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霍尔：她漫长的疾病
唐纳德·霍尔：她漫长的疾病冬至 译
译注：原文没有数字标题，为译者添加。本组诗生动详细地记录了霍尔的妻子简·凯尼恩从患上白血病到医治到死去的生活。诗中大量的生活细节真切感人，而霍尔运用第三人称进行描写，使生离死别的温情和悲痛更加隐忍。
1
从黎明到傍晚，
他在医院里坐在妻子身旁，
化疗药物通过导管
滴落到她的心脏里。
他喝咖啡，读
环球报。他踱步，构思
写诗。他揉她的后背
大声读着。被恐惧压倒，
他们哭泣，愚笨地
倾诉他们对彼此的爱，
反复着一遍又一遍。
一天早晨下雪了，简凝视
模糊的黑暗，雪花
纷飞。他们推着第四台泵，
简叫它伊戈尔，
慢慢经过护士区，一直
推到外面的门旁，
这样简可以闻到下雪的空气。
2
回家一周。他翻看
日历回顾过去。二月
被斜划着对角线，
简颤抖写下的大而方的
八个大写字母错落
显示出：白血病
注：八个字母为LEUKEMIA 。Leukemia，意为“白血病”。
3
“今天早晨格斯
吵醒我。我赶他出去，喂了艾达，
又把格斯唤回屋里，
并喂它。然后我走进浴室里
小便，从镜子里
看到自己。我已经忘记了
那患白血病的秃头
女人，她正转身盯着我。”
4
这一次他们把简安置
在东侧楼——圆顶主楼没有地方——
但是他又忘记了。
一天下午，他心不在焉地
走向玻璃围住的第四病房，
那儿舒适、安全，他看见一个人
大声咒骂，穿过厚重的门，
哀号，泪水奔涌，踉跄着，
一位护士紧跟上她，
扶住她，领着她往前走。
当他回到简的身边，
他没有告诉她刚发生的事情，
随后，一名护理员告诉他们
圆顶主楼里有了她的一个床位。
5
单独地在一起，在
他们结婚二十一周年的
纪念日的时候，
他抱紧她，仿佛她站在
大海上，紧贴进
她的后背，抵着她头上的
发茬，揉擦他的
脸颊。他送给她一枚戒指，
粉红色的碧玺
被九颗小钻石环绕。
她将它带上手指，
随即取名为“不要死去”。
他们亲吻，简低语，
“对死亡的恐惧令我不安”。
注：最后一句原文为“Timor mortis conturbat me”，此拉丁语警句频繁出现在中世纪后期的苏格兰和英语诗歌中。英译为“The fear of death disturbs me”。
6
他们恋爱时，简的头发
短而直顺，很方便打理。
后来她留长了，
到双肩以下，用头发下的
头脑写诗。
在新罕布什尔，当她变得更老
她的头发繁茂厚密，
卷曲而性感，和花白的发缕
团在一起，围绕她过大的
五官。他从长发的瀑布滑落
到水流下生苔的
黑暗。当她四十岁的时候，
她突然变美，好像
得到一笔财富——眼睛，颊骨，鼻子
茂密柔顺的头发。
今天，
她看着她光秃的脑袋，看着
因服用泼尼松龙而
肿胀的脸，说：“我是特利·萨瓦拉斯。 ”
注1：泼尼松龙，治疗对糖皮质类固醇抗炎作用敏感的各种疾病，包括类风湿性关节炎和其他胶原病、变态反应、肿瘤、胃肠病和血液病。
注2：Telly Savalas，特利·萨瓦拉斯，美国电视与电影演员、歌星、喜剧演员、动作片演员，以光头造型闻名，亦是美国电视艾美奖得主。
7
早前的两年，
他的半个肝脏被手术切除，
当他在康复期躁怒时，
简偷偷卖掉吗啡药剂。
她将他带回家，像一具喘息的
石棺上的浮雕，按摩他的身子，
用她的双手将他救回。
现在，在床上恐惧地颤抖，
他们哭泣着抱紧，
阻止她情绪加倍地暴发，
一起低声诉说
是什么凝聚他们。在下午，
这强烈的结合
让他们忆起两人昔日的
热烈的关系：、简洁的、狂喜的、
令人屏息的，随后他们镇静下来。
8
他徘徊在简的床边，
关切地说：“我能做些什么？”
这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当她承受着她独自的痛苦，
看到他忧虑的面孔
赫然出现在她上方，持续不安地
想做些事情但实际上
什么也做不了。在他心中，
幼稚的孩子都能
明白，如果他曾经能考虑周全、
体贴，无可责备，
尽善尽美——她将不会离开他。
9
四个月前，为什么
他们不知足呢？难道是因为
简没有患上
白血病吗？一年后，他还会质疑
为什么他现在不知足吗？
因此，他感到知足。
10
因为严重的病情，
他们整日奔波在乡村和医院间。
在简转入西雅图的
隔离病房的前夜，为了化疗，
全身辐射和一位陌生人的
