到
一条运河黑色的水出现在眼前,
静止,剥离了山中流水的欢乐
和我们的海洋巨大的惊异。
狼群黄色的眼因紧张的霓虹灯
而颤抖,却不曾害怕印地安人攻击。
火车停在我们的理性惊觉的一刻,
但我们的灵魂,它高贵的渴念,沉睡着。

我们在不同的时刻聆听舒伯特,
遗作五重奏,绝望不断地、
专注地、几乎无餍足地显露自身,
一次次发动它对风雅的音乐大厅
冷漠的突击,身穿皮衣的女士
和评论家,重要报纸的次要使者。
曾经的一次远足,半夜,乡下的夏季,
一个陌生的声音令我们驻足:马厩里
看不见的马的鼻息和嘶鸣。仿佛
夜在对着自己愉快地大笑。
诗是什么如果我们看到的如此之少?

何为救赎如果不存在威胁?
遗作五重奏!惟有音乐在死亡之后
不停生长,音乐和树的根须。
仿佛河流带来狂喜的奶与蜜,
仿佛舞蹈者又在疯狂中舞蹈……
而我们并不孤立。有一天,一把
用旧的吉他将开始其仅为自己的歌唱。
而火车终于启动,大地在底下
摇动着它恢弘的重力,而巴黎
在慢慢地接近,带着它金黄的光环,
和阴沉的怀疑。

————
译注:
①此处原为德语。
②《大地之歌》为马勒所作交响乐。

火山岩

假如赫拉克利特①与巴门尼德②
都正确,那又如何
两个世界并排存在,
一个宁静,一个荒唐;一只箭
草率射出,另一只,宽容,
在一边旁观;完全相同的波浪起伏和静止。
所有动物同时来到这个世界
和离去,白桦树在风中舞蹈
当它们在残酷、锈色的火焰中分崩离析。
火山岩衰减和保存,心拍打
和被击;存在过战争,然后战争不存在了,
犹太人死去,犹太人仍然活着,城市被夷平,
城市经受住考验,爱情减退,亲吻永存,
鹰隼的翅膀一定是褐色,
你依然和我在一起虽然我们不在人世,
船沉没,沙歌唱,云漫游
仿佛撕成碎条的婚礼面纱。

都失去了。那么多的奇光异彩。群山
带着它们的绿色小旗缓缓下降。
苔藓一点一点爬上教堂石塔,
小嘴怯生生地赞美着北方。
黄昏,原始的茉莉精油灯燃烧,
被它自己的寒光缠绕。
在博物馆一幅黑色画布前,
眼睛细如一只猫的。一切都已完成。
骑手跃回马背,一个暴君签下
一道有语法错误的死刑判决。
青春在白日
融化;少女的脸冻成
大奖章,绝望变成狂喜
而星辰坚硬的果实在天空
像葡萄一样成熟,而美持久,被唤醒,镇静自若,
而上帝存在,上帝死去;夜在傍晚回到
我们身边,黎明白发苍苍披挂着露珠。

————
译注:
①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约公元前530年——前470年),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写过一部总称为《论自然》的书,但保存下来的只是130多个残篇,富有深奥的辩证法思想。
②巴门尼德(Parmenides 约公元前515年~前5世纪中叶以后),诞生在爱利亚(南部意大利沿岸的希腊城市)的古希腊哲学家,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认为没有事物会改变;我们的感官认知是不可靠的。

带电的哀歌
——给罗伯特•哈斯①

再见,德产收音机,你的绿眼
和笨重盒子,
加在一起差不多构成了
一个身体和灵魂。(你发粉红光的
指示灯,仿佛柏格森②的
深藏的自我。)
             透过厚厚的覆盖扬声器的
纤维覆布(我的耳朵粘上你
仿佛忏悔室的格子窗),墨索里尼曾经低语,
希特勒叫喊,斯大林平静地阐释,
别茹特③发出嘘声,哥穆尔卡④没完没了地抢话,
但是,收音机,没有一个人会指控你叛国;
没有,你唯一的罪行是服从:绝对的,
对频率温柔的忠诚;
谁来都欢迎,谁走
都接受。
       当然我知道
只有舒伯特的歌曲带来过真正的
欢乐宝石。至于肖邦的华尔兹
你电子的心曾精致而稳定地
悸动而扬声器的覆布会像旧小说里
多情少女的胸脯
那样颤动。
         虽然,没有什么新闻,
特别是自由欧洲台或者BBC。
于是你的眼变得紧张,
绿色的瞳孔忽大忽小
好像颠茄硷剂量被改变。
疯狂的海鸥曾在你里面,还有麦克白⑤。
夜里,几乎无望的信号在你那里
找到避难所,水手发出求救声,
年轻的彗星大叫,几近疯狂。
你的老年如此被宣告:粗哑的声音,
接着是格吱格吱,咳嗽,最后是目盲
(你的眼渐渐暗淡),完全的哑默。
安静地睡去吧,德产收音机,
梦到舒伯特,别醒来
即使下一任“独裁者公鸡”,打鸣。