骨髓——为了活下来或死去——他们
睡在一起，他们清楚，
可能这个最后一次。他的身体
蜷曲进简的身体，
他的膝盖弯在简的膝盖的背面；
他贴紧她温暖而柔软的大腿、
后背、腰和臀部，汤匙般地躺卧，
这躺卧发出汤匙相碰的
咔嗒声，像碰上死人的骨骸。
11
当他们再次切断简的
骨髓，她独自躺在轮床上，
在一间铅灰色的
被机器包围的房间里。
像挺着壶形肚子的火炉，
这些机器放出十一个半小时的
全身辐射，而这样的
连续治疗估计要超过四天。
简好像用她的身体，
胜过了切尔诺贝利的废墟。
注：切尔诺贝利，乌克兰基辅附近城镇，1986年4月当地核电站发生放射性材料严重泄漏事件。
12
快递员从捐献者
那儿带来骨髓，装在绝热的
瓶子里，这位不留名的
三十九岁的女子，她
一起邮送了一些话
“给接受者”。简的
“给捐赠者”迅速送回
某处，那里一位陌生人平躺着，
有一袋麻醉剂
挂在上方，盆骨作痛——
她有着无私的
爱，是这些中最伟大的。
简安静地背朝下躺着，
粉色的浆液从一个六英寸的
方形塑料封袋中
滤过一根软管。一切从零开始。
13
到第十一天，因全身
放射的灼伤而引起的黏膜炎
使她的嘴逐渐地
破损，剥落她的嘴唇和舌苔。
为了进入她抗菌的
狭小病房，他要花十五分钟
穿衣服，带一顶宽大的
纸帽子，黄色面具，像达拉斯
女牛仔一样穿上白色的
长筒靴，套上蓝色的纸罩衣，
还有消过毒的橡胶手套。
简说，他看起来像个巨大的保险套。
14
他五点醒来，煮
咖啡，吞咽药片，注射胰岛素，
刮胡子，吃早饭，将他昨晚
洗好的简的衣服叠好装进
手提包，灌满保温瓶，
然后离开春日大街上的公寓
走过一个半街区，
到医院的骨髓病区的楼层。
等待着曙光
穿过大街，一瞬间他想象
将自己抛到那辆公交车的
面前。而他知道，他将不会。
15
最后被允许出院，
她回来再次和他睡在一起，
住在为了秃头的房客和
他们的照料人而偷工减料的公寓。
他逐一点数药物
和用来输送水化物、TPN
和更昔洛韦的
程序化的泵。他需要向护士
玛姬·费希尔学习
如何装配管子，将
窄端插进
宽端。“因丰富的经验，”玛姬
告诉他，“我已经学会
分辨管子的男性和女性。”
注：TPN，即Total Parenteral Nutrition，全胃肠外营养，系指通过静脉途径给予适量的蛋白质（氨基酸）、脂肪、碳水化合物、电解质、维生素和微量元素，以达到营养治疗的一种方法。
注：更昔洛韦，ganciclovir，预防及治疗免疫功能缺陷病人的巨细胞病毒感染，如艾滋病患者，接受化疗的肿瘤患者，使用免疫抑制剂的器官移植病人。
16
当麦克唐纳医生将管子
用力插进她的喉咙，她的身子
在手术台上抽搐。当她
挣扎着坐起，医生的话哄骗她，
“简，简，”直到
血氧指数向着零点下降，
她脸色变紫。
年轻的护士将氧气管迅速塞进
简的鼻孔，按下
方形的按钮。八个医生冲进
房间，一个人
连续按压简的胸口，麦克唐纳医生
指挥着，像是陷落在
深水炸弹中的潜水艇船长，
护士将雾化器
固定在简的嘴和鼻子上——
她呼吸起来。
与此同时，
知道他的妻子可能会在他眼前
死掉，而他安静地
站着，小心地为每一个人让路。
17
每天下午的四点，
简开始焦躁或恐慌，
周一那天，他躺在
沙发上，感到轻微的眩晕，
但简确信那是
心脏病发作或栓塞，
无论他说什么。
为了简的安全，开救护车来的
医护人员带走他的心电图。
一天后，简不能站立或行走，
回到医院后，
她认为自己从没有病过，
将会被揭露，
认为蓝十字和医院会起诉，
剥夺他们的房子。
不论他怎么告诉她都没作用，
但氟哌丁苯和氯硝西泮
很有效。她小睡了两小时；当
她醒来，她不再
坚持认为，“我是个罪恶的人。”
注：Blue Cross，美国蓝十字蓝盾医保组织，是美国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知名度最高的专业医疗保险服务机构。
注：氟哌丁苯，氯硝西泮，均为强效抗精神病药，抗躁狂、抗焦虑药。
18
一位志愿者开车载他们
到行李，轮椅和合众国航空公司
频繁飞行的旅客的
一等舱座位。在匹兹堡，运货车
把他们送到登机口
前往曼彻斯特，新罕布什尔，那里
孩子们举着他们的孩子
用蜡笔画成的海报和标语牌。
当他们挥手而雀跃，
简无人帮助地走下舷梯
到轮椅上，
到温暖的汽车中，到一小时行程的家中。
19
在家里，缓慢地度过
每一天——更多的卡路里（确保足够，