————
译注:
①罗伯特•哈斯(Robert Hass),美国当代诗人。
②柏格森(Henri Bergson),法国哲学家,著有《时间与自由意识》
③博莱斯瓦夫•别茹特(Boleslaw Bierut 1892-1956),二战后波兰共产党领导人,斯大林主义者。
④瓦迪斯瓦夫•哥穆尔卡(Wladyslaw Gomulka 1905-1982),波兰政治家,1945年至1948年任波兰共产主义工人党(统一工人党前身)总书记,1956年至1970年出任波兰统一工人党第一书记。
⑤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的主人公。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试着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回想六月漫长的白昼,
野草莓、滴滴红葡萄酒。
那井然有序地长满
流亡者废弃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你见过那些漂亮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漫长的旅途在前头,
另外的,带咸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无处可去的难民,
你听到过行刑者兴高采烈地歌唱。
你要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
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在一个白色房间里,窗帘晃动。
回想中重返乐声骤然响起的音乐厅。
在秋日的公园你收集橡果,
树叶回旋在大地的伤口。
赞美这遭损毁的世界吧,
和一只画眉遗落的灰色羽毛,
以及重重迷失、消散又返回的
柔和之光。

钢琴课

      那年我八岁

钢琴课在我们邻居,J先生和太太家里。
第一次,我去他们公寓,
那儿散发不同气味(我们家没有气味,或者
只是我以为)。到处是地毯,
厚波斯地毯。我知道他们是亚美尼亚人,
但不知亚美尼亚人什么意思。亚美尼亚人有地毯,

浮尘漫游在空气里,从利沃夫
进口的浮尘,中世纪的浮尘。
我们没有地毯或中世纪。
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也许只是漫游者。
有时我以为我们并不存在。他人才存在。
我们邻居公寓里的音响效果可真不错。

安静。钢琴立在房间
仿佛懒散、驯服的掠食者——里面,
就在心脏处,住着一只音乐黑球。
J太太在我上过一次或二次课后
对我说我应该修习语言课程
因为我对音乐没有表现出任何天赋。

我对音乐没有表现出任何天赋。
我应该转而修习语言课程。
音乐总在别处,
难以接近,在他人的公寓。
那黑色球体藏在别处,
但也许存在另外的相遇,启示。

我回到家,低垂着头,
有一点抑郁,有一点高兴——家里,
没有地毯气味,只有几幅业余水准的画,
水彩画,我带着一丝苦涩和兴奋想到
我只有语言,只有词语,意象,
只有这个世界。

绿色风衣

当我父亲漫步穿过巴黎,
常常穿着这件他在裁缝
那里定制的绿色风衣
(他那节制的生活里
不多的一样奢侈品),
当他在卢浮宫长时间
研究柯罗①和过往世纪的
其他次要大师的画作时,
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多少毁灭性的事件隐藏在
即将到来的岁月里,
仿佛那件绿色风衣
给他带来了厄运,
而我现在开始懂得,
怀疑灾难早已
被缝进他所有的服装,
无论什么颜色或样式,
最伟大的绘画大师
甚至也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
译注:
①柯罗(Jean Baptiste Camille Corot 1796-1875),法国画家。

    去年11月,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获得中坤诗歌发展基金设立的国际性诗歌双年奖——“中坤国际诗歌奖”。获奖者为在北京举行的颁奖典礼自选了十首各时期的代表性作品。这些作品我在近几年均已译为中文,现集中贴于此,与扎诗爱好者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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