要吃奶油干酪，肉冻，
通心粉和乳酪），更多的锻炼
（和格斯愉快地
散步上二百码），还有，尝试性地，
大声读着可能
成为一首诗的第一个词组。
20
每天下午他们租来
一张电影——简可以看一个半小时的
短篇故事——在临睡前
他帮她脱下她的棉布裤子，
穿上卡洛琳送给她的
蓝色条纹的法兰绒睡袍。
合情合理的去
预想，十个或十二个月后
她就能恢复了。
她将自己穿衣服，吃早餐，
开着她的萨波
去买食品杂货。
他感到羞愧
他知道他将会怀念
那些生病和照料的日子。
21
“合情合理的
去预想。”他如此写到。第二天
在咨询会诊室，
简的血液学家丽萨猠尔斯坐下来，
身子僵直，她的助理
站在旁边，背靠着门。
“我有个可怕的消息。”
丽萨告诉他们。“白血病复发了。
什么也做不了了。”
他们四个人哭起来。他问多久了，
为什么现在发生了？
简仅仅问道：“我能死在家里吗？”
22
那天下午回家，
他们把她的药扔进垃圾桶。
简呕吐。当她剩下
绝望而死寂的眼神，决意等死，
他痛哭。晚上，
他拿起话筒想打电话，
这电话让
孩子或朋友陷入恐慌。
23
第二天早晨，
他们为诗集《否则》从她的
诗中选诗，为她的
葬礼选圣歌，思寻合适的
词语，当他们拟写
和修改讣告时。接下去的一天，
有关她的书有更多的
事情要做，他看到她那么虚弱，
说也许现在不急，明天吧？
简摇着头：“现在。”她说道。
“我们必须现在做完。”
随后，她逐渐疲惫而犯困，
她说：“难道没有乐趣吗？
一起工作，难道没有乐趣吗？”
24
他问她，“当我们
埋葬你，我们该给你穿什么衣服？”
“我还没想呢，”她说，
“我想是那件白色宽松的
及膝长袍吧。”他说——
他们一年半之前在彭地治利
买的她最爱的印度绸衣，
她后来穿上它，看起来
最美最漂亮。
她微笑。“嗯，棒极了！”她说。
他没有告诉她，
一年前，从睡梦中醒来，
他看见了她
躺在棺材里，穿着白色宽松的及膝长袍。
25
仍然，他不能停止
计划。一天晚上，他突然说道，
“等格斯死了，我会
火葬它，把它的骨灰撒在
你的坟墓上。”她大笑，
她的大眼睛亮起来，她点头：
“这样对水仙
很有好处。”她面色苍白地躺下
睡在绣花的枕头上：
“珀金斯，你对这些东西有什么想法？”
26
他们谈论着他们的
冒险经历——当他们刚刚结婚
驾车穿越英格兰，
还有到中国和印度的游览。
他们也回忆
平凡的日子——池塘的夏天，
一起写诗，
遛狗，大声地读
契诃夫。当他赞美
无数个下午的幽会
带领他们到
刷漆的床上享受极乐和安眠。
简突然泪流满面
哭喊着，“他妈的别说了。他妈的别说了！”
27
在死前的三个晚上，
简大小便失禁，她需要被抬到
洗手间。
他擦干净她，把她送回床上。
五点，他去喂狗，
回来时看见她穿过房间，
坐在直背靠椅上。
她已不能站起来，怎么会走？
他担心她会摔倒，
便给医院打电话叫救护车。
但是当他告诉简，
她的嘴唇歪扭，眼泪流下来。
“有必要吗？”他取消了。
简说：“珀金斯，当我死时，不要离开我。”
28
“死很简单，”她说，
“最糟糕的是……离别。”
当她不能再说话，
他们孤独地躺在一起，触碰着
彼此，她看着他，
她美丽浑圆的褐色大眼睛
闪耀着，一眨不眨，
眼中是爱和恐惧的激情。
29
离开她身旁的座位，
到她注视的地方，他告诉她，
“我会将这些信
放进盒子里。”她已经三个小时
没说一句话。现在，简说出
她最后的话：“好。”
那天晚上八点，
她的眼睛睁开，一直睁着
直到她死去，开始脑干
呼吸，他弯下身再次
亲吻她苍白冰凉的嘴唇，感到唇瓣
最后一次缩拢
并噘起，轻轻地回吻了他。
30
在最后几小时，她的前臂
一直举着，苍白的手指紧握成拳
举到脸颊的高度，像
浴室水槽上方的女神小雕像。
有时她的右拳朝着
她的脸轻拂或抽搐。直到她死去的
十二个小时，他不停地
刮擦简·凯尼恩的大而瘦挺的鼻子。
一股刺激的，几乎是甜的
气味开始从她张开的嘴中溢出。
他看着她的胸口平息下来。
他用拇指合上她浑圆而褐色的眼睛。
译自《White Apples and the Taste of Stone——Donald Hall selected poems 1946—2006》，p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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